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 3·聖婚的廣場
恩奇都慢慢往前走着,步伐平和,穿着那身洗得做舊的白襯衣與黑披風,色澤冷淡對比鮮明。他的長發是淺綠色,眼瞳如同工藝最為精巧的琉璃,走路總是那樣不疾不徐,哪怕唇角常噙着一絲笑,也讓人感到無法靠近,帶着與整個狹間格格不入的出塵疏離感。
前一晚的暴/亂被迅速的鎮壓了,四周都是碎窗斷屑,暗沉的血跡很快就會消失在清掃機器下,清道夫們忙碌工作着,不會有人在意他們把屍體安葬了或是直接送進蛋白質飼料加工廠。再過一會,這裏會重回沉寂的安寧。事實上,狹間的叛亂沒有哪一次能超過一個小時,暴力在國家機器絕對的力量下不值一提。
他的聽力很好,遠遠的,聽見了牧師高聲頌和的聲音。
那裏有一個寬闊的廣場,但大部分建築在昨晚的暴行中被破壞得四分五裂,廣場上聚集了大量的人群,人群中央站着兩個人。他們圍在被清理出的空地上,氣氛安靜寧和。
他聽見牧師拖着慢吞吞的調子說。
“願神賜福于你們——
“今天,在上帝面前聚集,在神聖的廣場上為你們公行隆重的婚禮——”
恩奇都走近他們,聞到了花香——一定是伊妲家賣出的,鶴望蘭區只有她家賣花,花香清淡,帶着陽光的暖意,萦繞在他的身周。
他停下腳步,随地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
“我謹在此在至高至聖至愛至潔的上帝面前問你:你願真心誠意與新娘結為夫婦,遵行上帝在聖經中的誡命,與她一生一世敬虔度日嗎?”
在廢墟中,新郎點點頭。他是個衣衫褴褛,頸部有塊醜陋疤痕的中年男子,脊椎有種不正常的彎曲,平日裏想必習慣了佝偻着背,此刻在盡全力站直。
牧師又問:“新娘,你願真心誠意與新郎結為夫婦,遵行上帝在聖經中的誡命,與他一生一世敬虔度日嗎?”
新娘的長相平凡,身軀壯實,比身旁的新郎高出大約半個頭。聽見了牧師的問話,她點點頭,露出直爽的微笑。
“那麽,”牧師大聲宣布,“求神賜福,衆人的見證成為你們永遠誓言的憑據,願你們從今以後彼此相愛、永不分離!”
人群捧場地開始鼓掌,口哨聲和歌聲同時為這對新人唱和着,不知誰從哪兒拖出了一個老舊煙火發射器,捂着耳朵一把擦燃火,“噼砰噼砰”炸得震天響,他們肆意大笑叫喊,白鴿被人群吓得亂飛,撲騰在半空,躲進樹葉裏看着熱鬧的人群。
“願神祝福你們!”他們縱聲大笑吶喊。
連世界都要毀滅了,他們竟還信仰着神。
前一夜的槍聲爆炸、所有的流血事件仿佛雲煙散去,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了人群的慶祝,有白鴿慌不擇路一頭撞進了恩奇都的胸口,躲在他的懷裏瑟瑟發抖,他彎起手臂輕輕撫摸白鴿,忍不住微笑了起來。
這天是有神的嗎?這神是注視着人間的嗎?
他以一種超脫的漠然的思考方式想着,若是有,甚至就在此刻,那麽面對此情此景,祂是否會對即将到來的毀滅而施舍慈悲,降下方舟,讓數以百萬的生命免于湮滅?或者是嘆息着悲憫着,無動于衷注視他們的死亡,冠以“死去的人因不夠虔誠地信我,迎來了神罰”,而繼續澆灌祂活着的信衆呢?
歡鬧在他身旁接連炸開,他抱着白鴿,靜靜獨坐于衆人。
衆多輕而急的滾輪聲悶悶響起了。
恩奇都眨了眨眼,懷裏的鴿子警覺地抖了抖翅膀。
他聽見了隐藏在震耳欲聾的歌聲中的金屬輕微撞擊聲,像是槍口相碰,機械滾輪咕嚕咕嚕劃過地面,四散包圍了整個廣場。
很快,廣場旁架起了數排整齊的自動式光束槍架,槍口一致對內,黑壓壓在陽光下反着冷光。
廣播擴音器裏響起了302號管理者放大的聲音,震在廣場每一個角落。
“根據《α-162星球法》規定,特殊時期,各區域非法無理由聚衆不得超過一百五十人,目前鶴望蘭廣場生命征兆數量已超過三百,請民衆自行散開,否則政府将采取強制手段。再重複一遍,根據……”
人群安靜了一下,在威嚴到近乎機械式的聲音下,某種難以辨別的情緒蔓延開了。
有的人停下了手邊的敲鼓悄悄退了出去,有的人張望四周游移不定,有的人更靠近了。新娘撥開人群,手裏捧着花。
“今天是我的婚禮,”她說,“我不認為這有什麽不對,人在死之前舉行的婚禮是違法的嗎?況且,難道今天我遵守了法律,政府就願意将我們納入逃生的方舟?”
新郎畏畏縮縮站了出來,在他面貌平凡的妻子身旁,憋着氣為她挺直了腰。
“沒、沒錯……”他結結巴巴道,“我們……舉行了婚禮,而周圍都是我們的朋友……這沒什麽不對的,這不是非法無理由的聚衆……我,我們不會散……”
“假如執行官與管理者依然覺得我們的行為非法,”新娘用壯實的身體将新郎護在身後,對着廣播器平靜的說道,“那您便請根據法律将我們逮捕吧——當所有人都在監獄裏時,天極區的大人物們就能心安理得地乘上方舟了——他們還有一整個宇宙那麽多的星球可供選擇吶。”
人群發出了毫不客氣的嗤笑。
笑聲越來越大,連新娘緊繃得像岩石的臉也微微放松,她披着借來的不合身的婚紗,像披着聖袍輕蔑異教徒。
302號管理員舒舒服服窩在管轄所的椅子裏,操縱小型自動射擊機器齊齊架起槍。
“真遺憾。”他假模假意嘆了一口氣,廣播适時播出他的惋惜,“特殊時期,特殊規定,我也不想的——但誰讓你們生在狹間,誰讓你們放棄了公民權呢?”
沒有公民權意味着什麽呢?最基本的一點是所有正常出生的嬰兒都會被植入芯片,通過基因改造避免某些惱人的遺傳病和傳染病,甚至能在大腦裏直接收取政府的重要通知。而狹間的無公民權者數量過于龐大,不得不采取古老的廣播技術進行公告。
現在廣播的責任已經盡到,有沒有公民權并不是那麽重要了。
管理者聳聳肩膀,按下光屏。
“——那只能開始了。”
“咻——!”
數十臺自動光束機器同時發出第一聲攻擊,與傳統的金屬打造的熱兵器不同,光束槍是非常安靜的,只在射出那一剎那發出小小的“咻”聲,自動光束機器更加智能,通過遠程操控,追逐清除所有被識別的生物,讓發出槍殺指令的人連血都不用見到。
非常安靜,除了屍體發出的慘叫與重重倒下的聲音,整個謀殺過程甚至聽不到任何會令人不适的血肉破開之聲。
第一個倒下去的是新娘,她抱着捧花,直直摔在堅硬的石磚上,前額被貫穿了。
接下去是新郎、牧師、發出嗤笑的人、偷吃糖果的孩子、來不及逃走的老人……
所有的,所有的生物,在自動光束機器有條不紊的射擊下,逃跑、尖叫、抄起花籃攻擊……一聲聲輕微的“咻”,像小孩子吹不熟練的口哨聲般,不斷精确地射殺人群。
恩奇都坐在石階上,白鴿在光束槍豎起的那一刻便倉皇飛走,他微微側過頭,一束光危險地擦着他的臉頰直直而過。
人與機器混戰着,罵罵咧咧,慘叫不斷,不自量力地上演以卵擊石的鬧劇,而他依舊平靜坐着,琉璃般的眼瞳中映着眼前這場戰局。
仿佛對他而言,婚禮與混戰是同樣的。
不知為何,沒有任何一個人,任何一臺機器去攻擊他,哪怕在最危險的争鬥中,雙方都不會認為他是敵人。這是多麽異常的場景,在混亂中,只有他一人,如同空間被切割般遺世衆人。
這對恩奇都毫無影響,他看着眼前的慘劇,并不關心為何按照律法只是應當被拘留的衆人遭到了屠殺,也不關心逃竄的人能否活下來,他只注意到花香消失了,鐵鏽味刺鼻地覆蓋了整個廣場,場面開始變得一邊倒。
灰蒙蒙的天空中,連鴿子也沒有了。
他開始感到了淡淡的空虛,站起來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他随意的望了一眼,只是一眼——這一眼讓他立在當場不得動彈——
這天是有神的嗎?若是有,那必定是在此時注視着他——
他又看見了那個金發男人,微微抿着唇望着廣場,雙手交叉頭顱高昂,眼神中混和着某種極輕微的高傲的悲憫。
他隔着混亂的人群與他遙遙相對,槍聲混合尖叫,玫瑰花被血碾了一地,巨大的落日半沉入地平線。
恩奇都屏住了呼吸。
在舉行聖婚的廣場上,他們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