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 4·泥濘之花
α-162星球歷224年,4月6日,人造星球仿造地球生态以自動循環系統産生四季,恒定的輸出溫度,春季的氣溫帶了些許涼意,但恩奇都感到血管內泛起微微的灼熱。
那金發的男人踏着步子,旁若無人穿過槍林彈雨,所有的自動光束槍也像是長了眼睛一樣,咕嚕着滾輪避開他的前路,不斷有人倒在他的腳下,他看也不看一眼,徑直向恩奇都的方向走來。
随着他的靠近,恩奇都感到耳後那塊小小的皮膚縮緊了。
這不對勁,恩奇都在心裏道,強迫自己忽略心髒某種糾緊的情緒。
狹間的自動光束槍不攻擊他是理所當然的,自恩奇都出現在狹間,6個區域的管理者全都認識他,所有的鎮壓打擊都會自覺避開他,甚至看在相似的臉的份上也會放過出現在現場的沙姆特。
但這金發的男人不同,他分明與狹間如此格格不入,在狹間的大半區域引起轟亂,肆意破壞,甚至踏入清理現場,管理者也對他視若無睹——或者說,不敢對他的所為發出一絲異議。
他一定是來自天極的大人物,恩奇都想,沙姆特閑暇時會繡些小花樣販賣,在這座星球,手工制作的東西總是很吃香,科技越是發展到後期,人們越推崇“手工”“手制”一類的商品,仿佛區別于更精美的機器制品的手作物能令他們感到特殊與優越。
金發男人從頭到腳的裝束,幾乎都是通過手工縫制的制品,不客氣的說,他這一身,不包括防護罩,是整個狹間一整年的收入。可他又奇異的不太在意自己穿着打扮似的,踏着那雙昂貴的皮鞋踩在紅毯上時與踩在泥地中的力道毫無差別。通常而言,人們都會說某件珠寶首飾襯托得人高貴顯眼,但他不是,所有的裝飾物對他而言僅僅只是裝飾,他的耀眼來自于他本身,與外物毫無關系。
金發男人停在恩奇都身前,微微揚眉。
“你在這裏做什麽?”
在他開口的同時,整點的教堂鐘聲一聲一聲,光束槍的聲音寂靜無聲,混亂的械鬥包圍了四周,形形色色的人抄起就近工具發出怒號不自量力迎上自動光束槍,嘈雜到了極點,震得人耳朵生疼。而他的聲音如此清晰,伴着鐘聲彷如蕩在心髒裏。
“……”恩奇都頓了頓,找回自己的聲帶,“……看日落。”
金發男人不客氣地嗤笑一聲:“這裏?現在?奇特的愛好,狹間的家夥都喜歡映着血看風景?虧你能無視這些咆哮。”
恩奇都微微閉了閉眼睛,他的瞳孔顏色淺淺,落日的餘晖透過蒙蒙電網落在他的眼中折射細碎光塊,像是某種無機質的琉璃。
“他們并沒有向我求救。”他說。
狹間的人是絕不會向他人求救的。
你會看見他們掙紮的手臂,刀尖戳進心肺,剝奪公民權,嘶啞着喊疼,成片染病死去,暴力與獸性永遠在展示它們的力量,你會認識到這裏确實是被放逐的深淵,但在這深淵中你永遠聽不見求救聲。
“這是他們的生存方式,”恩奇都說,“并不是什麽罕見的景象,這世間每一天都有無數的生命逝去。”
“無數生命?哈——難不成在你看來,家禽和人類都是同樣的分量?”金發男人微微冷淡了神色,“傲慢的家夥,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自己是站在天上說出這種話麽——連公民權都沒有的放逐者什麽時候有這種資格?”
“啊,是同樣的。”他平靜的回答。
“……”
金發男人微微眯了眯眼睛,走近了他,恩奇都甚至能嗅到男人身上輕微的如同金屬一般的冰涼氣味,這氣味令他想起銀白的鋼鐵、或者光彩熠熠的黃金,總之是那種堅硬耀眼的金屬。他居高臨下的望着恩奇都,像是從出生起就不懂得如何平視別人。
“你這家夥——原來是個兵器嗎?”男人撇下嘴角評價道,恢複了最初高高在上的面無表情,“沒有自我,無所謂他人的主張——你只在乎是否有人對你下達命令,甚至連自己是否要遵循這命令的判斷都沒有,只是服從,從不去思考——你跟一頭野獸有什麽區別?不,野獸至少還有本能與情感,而你僅是程序和指令。”
恩奇都整個人輕微動了一下,擡起眼睛,瞳孔反射着殘陽的血色。他此刻收斂了習慣性的笑容,整個人顯得冰冷而無機質。
廣場上的慘叫漸漸弱了,血河緩慢浸進地磚裏,屍體相互疊着,自動式光束槍架滾過地面,仔細清理奄奄一息的漏網之魚,幾分鐘後,廣場陷入了徹底的安靜。
再過一會,清道夫們便會過來處理屍體,清掃機器人則會清理整片區域。要不了半天,這裏會重新恢複幹淨整潔。
那些鮮血宛如從未出現過。
金發男人走了之後,恩奇都在廣場上靜靜坐了很久,直到殘陽完全被地平線吞沒,天空蒙上灰黑的夜。
他在深夜時才回了家,沙姆特依舊坐在窗邊,繡着手絹的花邊。
“你回來了,”她微笑着,随即臉上露出淡淡的疑惑,“發生什麽事了嗎……?”
恩奇都搖搖頭,坐到沙姆特腳邊,頭輕輕靠着她的膝蓋。
他現在無法笑出來,不如說,他本就是模仿沙姆特的笑容,而那笑究竟有何意義,歸根究底他并不在乎。
“我……”他猶豫了一下,這詞極少出現在他身上,“沙姆特……我……不像是人類嗎?”
沙姆特放下手絹,好奇又溫和地問:“怎麽了?是有人對你說了什麽嗎?……可你從來都不在乎別人說了什麽呀。”
恩奇都擡起頭望她。昏黃燈光下的沙姆特微微偏頭,肩上落下幾縷頭發,輕和的陰影灑在她的睫毛上,溫柔地盛在眼睛裏。
那麽美麗,那麽美麗。
如同她即将死去時那般美麗。
恩奇都還記得他第一次見到沙姆特的情形。
他的記憶力很好,記得那天下了雨,人行匆匆,乞丐躲到窄窄屋檐下,縮成一團打鼾。
那時他剛幹完一樁活計,指尖還殘存着淡淡的熱,披着鬥篷幽魂似的穿梭在黑街深巷裏。
在他經過一條小道時,牆裏突然從後門扔了一條赤條條的人出來,重重砸在泥地裏。
是個女人,卷曲的黑色長發蓋住了大半的上身,白色的皮膚上布滿了紅腫的鞭痕,污濁的液體和血混合着淌了一地。她安安靜靜躺在地上,呼吸輕得快聽不見了。
恩奇都本想視而不見,死人在狹間司空見慣,這道後門的本部是鶴望蘭區鼎鼎有名的蘭道爾家族,權力大到能與天極都有所聯系。扔出來的屍體會在片刻後被處理幹淨,不留一點痕跡。
他并不在乎她的死活,只從她身邊走過。
女人側着頭,身軀微微陷進濕潤的土中,沒有一絲力氣,連睜開眼睛也做不到,渾身污痕血跡。仿佛預感到了自己的死,在滴滴噠噠的安寧雨聲中,她的睫毛輕輕振了振,竟然緩慢地露出了一個笑容,就像一株巨大的樹盤踞樹根舒展枯枝,默然迎接下一秒将堕入的死境……生死同時交織在她柔軟慘白的身軀上,那麽美麗,那麽美麗,宛如泥濘中開出了花。
說不清為什麽,這笑容在那剎那,打動了空洞的他的心。
恩奇都停了下來,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升起了想要去做什麽的念頭。
他蹲下來,輕輕扶起女人傷痕累累的身軀,撩開她濕漉漉的長發。
他看見了一張與自己極其相似的臉孔,但并不在意。他不是為了她的臉,而是為了那一瞬的笑容選擇帶走她。
他也知道她是誰,狹間最有名也最為美貌的妓女,以肉體攀附生存。這不是她的錯,當人為了生存去做什麽事的時候,那是不應苛責的。該苛責的是這世道。
恩奇都解下鬥篷蓋在她身上,将她抱了起來。懷中的女人輕得像是會被風吹走一樣,他抱着她,悄無聲息消失在了後巷中。
……
沙姆特摟着他的肩膀,窗外的月光落在她的黑發上,像水一樣發着粼粼微光。
“沒問題的,”她柔和的說,“等某一天到來,等你遇到能夠讓你發自內心展開笑顏的人,你一定會得到你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