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 chapter 16· 南丁格爾
轟鳴聲低了下去,房間裏漂浮不少的細碎灰塵,恩奇都仿佛怔住了,靜止未動,吉爾伽美什卻不管那些,扯出一個獰笑向他走來,一步一步踏得用力,拖長了語調。
“原本還想,你這家夥若死在了我見不了的地方,或是一輩子躲起來,我就姑且原諒你犯上的大不敬之罪……”他略略壓低了聲音,鮮紅色的瞳孔豎了起來,“這可稱得上是天意讓你來送死啊……如何,是現在你自己把腦袋扭下來恭恭敬敬呈上,還是我親自動手,碎了四肢倒吊在外面?”
恩奇都原本疑心自己是否陷入了幻覺,現今一聽這熟悉的殘暴語調,立馬排除炸藥中含有致幻成分的可能,确确實實是吉爾伽美什本人沒錯了,沒有什麽迷幻藥能達到這種一開口動辄氣死人的真實效果。
恩奇都輕輕握了握拳,身體并沒有什麽損傷,尚有一戰之力……
“那是鶴望蘭的管理者?”他望向吉爾伽美什腳邊的屍體,确認地問道。
吉爾伽美什危險的眯起眼睛,語氣不善,“……這種時候還有心思去關注別人?在你面前的可是我吉爾伽美什——別把視線往不相幹的地方看去!”
沒否認,看來确實是了。
恩奇都站直身體,活動一下肩膀,一言不發,沉下/身如箭一般飛速向吉爾伽美什沖去!
面對突來的攻擊,吉爾伽美什不怒反笑,拳頭一握狠狠迎上去。哪知恩奇都只是虛晃一下,身體以極靈活的姿态與他擦身而過,腳沖力一蹬,手一扭一勾,一把奪了屍體上的手環,利索套在自己手腕上。
他轉了轉尺骨,直視一愣之後正緩緩回頭,氣得仿佛要炸了的吉爾伽美什,冷淡擺出起手式。
“來吧。”
回應他的是暴怒的拳頭。
·
……
黃昏時候,炊煙升起了。
Emiya“噔噔噔”剁着半塊菜板切肉,旁邊蹲着一口足有一人高的盛了白粥的大鍋,周圍圍了一圈眼巴巴瞅着他的幹瘦孩童,倒映着昏黃的廢墟落日,烏鴉的愁苦叫聲,場景之凄涼寓意之深刻世間百态酸甜苦辣皆在其中,堪可入圍162號星球年度最佳攝影評選。
Emiya在此情此景下冷酷心腸不為所動,把巴掌大的肉末扔進大鍋裏攪拌,肉末入鍋彷如浮葉入海,眨眨眼就找不着了,但聞着好歹有了一絲肉味,饞得孩子們肚子咕咕叫。
庫丘林懶洋洋倚着房門打了個哈欠,問道。
“他們還沒回來?”
“去木筆的剛回來,”羅賓漢招呼孩子們回去拿碗,多少能在組織成員吃剩後分到些許殘渣,“不過鶴望蘭的是怎麽回事,離得最近回來最晚?”
“怕不是和我們的魔女一樣,被美色所迷投奔天極去了?”
羅賓漢覺得不可能:“他那張臉一擺出去,還有什麽美色能迷住他。剛剛去木筆的那位倒是說,經過鶴望蘭時聽見了震天的爆炸聲……”
Emiya聞言停下手中的動作,緩緩轉過頭來望他:“意思是管理所還是炸了?!”
羅賓漢深知他管家婆的操心性格又犯了,忙不疊安撫道:“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不如說你一開始指望鶴望蘭能帶回物資就有些不切實際,那可是狹間的最強兵器,我們用一碗粥說動他出手已經不錯了,往好的地方想,木筆的不是完完整整帶回來了嗎,晚些時候我們再去看看,說不定還能有什麽漏網之魚……看,有是幸無是命,雖說對象從木筆換成了鶴望蘭,但從結果來看這不是一樣的……”
話音未落,只聽得“轟隆”一聲巨響,整個大地都震顫了似的劇烈搖晃起來,固定不穩的木塊牆磚“砰砰”接連倒塌,孩子們鎮定起立抱頭逃跑一氣呵成,逃到空地上時站都站不穩,那種如同山呼海嘯般的災難性動蕩簡直令人心懼。
“恩奇都究竟在做什麽?”羅賓漢目瞪口呆,望向聲勢浩大鬧得驚天動地的鶴望蘭方向,“拆星球嗎?”
“……去找他們,”emiya當機立斷取下圍裙,把菜刀換成砍刀,“晚了別說管理所,連整片鶴望蘭區都保不住!”
事實證明emiya的判斷非常準确且及時,一行人匆匆趕到動蕩中心時,如果不是羅賓漢優秀的辨識能力,他們壓根不敢确認這坍塌一地仿佛龍卷風呼嘯後又被大象群狂奔而過的廢墟是曾經空曠到近無人煙的管理所——現在倒是有人煙了,字面意義上的。
爆炸引發的火光遍布視野範圍內的所有可燃物,兼之管理所本就在周圍埋下大量的火藥,未做過特殊處理的标本最先受到沖擊,屍體和防腐劑燃燒的焦臭味彌漫了整個空間,不禁令人懷疑自己是不是到了異世界。
此等激烈戰況下,他們尚未來得及回過神,就見恩奇都自廢墟底下一躍而出,血跡擦了滿臉,身手矯捷面無表情,手中輕輕巧巧舉了個足有十米高半米厚的天花板,擡自頭頂一把扔了出去。
天花板的落點——一個陌生的金發男人猙獰一笑,半點沒有因為英俊的外貌而顧慮表情管理,正面對上直直沖來的攻擊,毫不留情的一拳揮出,幾乎以雷霆之鈞赫然而下的牆體自拳頭中心呈現蜘蛛網般龜裂,“轟”一聲碎在他手下。
“這還是人類嗎……?”羅賓漢極有眼色地提前拉着同伴躲起來,探出頭喃喃觀戰,“一拳打碎了天花板?!恩奇都就算了,那個男人怎麽回事?居然能和恩奇都打得有來有往?”
“金發,紅眼……是不是那家夥,”庫丘林猜測,“在狹間短短十來天就欺行霸市到老弱皆知的暴君,順從他是死反抗他也是死,總而言之遇上他就像遇上天災,除了祈禱自己好運以外根本沒法避開的災禍?”
“就是在北面哪個家族宴會上大搖大擺闖進去吃喝不給錢打傷首領還振振有詞能叩見他一面就是最昂貴的報酬的‘那個男人’?”
“有六七個家族夥同起來湊了五十幾人準備揍他一頓結果被反殺也是他?”
“兩天時間內憑借奇奇怪怪的武器弄垮十六個大小家族?”
“心情不好就大開殺戒搞得鶴望蘭怨聲載道?”
大家一對情報,簡直覺得金發男人堪稱狹間you know who,撇開性格,僅能和恩奇都打了這麽久不落下風就足夠令人望而生畏肅然起敬。
考慮到說不定會有傷患而被順道叫上的南丁格爾一語不發,冷靜觀察片刻,抽出小刀。
“一個斷腿一個斷手,救不了了,直接切除吧。”
Emiya倒抽一口氣一把按住她。
“等等!恩奇都可是我們這邊的殺手锏,手腳都不能切!……至少等确診過後再判斷切不切!”
說不定只是骨折!別輕易就下定論廢了別人手腳啊!這是什麽一步到位的治療方式!
但轉至眼前,戰況确如南丁格爾所說,恩奇都本就受傷的腳踝徹底損傷,以奇怪的角度扭曲,只能倚着支撐物不斷抛擲重物攻擊,而吉爾伽美什的右手則完完全全被鮮血浸透,已經無法擡起,狹間的人們總是衣衫褴褛灰頭土臉,只有吉爾伽美什顯得光鮮亮麗,而現在,這份光鮮堕到泥裏打了個滾兒,亮麗被狂風糊了一臉粉塵,狼狽不堪,氣勢全無。
最終是吉爾伽美什奔襲至動彈不得的恩奇都身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這場打鬥暫告段落。
他咬牙切齒,冷笑道,“現在,你落到我手裏了……如何,想好墓志銘了麽?”
恩奇都輕輕喘了口氣,蒼白的嘴唇上滲出了血珠,汗水和血暖暖的,黏在吉爾伽美什的掌心裏,他的眼神還是那樣,平靜地近乎無機質。
但……不知是否是吉爾伽美什的錯覺。
他仿佛在那雙淺淡如同琉璃的眼瞳深處見着了火焰。
這火焰仿佛從眼瞳順着皮膚血液一路燒至吉爾伽美什的手指,他突然發現手指無法用力了。
吉爾伽美什皺了皺眉,疑心是方才的戰鬥耗費太多氣力,以致現在竟然下不了手。
他再次嘗試用力,肌肉帶動指骨收縮,然而指尖下的皮膚如同一層薄又堅硬無比的鋼鐵,牢牢阻擋着他。
難道是什麽新型防禦武器?
吉爾伽美什上下掃視,撇撇嘴嫌棄地想恩奇都身上最昂貴的怕是只有那張臉,其餘所有服飾加起來比不上他的一張手帕。
罷了。
他想,怒氣随着戰鬥時的腎上腺素逐漸平緩,腦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當然,當然,他瞧不上眼的雜種們,幾乎都被他扔進地獄裏去哀嚎了,而恩奇都這個膽大包天違抗他——不止一次——的犯上者,自然也要有相應的懲罰。
就這麽讓他去死,未免也太合算了,輕易死了多麽浪費,活人總是比死人過得艱難,他當然得好好活着,贖盡罪大惡極的過失後再去死才順心如意。
這麽想着,吉爾伽美什松開了手,恩奇都皮膚上淡淡的溫度殘留在他指尖萦繞不去,他讓自己不去在意,紅眸淩厲地向外一掃,沖着四人藏身處冷笑道。
“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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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已是深夜,奇爾茲依舊燈火通明,來來往往的人群忙碌不已,最中心的空地上卻奇異的出現死寂。
身高只有一米四的安徒生面無表情雙手交叉,氣勢完全壓了那幾個一米八往上的男人。
“所以,你們明明是去打家劫舍的,為什麽最後一文錢沒帶回來,反而做好事救回兩個傷患,其中一個還是個大爺——醫療費和食宿費怎麽辦,你們的腦子被美貌蒙蔽,絲毫考慮不到現實問題?需要南丁格爾給你們動個開顱手術清醒一下麽?”
南丁格爾的開顱手書沒有麻醉做了就醒不過來了——!
羅賓漢苦惱的撓了撓腦袋。
“這不是迫于強權麽……”
強權,以及暴力。原本他們想裝作聽不見,甚至冷笑兩聲教教這個外地來的公子哥兒何為狹間規矩,奈何吉爾伽美什總是能從身上掏出稀奇古怪的武器,手環也還在恩奇都手上,一把遠程跟蹤光射槍火力足以半秒內幹掉他們四人,在暴君的威脅恐吓下只能帶他們回來了。
“別生氣了,”emiya咳了一聲,仗着身高優勢摸了摸安徒生的頭,得到後者一個冷冰冰的眼神,“我們這邊也不是什麽都沒考慮就帶他回來,姑且算是眼前目标一致。”
“目标一致?”
Emiya點點頭,不遠處恩奇都正接受南丁格爾的治療——好險沒有真的砍斷他的左腳。
“道路已經被封鎖了。”emiya簡短道。
奇爾茲在依靠策反306管理者潛入邊越放了個震驚整個星球的大爆炸後,邊越與天極迅速封鎖了網,在還有不到八十天就要世界末日的當下,奇爾茲原本計劃通過搶奪一半以上管理者的手環開啓網,甚至為了這個目的雇傭恩奇都,然而根據吉爾伽美什所言,在邊越引發的混亂過于驚人,這個星球已經幾百年沒有經歷過叛亂了,驚慌失措下防範過度,已經徹底封鎖了道路——放棄管理者,将整個狹間完全驅逐,僅憑手環,哪怕是所有管理者一致同意,赫菲斯托斯之網也絕不可能再次開啓。
“那群老家夥可不認為關一群螞蟻是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事。”吉爾伽美什嗤了一聲。
是啊是啊,順帶連累大爺您和我們這群螞蟻關在一起了。羅賓漢抄着手心裏冷漠吐槽。
反抗羽衣甘藍區暴政而致使自身險些喪命的羅賓漢與完完全全就是暴政代名詞的吉爾伽美什,相性差到根本無法交談,一開口就是火光四濺。
盡管整個狹間似乎已陷入死路,但在吉爾伽美什看來,天極的做法依然是有漏洞的。
甫一開始建造赫菲斯托斯之網時,為了避免破壞生态循環系統——畢竟整個網自天空到地底若是完全封閉,那麽水資源将是第一個被廢的循環,單憑一小片範圍內的環境自我修複能力要覆蓋人類活動造成的破壞幾乎是不可能的——電網需要留出一定空隙,簡單來說,以處在中心的鈴蘭區為定點,縱橫向下在地底有大約六十度的夾角範圍并未被電網封閉。
“哪怕整個狹間幾乎都是雜種廢物,所有人召集起來挖上個把月也能挖通。”吉爾伽美什冷酷無情道,“畫地為牢是你們這群目光短淺的無能者的愛好,我可沒興趣陪你們在這兒等死。”
聽了他理直氣壯的發言,衆人面面相觑,當年鶴望蘭最大的蘭道爾家族也不過百來人……說得直白些,狹間除了實在活不下去,大部分居民獨來獨往慣了,像奇爾茲這樣能湊個二十來人的組織已是少見,更別說這種需要成千上萬人的大工程。
然而望着那張不接受任何反駁的臉(以及手裏的槍),考慮到來自天極(能知道電網輻射範圍這種秘辛的人只可能是天極公民)的吉爾伽美什一定掌握着更多的情報,他們猶豫片刻,還是将他帶回了組織。
Emiya對安徒生解釋後,尋思着和衛宮切嗣商量後續的事宜。衛宮切嗣名義上是組織的首領,但他本人習慣藏身暗處行事,實際上組織目前所有行動幾乎都是由emiya策劃,還得管後勤,真正意義上又當爹又當媽。
恩奇都被仰面放倒在空地上,沒人敢過來圍觀,只有吉爾伽美什得意地把手抄在褲兜裏,居高臨下看他的狼狽模樣。
狹間的物資極其匮乏,藥物尤甚,很多時候大腿上一條長傷口就必須得切除,除了南丁格爾一言不合就愛好截肢的私心(暴走)以外,也是化膿感染乃至破傷風司空見慣的後果,至少感謝狹間的與世隔絕,沒有出現什麽稀奇古怪的傳染病,否則如此封閉的地區能在短短半年內死光全部居民。
南丁格爾首先按了一下恩奇都的傷處,判斷只是軟組織全碎加骨裂的扭傷,沒到要切除的地步,遂失望嘆了一口氣,草草包紮了一下,一雙大眼睛直淩淩望向吉爾伽美什。
“需要治療麽?”她發出了(來自地獄的)疑問。
吉爾伽美什拒絕三連,“不,走開,離我遠點。”
南丁格爾秉持病菌必須完全粉碎(很多時候連患者的肢體也可以一并粉碎)的理念,堅持要檢查吉爾伽美什的傷處,被後者一聲冷哼。
“雜種,你得搞清楚,”他居高臨下地撇撇嘴,“哪怕南丁格爾家族歷來強化後代肉/體,在基因鏈上已經有了根本的改變,但——我,吉爾伽美什,可是整個星球經過最高基因編程而創造的軀體,精神、肉/體乃至靈魂都臻于完美,這點小傷要不了半天就可以自行修複,別拿頂多進行基礎基因改造的你們和我相提并論。”
他又看了看變了臉色的南丁格爾,勾起唇笑了笑。
“‘背叛家族的南丁格爾’‘愚者南丁格爾’……你的父母竟然頂住了壓力沒有将你除名,怎麽,‘提燈天使’終于不滿足于簡單的過家家,放棄了身份逃到狹間來填滿自己的虛榮心了麽?”
這句話中包含的惡意如此明顯,令恩奇都不禁皺了皺眉。
弗洛倫斯·南丁格爾,天極的貴族之後,在數年前放棄了財富,放棄了家族,放棄了地位,只身前往放逐者之地,成為了天極的笑柄,令整個家族陷入了巨大的醜聞。
南丁格爾擡起臉龐,揚起的下颌線如同岩石般線條堅毅。
她直視着他:“你聽不見他們的聲音嗎?”
“蝼蟻的聲音距離天極太遙遠了。”吉爾伽美什面色冷淡。
“我聽見了,”她簡單地回答道,“因為他們更需要我,所以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