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 5·狹間的兵器
血跡被迅速地清洗幹淨後,某些暗地裏的小動作似乎也随之沉寂。鎮壓邊越與狹間的短暫動亂後,政府終于公布了姍姍來遲的遴選公告。
芯片在擁有公民權的居民腦中播報,手環循環滾動文件,廣播對狹間居民一再重複。
按照α-162星球第一法則,多數人民的選擇永遠是正确的,絕對民主是立政之本,星球與政府只接納正确的、符合标準的居民。為了篩選出合适人選進行星球移居,自4月10日起,政府将每日舉行審判,羅列目前尚未判決的案件,由全星球居民公投正義與否——沒錯,連狹間的放逐者們也千載難逢地重新獲得臨時公民權,不過臨時公民權只有一次機會,而普通公民權依然是三次。一旦公投成為了少數派,從此将作為異端與星球共同埋葬。
上星電視臺的主持人面帶标準微笑強調,移居标準并不由政府決定,而是人民自己的選擇,審判判決的不僅是犯罪者,還有公投人本身。目前星球所有星際航行船預計能登載十萬人出逃,全體居民請一定要珍惜寶貴的機會,成為大多數人極其榮耀,排除異端是為了更好的發展,是每一個負責任的公民理所應當的義務。
鶴望蘭區陷入了狂歡,大批人群走上街頭吶喊,瘋了一樣将自己所有的家當扔出來,躺在地上哈哈大笑眼淚橫流。
“我有公民權了!我有公民權了!”
短暫狂歡過後席卷而來的是恐慌,“我要怎樣才能保證自己是大多數人?”,每一個狹間的居民都在問自己,有不少人是父母那一輩就成為了放逐者,于是自己自小到大也理所應當沒有被植入等同出生證明的芯片,他們從未參與過公投,這種心情茫然新奇,同時也無比恐懼。就像你告訴溺水人,有根一節節的繩子能救他,每節繩子都有活扣死扣之分,只有無數次選擇正确才能活下來,心理所承受的壓力并不比直接接受自己死亡來的小。
恩奇都聽見人們哐哐砸門,搶了伊妲家的花就跑,邊哭邊笑,而伊妲呢,她傻傻站在路中央,一派驚呆了的模樣,連沙姆特也因難得的着慌而掩唇顧盼,迫切想找個人說談說談。
在一片乍慌乍亂中,恩奇都坐在地板上擦着他的小刀,對發生的一切漠不關心。
他新接了一個活計。
有人在一樓的信箱裏投了信。恩奇都沒有手環,腦中也沒有植入芯片,他天生不喜歡電子産物,完完全全是個異端,過時的老修士都比他更像個年輕人。
信裏寫明了一個名字,指明地點時間,報酬在他得手後将直接打在沙姆特的手環裏。恩奇都抽出附上的目标人物照片,在看清他的長相後,瞳孔微微一凝。
狹間的亢奮一直持續到了深夜,白天過于耗費的精力讓最懂節省體力的流浪漢都沒法熬夜了,窄街上躺了一地呼呼大睡的大漢。
恩奇都披着他那黑色的長鬥篷,悄然穿過曲折幽深的小巷,月色透過赫菲斯托斯之網,昏茫地落到地面上,他踏了一地月光,最終在鶴望蘭區與鈴蘭區的邊界處停了下來。
那裏已經聚集着一群人。
恩奇都認識他們,在狹間居住的人總是要認識一些危險人物的名字。為首的男人叫野南,是狹間一個幫派的首領。
野南是個黑發棕眼的中年男子,身材消瘦結實,肌肉緊緊繞在骨架上,臉頰上有兩條深深的法令紋,皮膚和眼皮松松下垂,使他的眼睛成了陰鸷的三角形,他望了一眼恩奇都,下巴微微後縮,像把嘴巴藏進陰影裏。
野南帶着人圍住的男人則是完全不同的色彩,金色的短發垂在他的耳邊頸後,鮮紅的眼睛帶着一種毫無情感的冷漠,他無疑是個極其英俊的男人,這種英俊在他被人群所圍時更加突顯,就像威脅他的惡徒等同匍匐在他腳下的衛兵。
金發男人看也沒看恩奇都,只微微擡起眼皮掃了一眼圍攻的混混群,百無聊賴地把玩手裏的泰瑟槍。
野南帶來的人裏有幾個明顯負傷了,泰瑟槍是改造過的新型槍種,輕巧,能夠調節光束威力,看傷口大小,金發男人并沒有真正下殺手。
“在事情變得更讓人厭煩之前快點結束,”金發男人帶着輕微不耐地颠了颠槍托,“莫非你們以為所有人都和你們一樣無所事事麽,浪費我散步時間的罪可是很重的,雜種們。連死都不敢,還活着做什麽——現在跪在我面前求我殺了你們,我還能給你們一個痛快。”
假如說這世上有人巧舌如簧能活活把別人說得掏出所有財産,那金發男人的特技大概就是讓每一個聽他說話的人都想揍他。
原本還有畏色的混混們在見到恩奇都黑色的身影後便明顯放松了,現在聽見金發男人的話更是發出哄笑,顯然他們明白恩奇都出現在此處意味着什麽——狹間的死神,以暗殺為生的最強兵器恩奇都,連曾經盛極一時的蘭道爾家族也全數滅在他手裏,會在夜間出行只有一個原因——接了新的暗殺活計。
他們松懈了拿武器的手,看金發男人的眼神像看死人,嬉笑着散出一條道讓給恩奇都。
“哦?”金發男人哼了一聲,偏頭正視着恩奇都,“重頭戲來了?讓這群雜碎堵住我的路,就是為了等着你來殺我?——就憑你,想殺我?”
在他的注視下,恩奇都張了張嘴,過了一會聲音才能發出來。
“不。”
“不?”金發男人饒有興趣的反問。
野南的神情變得緊繃,眉頭緊皺,周圍的混混們還未反應過來。
恩奇都踏出一步,彈了彈手腕,銀色的匕首安穩落在他掌心。
“沒有人能夠在我眼前殺你——”他平靜的說,垂下的刀尖對着野南為首的團夥,“現在,請你們離開,請別阻礙我,我不大想動手。”
野南陰沉着臉:“你什麽意思?你難道沒有收到雇主的命令嗎?”
“我收到了,我沒有接受。”恩奇都靜靜站在那裏,握着他的小刀迎向機械槍管,這場景放在平常甚至到了自不量力可笑的地步,但沒人敢笑出聲,他們警戒那小小匕首的神經比警戒現代化的熱兵器更甚,膽小的人開始發抖。
“你們想死嗎?”他問,“如果不想,現在就離開這裏吧。”
沒人敢說話,他們面面相觑,在狹間有誰敢對上恩奇都?
片刻死寂後,他們輕手輕腳離開了。
恩奇都垂着頭收起匕首。
月光惶惶,搖曳着樹影,四周靜得能聽見蟋蟀細鳴,風輕輕晃動他的發梢,匕首的柄端冰涼,露水壓在腳旁花的白瓣上,搖搖欲墜。
在灰黑的大地上,金發男人渾身的色澤實在過于奪人眼球,見着他就像是見着巨大的烈日在眼前安靜肆意地燃燒,一旦靠近恐怕會連骨灰都剩不下來。
更遑論他正以極其不善的目光在注視着恩奇都——很少會有人這樣去看別人,過于直接,毫不掩飾,只将自己強烈的自我投射過去,絲毫不顧接受視線的人會有何等的壓力。
金發男人的聲音低沉不快。
“你在多管什麽閑事?那群雜碎難不成能傷得了我?自以為救了旁人,擅自施加恩情——你以為我會感激你?你這是在施舍我麽——?”
恩奇都搖了搖頭。
“那你是什麽意思?”男人問,“有別人命令你過來?不允許狹間有人對我不敬?啧,我分明警告過他們不準來煩我——誰?天極的老家夥還是邊越那群廢物?”
“……沒有人命令。”
“哈……”男人帶着審視意味地打量他,嗤笑一聲,“總不可能是你自己想來——”
“……”黑色鬥篷遮住了他大半的臉,只露出蒼白的下颌與綠色長發。
沒等到回答,金發男人無趣的撇撇嘴,雙手插進褲袋裏,肩膀線條放松,姿勢變得随适,帶着一股與生俱來的睥睨意味。
“随便你吧,”他說,“沒有打擾我的散步,接下去你要做什麽都無所謂,總之都只是在即将崩潰的庭院裏做着掙紮的一群螞蟻罷了。”
星光與月光披在他的身上,連那璀璨的金發也變得冰冷了似的。
恩奇都看着他離開的背影,過了許久無聲地張了張口。
聲音尚未發出便消失在喉間,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要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