第15章 ·chapter 15· 奇爾茲
在恩奇都養傷的第十天,組織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奇爾茲”——沒什麽特別的含義,只是沿用了他們現在身處的“奇爾茲”區域的名字。據說安徒生取的名字過于意義深重,組織成員紛紛表示高攀不起,幸運值這東西飄忽不定又實實在在,為了所有人着想,還是取個根本沒什麽實際含義的名字好。
雖說在如此高度機械化的星球中還有迷信行為頗有些不合常理,但幾百年來狹間居民往往會總結出一些壓根沒有依據又深信不疑的理論。例如這裏的居民常年勞作,衣衫灰撲,皮膚黝黑——清道夫是個例外,他們在外工作時帶着兜帽,膚色與其他工種的勞作者相比而言更白一些——emiya不算——在狹間,可以通過一個人的膚色來判定他的地位,幸運也往往更光顧這些臉白的人,發生在他們身上的幸運的次數仿佛也比常人要多些。
玄不救非,只救歐。
管理所在一衆橫亘了輕飄飄3D破爛打印房中也是特殊的建築,通常3D打印材料能夠承重數百倍的壓力,但很可惜,狹間的所有使用壽命和建築質量都要打個一折,經過後人縫縫補補敲敲打打,房子空有質量,地基若有似無,承重不堪入目,主體搖搖欲墜。
#沒有一個土木系的學生能在狹間活過三天#
六個區的管理所則不同,使用相比之下堅固且輕便的材料,除非近距離的連環爆炸,否則無法破壞牆體。
恩奇都曲起膝蓋,一圈一圈纏着繃帶固定腳踝,小刀別在腰間,隔了一層襯衣也能感受到寒涼的溫度。
庫丘林敲敲他的門。
“該出發了。”
帳篷外,孩子們在追着一個癟了一半的皮球玩,恩奇都看着看着,腳步停了下來。
“怎麽?”庫丘林問。
他微微側着頭,似乎在想着什麽:“你……有見過這樣的兩個人麽?長得與我一樣的女性,有着白色長卷發的女孩。”
庫丘林打量他一眼,挑挑眉:“你的女人和孩子?沒有,你在找她們?要幫你找嗎?”
恩奇都淡淡笑了一笑,帶了些輕缈的虛無感。
“……不,”他說,“不必。”
與emiya、羅賓漢彙合後,他們短暫讨論了一陣。根據奇爾茲成員之前炸了兩個管理所的經驗來看,管理所的下方大多埋了為數不少的炸藥,或許是為了緊急情況時掩蓋其中的重要資料。
“搶到管理者的手環後,尚有餘力的話,把裏面留下的資料拷貝下來,我們對邊越和天極的了解太少,一切信息都是寶貴的資源。”emiya一邊纏着綁帶一邊道,“還有火藥、食物、衣服、鍋碗瓢盆等等……哪怕是幾十年前的老古董也別放過,別打得起勁亂毀財物,能用的一絲一毫都給我運回來,你們拿不動,給個消息讓大家來搬。”
“你是蝗蟲嗎,”庫丘林雙手搭在腦後吐槽,“餓了大不了就刨土吃嘛這種事以前又不是沒幹過,打架還要顧左顧右很麻煩的。”
emiya內心暗嘆不當家不只柴米貴,曾經他也是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光棍,自從負擔起了組織的後勤便不得不天天盤算,為孩兒們的吃穿操碎了心。
“別抱怨了,還想有口飯吃就聽他的。”羅賓漢接道。
“想要有口飯吃還不容易?你怎麽活到現在的?”
“吃人嘴短,以前吃慣了營養劑還感覺沒什麽,自從嘗過emiya做的飯之後,營養劑簡直難以下咽。”
“這倒也是……”
定下了行動方針的四人在駐紮地門口分別,恩奇都走向鶴望蘭區的中心,emiya則向他們揮手送別,紫芳草區由羅賓漢、羽衣甘藍區由庫丘林,剩下的木筆區則是另一位不知身份的人負責,聽說此人并不擅長潛入和暗殺,除了有種去送人頭的悲壯外,也疑惑為何不讓emiya直接前往。
“因為很強啦,很強,哪怕任何宵小手段都不會,也能憑實力硬闖。”
“不能正大光明閑逛進去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們鄉下獵人就只會用宵小手段了。”
“話說那家夥硬闖鬧出的動靜會更大吧?怎麽,已經完全放棄了木筆的物資了麽?”
“嘛……這個是有原因的啦……總之,那裏的物資就當做零吧,零。有是幸無是命。”
“這是什麽神明的寵愛嗎?”
他們有一句沒一句的混搭吐槽。
臨別前羅賓漢特地囑咐。
“別緊張,放輕松,心髒可別跳得太過被發現了,誰知道那裏面有沒有裝什麽識別心跳大腦的程序,實在快死了就別管emiya,能搞多大就多大,轟轟烈烈來一場。”
這種插科打诨的氣氛令恩奇都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
“請放心,我的心跳從不為他人而改變。”
這是恩奇都十天以來第一次完全走出奇爾茲地區,混亂後的鶴望蘭區已經完全恢複了平靜,大部門人撐着腦袋發呆,四周叮叮咚咚罵罵咧咧,甚至有人在街口支起了攤賣些小玩意兒,塵土亂飛煙火氣十足。他們喊着“嘿!把錘子扔下來!”于是恩奇都就要偏頭避過迎頭飛來的錘子。腳邊有人頭也不擡地抱怨“挪開你的腳,不然就挪開你的腦袋,”于是恩奇都就要乖乖擡步移到一旁,狹間人民的生命力與耐力實在是令人肅然起敬。
管理所恩奇都很少去,一是沒有必要,管理者們對他的來去盡量視而不見,二是恩奇都對管理所不感興趣,高度機械化的場合令他感到壓抑,他不喜歡人類痕跡過度集中的逼仄感。
假如恩奇都是暗殺組織的成員,那他一定會在第一天就被逐出家門,所有暗殺者都拒絕認他這個異類,人們不會把大搖大擺直奔目标的行為叫做暗殺,這是對所有兢兢業業暗殺者的侮辱。
他一路直向602管理所而去,行人們躲閃着低頭避開他,過于強大的力量會衍生出過度的恐懼,恩奇都曾被沙姆特教導,“多露出笑容,別人一定會喜歡你的,”可他不需要旁人的喜歡,身在城鎮,他的笑容便淺些,置于叢林,他的笑容便深些,人們怕距離他近了招來禍患,但他又确确實實是鶴望蘭的守護者——死神在收割朋友的頭顱同時也收割敵人的頭顱——只要有他在一天,鶴望蘭的人們就敢在其他五區橫着走。
現在見着他披上了黑色披風,神色難得一見沒有帶笑,人們便能窺見他的內心,紛紛為他空出一條道,有膽子賊大的孩子憂心他沒有武器,颠了颠手上的狼牙棒偷偷放在路中央,引得恩奇都不由失笑。
到達管理所的時候,裏面非常安靜,哪怕是恩奇都也聽不見裏面有任何雜音,他面色不變,緩步踏入。
狹間六區的管理所都如同一個模子造出來的,天花板極高,內裏兩層,一層一樓,一層地下室。地下室暫不得見,據羅賓漢說藏了不少易燃性武器,走進一樓見着的是空蕩的大廳,管理所作為天極在狹間的行政機構,有一項職能是化解來訪居民的訴求,姑且不論化解方式為何,至少當初在建造這座建築時,是作為普通辦公場所考慮修造的方式,這也就意味着建築的大部分是公用區域,大廳後的少量構造才包含了廚房宿舍等私人場所,最為重要的控制臺大抵隐藏在地下室。
四周靜得不像話,全機械化的建築在有人踏入房間的第一時間開始自動改變空氣中的濕度與溫度,恒定保持無論多少人數也絕不感到濕熱或過冷的空氣,聽老一輩的人說,狹間還沒像如今這樣被徹底放棄之前,所有的操作都是聲控,到管理所投訴,一句話就能命令機械們端茶倒水捏腰捶腿,全程語音腦波,只要權限足夠,在裏面一輩子都不用動一根手指。
當然,老人又補充,後面機器逐漸老化,也沒個會修理的人,天極仿佛完全遺忘了這兒,許多功能喪失殆盡,只剩下最基礎的永久運行的那些程序們繼續工作着。
到了現在,整個管理所的一樓淘汰了廢舊的零件,落了個空蕩蕩的桌椅,孤零零守着無人到來的一方世界。
恩奇都緩步向前走着,腳步很輕,幾乎聽不見一丁點兒聲音。風在屋外低低哼着歌,花瓣輕柔綻開,露水滴在了葉尖上,複古造型的玻璃頂廚隔住風,清掃機器輕微在宿舍的位置發出響聲。整座建築運轉正常,正常得仿佛并不曾失去他們的主人。
一樓沒有任何發現,他繞過大廳,走向左邊,迎面開着半扇門,裏面是條長長的走廊,燈暗了半盞,完全封閉式的牆壁擋住陽光,依稀能分辨長廊向下,通向深深的見不清的去處。
走廊兩邊立了不少标本,似乎是這裏管理所的私人愛好,肆無忌憚敞開,在燈光下陰影張牙舞爪襲來般可怖。
一進門的右手邊釘着一只蝴蝶,剛出生的嬰兒般大小,背部長了張人臉——并不是形容詞,确确實實有一張人類的臉布在上面,那張臉閉着眼,現出一種已死的僵硬,黑色斑點的翅膀自他耳朵的位置固定,似人非人,宛如将兩種生物生硬拼湊了一出古怪的演出妝。
恩奇都停留了片刻視線,他曾見過這張臉——似乎是在某一次暗殺,他是僥幸逃生的手下,或是搶奪死屍衣物的路人,又或是在旁邊暗暗窺視的乞丐。總之,是那種僅見一面,若非恩奇都極其出衆的記憶力,否則絕不會想起的人。
他看了一眼,移開視線,這樣奇詭到近乎有些恐怖谷意味的标本在長廊上比比皆是,在巨大花蕊中伸了一只胳膊招手的形狀,溫柔低垂着頭而頭頂被啄木鳥敲碎了天靈蓋的女人,半鑲嵌在牆壁裏的蠟黃嬰兒,上半身是人類下半身是山羊腳的生物……
每一個标本,恩奇都對上面的臉都似曾相識,是角落乞讨的女妓,是打罵妻子的惡徒,是可能出現在任何地方的活人……
無論是什麽人,都不應該是此時此刻,以此種模樣出現在此地的人。
若常人見了這幅場景,怕是立時便全身發麻吐了出來,但恩奇都面不改色,只略略收斂了眉眼,帶着一種淡淡的冰冷的……幾不可見的煞氣,一步步踏了下去。
在長廊的最後,他的面前有出現了半扇門,似乎已經有誰先他一步進去了,從他下入的深度來看,這裏遠遠不是地下室該有的位置,地下室或許要從別的地方進入。
恩奇都并未在裏面聽見任何人的聲音,但無論如何,也該進去看看。
房間裏有股未及時透氣的沉悶感,四角有燈,密密麻麻的标本堆滿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如果方才認為走廊是地獄的人,現在見到了這個房間絕不會這麽說了。
這裏看起來更像是一個私密的個人空間,在一片詭異的标本中,唯二看起來較為正常的物品,一個是最右手的書架,另一個則是一張桌子,上面放了一杯喝了一半的飲料,椅子朝外轉了一半,像是曾有人在這裏工作,半途放下杯子出去走了走。
這兩樣正常的物品放在這個房間反而有種說不出的詭谲,恩奇都本想到書架旁去查看,這個年代已經沒有人讀書了,芯片和手環會将所有的知識注入大腦,書架是多餘的、只有天極和邊越才會使用的累贅、标榜身份的物品。
但桌上有一樣物品牢牢抓住了他的視線。
一張照片被随意擺着,上面遮了個一只手做成的四四方方的标本,手被銅液澆裹,凝固成一種瀕死的狀态。
标本下壓着的照片只露出半張臉,依稀能分辨出一雙紅色的眼睛和額前金色的碎發。
恩奇都轉身便想走去,然而當他剛向那個方面邁出一步,腳下突兀地響起了極細微的一聲“滴”——
……!
層層的“滴”擴散開了,是防禦系統……他的大腦一瞬間反應過來,然而半秒內完成系統指令的設定自行開始運轉,從腳下開始轟然震動,門口過大的标本擋住了去路,恩奇都只來得及避開腳下一瞬陷下而傾倒砸來的标本,無可避免地随着爆炸一同與地板下落。
一波波震耳欲聾的轟炸讓碎石劈頭蓋臉重重倒在身軀上,火光接連不斷爆開,尚未完全康複的內髒再次作痛,恩奇都在一片轟天震地的巨響中并未聽見遠處傳來的悶響,只有近在咫尺的轟鳴,于是知道了啓動的防禦裝置是小範圍——很可能只限于一樓的這個房間和長廊而已。
防禦裝置應當是很多年前設置的了,他的管理者也并不當一回事,否則不會如此管理不善——恩奇都聽見許多聲音并未完全爆發,或許是材料受潮或老化,而密集的标本也為他擋住了大部分爆炸,很快他便落到地,從墜下的時間判斷,他應當是到了地下室的深度,爆炸聲則持續着向一樓長廊外炸開,房間內反而停止了聲音,慢慢安靜了下來。
他保持着靜止不動,屏住了呼吸,大雪般的灰塵簌簌落下,蒙了他的視線。四處太安靜了,一種伫立無數機械的了無生機的死寂。
這時,另一道呼吸在距離他并不遠的地方響起了,恩奇都不動聲色如同炸了毛的貓般警惕了起來,這很罕見,他的感官比常人更加敏銳,絕不會出現此時這般抵達現場後才發現另一個人的存在。
這只能說明此人擁有與他同等的強大,若是平時,恩奇都會難得躍躍欲試地上前搏鬥一番,但在現在重傷未愈且肩負任務的情況下,這并不是什麽好事。
房間被煙塵所籠罩,轟鳴聲在耳旁隆隆作響,灰塵穿過被打穿的大洞滲入。人影一動不動,正對着他的方向。
他放緩了呼吸,握緊小刀,慢慢直起身來。
過了一會,爆炸聲開始逐漸變小了,火光遙遙地弱了下來,頭頂的燈“滋滋”發出電流通過的聲音,斷斷續續閃着。恩奇都輕輕踏出一步,燈在此時發出輕微的炸響,一下便滅了。黑暗中,他聽見一聲低低的笑,像斷了的電流順着空氣從耳尖向心髒竄去。
他驀地頓住腳步。
在一片昏芒的機械室中,煙塵逐漸散去,吉爾伽美什斜靠着機械臺上,腳下躺了一具屍體,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仿佛是神明降臨在了信徒眼前,這一瞬間,整個世界化為寂靜。
恩奇都聽見了心髒巨大的跳動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