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永盛之花
第92章 永盛之花
一大早起來,祝雁停伺候蕭莨更衣,注意到他左手臂上又多了道傷疤,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問:“這怎麽來的?”
蕭莨沒有回答,祝雁停的手指輕輕摩挲上去,那應當是箭傷,像是被箭頭擦過去留下的,已經結了痂。
怎麽就這麽不小心又弄傷了呢,祝雁停心裏不是滋味,怕蕭莨聽了不高興,沒說出來。
蕭莨擡了擡下巴,面無表情地淡聲提醒他:“動作快些。”
祝雁停斂回心緒,趕緊幫他将衣裳穿好。
用過早膳,蕭莨去外殿處理政事,南征軍入景州已有一個多月,成王的地盤盡已收複,但還有許多善後事情要處置,整頓官員、安撫民心、籠絡敲打當地世家望族,都不是簡單的事情。
祝雁停在內殿陪兒子念書,隐約能聽到外頭說話的聲音,他有些心不在焉,将蕭莨身邊伺候的人叫來問:“王爺他手臂上那道傷,怎麽來的?”
對方小心翼翼地回答:“是在江北收複城池時,遇到當地守城官兵的抵抗,王爺在攻城戰時混亂中才被箭擦傷了。”
成王雖放棄了江北的地盤望風而逃,但總有人是有骨氣寧死不屈的,南征軍這一路過來也并非一帆風順,确實遇到過幾次不大不小的麻煩,先前祝雁停在京中,只聽蕭榮說他們沒花什麽力氣就解決了,但沒想到蕭莨會又受了傷。
不過蕭莨每回出戰都親上最前線,他好像當真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如同與珩兒說的那樣,他随時都會死,這于他并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想到這些,祝雁停心裏愈發難受,身側的珩兒喚了他好幾聲,才回神勉強擠出笑臉:“怎麽了?”
珩兒擔憂地看着他:“父親受傷了麽?”
“嗯……,”祝雁停摸了摸兒子的頭,輕聲提醒他,“珩兒,一會兒你與父親說,說每回他出征,你都會害怕,爹爹也會害怕,要他一定要好好的,不能不顧着自身安危。”
小孩似懂非懂地眨眨眼睛,點頭應下:“好!”
交代完兒子,祝雁停的心神平靜了些,拿了本書随手翻着,又忍不住聽外邊的動靜。
蕭莨正與部下商議外頭來的軍報,南征軍如今已分成兩路,一路折回江北入了歙,與豫南的兵馬兩面夾擊歙州之地,一路經由越州入了贛,但無論是哪邊,都遇到了不小的阻礙,戰事推進并不順利。
聰王占據荊、歙、贛、湘四州和黔、邕二州東北部部分地方,其人如今躲在荊州靠近贛州之處,手下有二十萬賀家軍,十分不好對付,尤其是徐卯帶的戍北軍,在荊州遭遇頑強抵抗,前景并不樂觀。
外頭不時有争議聲傳來,祝雁停聽了幾耳,免不得有些擔心。
到用午膳之時,被召來議事的人才離開,蕭莨回來內殿,祝雁停趕忙起身忙活着給他端茶倒水。
這些事情蕭如今并不需要他親自做,但他就是樂意親力親為地為蕭莨做這些。
将熱茶遞到蕭莨手邊,祝雁停小聲問他:“征讨聰王之事進展得不順利麽?”
蕭莨擡眸看他一眼,淡道:“荊州是聰王老巢,屯了重兵,确實會難打一些,可能戰線會拉長。”
原本他打算速戰速決,在半年之內攻下這四州全境,到那時只剩最南邊的僞朝廷,不足為懼,如今看來,只怕不那麽容易。
不過說到底,他們在兵力各方面都占着優勢,拿下聰王,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祝雁停想了想,安慰他道:“聰王能從僞朝廷手裏奪回湘州,還染指了黔、邕二州,說明他還是有些本事的,畢竟賀家軍在他手裏,若當真那麽好對付,反倒蹊跷,你也不用太操之過急了,從長計議便是。”
“嗯。”蕭莨随口應下。
祝雁停見他能聽得進自己的話,心裏高興,又問他:“你打算一直留在景州這裏麽?”
“等吳越的局勢穩定些,會去贛州。”
“……你還是想親自領兵啊?”
“不然呢?”蕭莨反問他。
祝雁停知道這事自己沒法勸,蕭莨想要的是取祝家江山而代之,他非得親手打下這個天下,才能叫人心服口服,才能名正言順。
可自己又沒法不擔心他的安危。
他轉頭與珩兒使了個眼色,小孩撲到蕭莨身邊去,攥着他的袖子軟聲道:“父親,以後打仗不要再受傷了。”
“嗯。”蕭莨淡淡應他。
“珩兒擔心你,爹爹也很擔心你,父親受了傷,疼,爹爹眼睛哭瞎了,也疼!”
祝雁停一聽這小孩說過頭了,趕緊按住他肩膀,制止他繼續說下去。
蕭莨無波無瀾的目光掃向祝雁停,祝雁停讪然道:“我跟珩兒是真的都很擔心你,……你叫我留着這條命,你自己,好歹也得惜命吧。”
“你幾時惜命過?”蕭莨忽地問他。
祝雁停無言以對,這事蕭莨果然還沒消氣。
蕭莨的眸光微凝,沒再說什麽,靜了一瞬,移開視線。
半晌,又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
下午,珩兒午睡起來,祝雁停帶着他去外頭園子裏玩,順便摘了些開得正燦爛的石榴花。
小孩捧着那紅燦燦的花,十分喜歡。
祝雁停手裏撚着一朵,想起昨夜蕭莨看到那乍現的昙花時低落的神情,和他說的那句話,心神一時有些恍惚。
珩兒仰頭問他:“爹爹,這花我可以帶回去養麽?”
祝雁停嘆道:“可這花帶回去,明日就該謝了。”
小孩“噢”了一聲,頓時皺起了臉,有些悶悶不樂。
祝雁停想了想,與他道:“珩兒,你說,我們能不能想個法子,将這花永久保留下來?讓它一直這麽盛開着,永不凋謝?”
“真的可以麽?”小孩聞言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總得試試。”
他隐約記得,從前看那些雜書時,曾在一本雜記裏有看到過制作永盛花的法子,當時随意看了一眼,未往心裏去,如今只能模糊記起個大概。
先用藥水給花脫色,再重新上色後晾幹,倒不是十分複雜,就只是那給花脫色和上色的藥水配方他記不大清楚,只能慢慢琢磨了。
于是父子倆一起動手,采了一大籃子的各種夏花回去,蕭莨正在看文書,見到他們進門來瞥了一眼,未說什麽,又低了頭。
祝雁停憑着記憶,默寫出似是而非的藥水配方,下人很快将他要的東西都準備齊全,祝雁停按着不同比例,配制出十幾種藥水,裝在不同的罐子裏,每個裏頭扔進幾多花,再蓋上蓋子密封嚴實。
珩兒好奇問他:“什麽時候能好啊?”
“等明日再看看。”
小孩還想問,祝雁停豎起一根手指,輕輕“噓”了一聲,壓低聲音提醒他:“先不要說出來,我們不告訴你父親,等做出來了再給他一個驚喜。”
小孩擡手捂住嘴巴,興奮得睜大眼睛,用力點了點頭。
下午,外頭忽然下起了雨,這一下就沒個停,電閃雷鳴、昏天黑地,大下午的,大殿裏就點起了宮燈。
珩兒有些怕,貼到祝雁停身側,小聲問他:“爹爹,為什麽天黑了呀?”
祝雁停摟住他,小聲哄:“沒事,下雨了而已。”
蕭莨擡眼望向窗外,不由蹙起眉,眉目中多了些不易察覺的擔憂之色。
大嘴巴倏地從窗外飛進來,撲騰着濕漉漉的翅膀在窗邊跳來跳去:“淋死俺了!淋死俺了!”
蕭莨瞬間黑了臉。
祝雁停趕忙喝了一聲:“閉嘴!”
大嘴巴陡然閉起嘴,跳到牆角的花瓶上去,趴下 身,将自己蜷縮起來,一動不動,裝擺具。
祝雁停遞了塊點心給珩兒,讓他乖乖坐榻上吃,自己下榻走去蕭莨身邊,哄大的這個:“你就別跟一只鳥計較了,你看它多怕你,要不是下雨都躲在外頭不敢進來,這鳥挺有意思的,留着它逗個趣也好。”
蕭莨皺眉道:“有什麽好,玩物喪志!”
也不知是說珩兒,還是說祝雁停。
祝雁停也不反駁,繞到蕭莨身後,給他揉按起太陽穴,輕聲問:“累了麽?天這麽黑,就先歇一會兒吧。”
蕭莨閉起眼,神色中确實有幾分疲憊。
“你在擔心什麽?”祝雁停的聲音更低,手上的力道倒是恰到好處。
蕭莨閉着眼沉默半晌,才啞聲念出兩個字:“洪災。”
南方夏季多雨,這雨一落下來,江水泛濫,天災之事豈是說得準的,到時候說不得又要生出民變。
祝雁停了然:“早些做準備就是了,你擔心這個,聰王豈不是更要擔心得睡不着覺了?他治下那四州內都有臨江之地,一旦鬧了災,他定比你更急,雖不該這麽說,但真要出了事,或許是老天爺都在幫你。”
蕭莨的神色微冷,沒有接話,祝雁停寬慰他:“我知你定不希望出這樣的天災,畢竟那四州的百姓日後也都是你的子民,但事态真那麽發展了,你也阻止不了,不如想想怎麽利用好這個的時機。”
蕭莨睜開眼,回身看向身後的祝雁停,目光裏多了些難以言說的深意:“你如此有主意,為何當初不想着幫自己争那個位置?”
祝雁停聽出他語氣裏的譏諷之意,微怔一瞬,輕聲嘆道:“我哪有資格……”
“怎麽沒有?沒有人比你更有資格,你心裏清楚得很,後悔麽?若是當初替自己争了,到最後說不定就當真名正言順了,也不至落得如今這個地步。”
祝雁停微微搖頭:“哪有那麽容易,真要争了,只怕我早已死無葬身之地了,沒什麽好後悔的,我為什麽要争那個位置?你肯定比我做得更好。”
“你不想麽?”蕭莨的目光更冷,“你當初幫祝鶴鳴争那個位置,為的不就是權利和地位?做一人之下哪比得上做天下之主更痛快?”
祝雁停在蕭莨身前跪蹲下去,雙手搭到他膝蓋上,仰頭看向他,神情格外的虔誠:“可我如今只願做一人之下,我想要你做天下之主,也做我一個人的全天下。”
蕭莨用力捏起他下巴,深深看着他,眸色不斷變幻。
祝雁停安靜回視着蕭莨,目光中全是炙熱如火的情意。
僵持中,花瓶上的大嘴巴忽然用力蹦起,撲扇着翅膀大聲嚷道:“做皇後!做皇後!美人就要做皇後!”
珩兒被大嘴巴滑稽的模樣逗得咯咯直笑。
蕭莨驟然松了手。
祝雁停若無其事地站起身,蕭莨的眼中已重歸平靜,沒再理他,叫人進來多點了幾盞燈,繼續批閱公文。
祝雁停不再擾着他,安靜地站在一旁幫他磨墨。
待雨勢稍小一些,蕭莨又讓人去叫了當地官員來,布置防汛事務。
到了第二日,那十幾個罐子開了罐,有一些裏頭的花已經泡壞了,只有少數幾個罐子中的還能用。
祝雁停叫人在偏殿裏搭了個土炕,炕中點火,再鋪上厚厚幾層被褥,将換了上色藥水的罐子擱上去,置入脫了色的花,再次密封,靠着一點點的餘溫,給花重新上色。
又過了一整日,泡出的花裏只餘三朵還是好的,祝雁停将之直接擱到被褥上烘幹,還需七日。
珩兒迫不及待,每日都要去看兩趟,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碰,像是看什麽稀世珍寶一般。
雨水也斷斷續續一直沒停過,白日的時候就是漂泊大雨,到了每日夜間更是暴雨傾盆,行宮後頭的江水眼見着就上漲了許多,蕭莨的眉頭更是一日緊似一日。
七日之後,三朵花終于徹底烘幹,果真還粲然綻開着,嬌豔欲滴。
祝雁停叫人做了兩個剔透的水晶碗,将其中兩朵放入稍大的那個裏,顏色最好看最昳麗的那一朵單獨置入小碗中。
珩兒眼巴巴地看着,祝雁停将大的水晶碗給他:“送給你,這兩朵都是你的。”
小孩眨眨眼,噘起了嘴,指着他手裏的小碗道:“珩兒要那朵,那朵最好看。”
祝雁停沒答應,手指撥了撥他的肉臉:“這朵是給你父親的,珩兒乖,你有兩朵,你父親只有一朵呢。”
“那我跟父親換,我就要那一朵。”
“下次爹爹再給你多做些,肯定比這個更好看。”祝雁停哄他。
小孩哼哼唧唧:“……爹爹偏心。”
祝雁停摸摸兒子的頭,小破孩,給你爹一點面子不行麽?
入夜,蕭莨打發走來議事的官員,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擡眼間,目光落至燭臺邊的水晶花上,微微一滞。
祝雁停遞茶給他,順口說道:“這是永盛花,不會凋零的,送給你。”
蕭莨知道他這些日子在跟珩兒搗鼓什麽東西,但沒在意,沒想到他會做出這樣的永盛花來。
見蕭莨眉目沉沉,只盯着那在燭火下愈顯妖豔的花不眨眼,祝雁停一時有些摸不準他在想什麽,将那盛着花的水晶碗往他面前推了推,放軟了聲音:“你摸摸看,是真的花,不會謝的,……你看,只要有心,繁華和昳麗也都能留得住。”
蕭莨緩緩擡眼,望向祝雁停。
祝雁停的嘴唇動了動,蕭莨的眼神格外複雜,叫他心下不由慌亂,一時不知還要說些什麽好。
“那你呢,……你有心麽?”
祝雁停一怔,下意識地點頭:“我有。”
蕭莨盯着他的眼睛,又問:“如若我現在一無所有呢?”
“我不在意……”
“如若我當真一無所有,手中也沒有兵權,你早就死了,你當初一心求死,當着我的面從下幽城的城樓上跳下時,你的心在哪裏?”
他最恨的,不是祝雁停不肯跟他走,不是祝雁停拿孩子威脅他,而是到最後,祝雁停心如死灰,寧願當着他的面死,都不曾考慮過一絲一毫他的感受。
這些日子,祝雁停一遍一遍地答應他不去死,卻又一次一次地不将自己的命當回事,他為了贖罪,為了洗清自己背負的罪孽,甚至主動去吞毒藥,他可曾想過,若是虞醫士失了手,若是他當真死了、若是他死了……
在祝雁停的嘴裏,從來就沒有信用這兩個字,更何況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