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有如玉碎
第47章 有如玉碎
數日之間,來承國公府上吊唁之人絡繹不絕,連皇帝都特地下恩旨以示撫慰,只再多的熱鬧,都驅不散國公府中連日來的陰霾和慘淡。
蕭莨連着幾日未有阖眼,白日要忙着處置兄長的後事,夜裏在書房伏案寫奏疏,一刻不能放松。
子時,更深露重之時,祝雁停出現在書房門外,手裏抱着件大氅,原本守在門邊昏昏欲睡的下人倏然驚醒,小心翼翼問他:“郎君,您怎來了?”
祝雁停望了一眼門內模糊的燭影,壓低聲音問道:“大人還沒歇下麽?你怎不進去伺候?”
下人小聲解釋:“大人在寫文章,說不要人在旁邊候着,小的不放心,不敢去睡,就在門口守着。”
祝雁停擰眉:“他每日這個時辰都在寫文章?”
“是,連着三日了,日日如此。”
……寫文章麽?
祝雁停搖搖頭,吩咐道:“你去歇下吧,倒也不必站這裏打瞌睡,我進去看看便是。”
下人略有尴尬,趕忙與祝雁停道謝,躬身退了下去。
祝雁停推開房門,屋中燭火黯淡,桌邊燭臺上的燈芯只剩最後一點,蕭莨趴在桌案上,手裏還握着筆,卻已經睡着了。
他放輕腳步走過去,順手拾起掉落桌腳的廢紙,扔進紙簍中,再去看蕭莨,燭光在他的面龐上映出虛影,蕭莨睡得并不安穩,眉心緊蹙着,眼下烏青一片,顯是累狠了,才會這般趴在這裏就睡了過去。
自那日他們在靈堂之上一番交談,僵持了快兩個月的倆人才終于和好,但這幾日家中這麽多事,他們也再未好生說過話,他倒是想安慰蕭莨,想要幫幫他,無奈他其實什麽都幫不上,蕭莨也并不需要他幫。
祝雁停怔怔望蕭莨片刻,小心翼翼地幫他将大氅披上,目光四處掃過,落到面前蕭莨寫了大半的奏疏上。
祝雁停神色一頓,輕眯起眼,細細看去,尚未瞧個究竟,身後忽地傳來蕭莨略沙啞的聲音:“雁停,你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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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雁停倏然回神,轉頭沖蕭莨笑了笑:“表哥你醒了?怎趴這裏就睡了?”
“不小心睡着了。”
蕭莨攬過他的腰,順手拿過本書蓋住奏疏,祝雁停的眸光微滞,未叫蕭莨瞧見,又問:“你困了怎不回屋去睡?……你都有兩個多月未回過屋了。”
“太晚了,怕吵着你,本來打算在這裏将就一晚,”蕭莨随口回答,抱住祝雁停的腰靠着他安靜片刻,又下意識皺眉,“你呢,怎這個時辰了還不睡,還又出了門,外頭不冷麽?”
“就這麽幾步路,沒關系,你在寫文章麽?現在還要寫麽?子時都快過了,你都幾天沒阖眼了吧?”祝雁停撫着他的臉,擔憂問道。
蕭莨輕嘆氣:“家裏這幾日人人都煎熬着,我當真怕一閉上眼又會出什麽事。”
“表哥你想太多了,”祝雁停勸他,“再怎麽樣你也不能一直不睡覺就這麽熬着,若你身體也熬壞了,你叫這一家子老小怎麽辦?”
“嗯……今日就不寫了,我陪你回房去吧。”
蕭莨說着站起身,捏過祝雁停的手:“走吧。”
祝雁停轉身,身上大氅寬大的袖子不經意地一帶,桌上的書連着那本奏疏一塊被掃下地,不待蕭莨反應,他已先一步彎腰将之拾起。
“雁停!”蕭莨下意識地喊出聲。
祝雁停緩慢直起身,嘴角的笑意淡去,眼中只餘一片冷意,他的手中,是攤開着的奏疏。
“這是什麽?”
蕭莨沒有回答,亦不知該如何回答。
“表哥這是何意?難怪你方才故意藏着不讓我看,你是要将我兄長與劉崇陽、虞道子他們有往來之事,禀報與皇帝嗎?”
蕭莨将奏疏從他手中抽走:“朝堂之事與你無關,你別問了。”
祝雁停冷下聲音:“與我無關?我兄長之事也與我無關嗎?你寫這封奏疏,到底想做什麽?!”
面對祝雁停咄咄逼人的質問,蕭莨的神色逐漸沉下,平靜回答他:“将劉崇陽做過的事情,禀明陛下,他這樣的朝廷蛀蟲,不配為人臣,更不配做首輔。”
“那他到底做過什麽?與我兄長又有何幹系!”
“……劉崇陽通敵叛國裏通外賊,與北夷人乃至南邊的那些匪寇都有勾結,懷王用這樣的人,你覺得沒有幹系嗎?”蕭莨的雙瞳微縮,定定注視着面前的祝雁停,“你與懷王,是否早已知曉劉崇陽所作所為,且與他同流合污?”
祝雁停一怔:“通敵叛國、裏通外賊是何意?!”
蕭莨眉目沉沉:“你不是幾次三番派人,想探聽定國公府的人來到底要與我商議什麽嗎?我現下便告訴你,劉崇陽做的便是這通敵叛國之事,與外敵勾結,中飽私囊,攥取不義之財,你當真覺得,只要能登大位,無論用什麽手段,哪怕不忠不仁,為了一己之私置天下蒼生于不顧也無所謂嗎?你兄長用着這樣的人,更有可能也參與了這些事情,這樣行徑,到底有哪一點配為人君?”
祝雁停下意識地争辯:“我不知道,我兄長亦不知,劉崇陽當真做過這些事情?我們真的不知道……”
他說着頓住,用力一握拳,聲音陡然冷硬:“你覺得我們與劉崇陽同流合污?你有證據嗎?我便是再卑劣,也還記得我姓什麽,我怎可能做出這種置祖宗江山于不顧的事情?!祝家的江山當真敗了,我能得到什麽好?我兄長又能得到什麽好?我們現在圖謀的這些還有何意義?!”
蕭莨不答,只沉默不言地看着他,似要從他面上神情看透他心中所想。
他确實沒有證據,別說是證明懷王做過什麽,連劉崇陽的那些陰私龌龊,光憑賀熤交給他的這些證據,亦遠遠不夠定他的罪,以劉崇陽的能耐,再有那道人幫着颠倒黑白,皇帝未必就會拿他如何。可如今他們蕭家出事,兄長身死、父親病重,即便想要繼續收集證據,亦有心無力,他也不願再等下去了,他必須憑這個換一個上戰場的機會,且解決後顧之憂。
“你說話!”祝雁停的眼中布滿血絲,瞪視着他。
蕭莨沉聲道:“你未做過我信,可你怎麽确定,你兄長也半點都不知情?”
“那你告訴我他當真這麽做,到底能得到什麽好?!我之前就說過你對他一直就存着偏見,在你眼裏他做什麽都是錯的,你憑什麽這般懷疑他?!”
“我不知你兄長做沒做過,可他與劉崇陽勾結是事實……”
“你非要這麽對我嗎?!”祝雁停通紅的雙眼裏滑下眼淚,“我已經答應跟你走了,你就不能放我兄長一條生路嗎?非要對他趕盡殺絕嗎?!他到底做了什麽你要這麽針對他?!”
“雁停……”
“你別喊我的名字!”祝雁停揮開蕭莨伸過來的手,“你若非要這麽做……”
他扯下那從不離身的玉佩,是他們成親那日蕭莨親手交給他的,與蕭莨的成對的那一塊,用力砸出去,玉佩跌落地上,四分五裂:“那你我之間,便有如此玉!”
蕭莨的眼瞳狠狠一縮,拔高聲音:“雁停你冷靜一點!”
“我冷靜不了!懷王府若是出了什麽事我也不會茍活!更不可能不管不顧地與你走!”祝雁停的眼淚流了滿面,望着蕭莨仿佛在看一個陌生的仇人,“你根本理解不了,我母妃死時,我病得昏迷不醒,我父王未來看過我一眼,是我兄長衣不解帶地照顧我,從小到大一直是他在為我擋災,我欠了他,可我如今不但幫不了他,我的夫君還要對付他,我就算再狼心狗肺,也不能就這麽眼睜睜地看着不聞不問,你為何要如此,為何非要如此……”
“我并無此意!針對的亦非懷王府!”蕭莨上前一步想拉過他,祝雁停用力将之推開,踉跄往後退了兩步,轉身摔門而去。
蕭莨沒有去追,呆怔半晌,彎腰拾起地上那碎成幾瓣的玉佩,顫抖着手握進手心裏,輕閉雙眼。
成親那日的喜悅仿佛還歷歷在目,轉眼便什麽都變了,蕭莨的心中一片悲涼,他與祝雁停之間,為何就成了這樣?
将碎玉收進木匣子裏,蕭莨勉強平複住心緒,又拿起那本奏疏,他尚未來得及與祝雁停說,奏疏寫完他其實就已經改了主意,打算重拟一份将懷王摘出去,無論劉崇陽做的那些事情懷王知不知情,他能做到的底線也只是為了祝雁停,對懷王只字不提。
深吸一口氣,蕭莨坐回桌前,重新提起筆。
兩刻鐘後,有下人進門來,低聲禀報:“大人,郎君他突然叫了車,似是回去懷王府了。”
蕭莨蹙起眉:“就他一人?”
“帶了幾個下人。”
“……珩兒呢?”
“小郎君尚且安睡着。”
沉默片刻,蕭莨喃喃道:“我知道了,無事,讓他回去冷靜冷靜也好,珩兒在,他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