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少年殘像 上
那是多麽久遠的時光,我卻始終惦記不忘。
「1」
那時,五年前,2001年,在桐城,我剛念完初一,十三歲的樣子。“半江瑟瑟半江紅”的成績表明,我不是神童,也辜負了我媽對我的期望,讓我成就一個天才的夢想。不過那時的我是活在驕傲之下的。因為我的雙胞胎弟弟,成績永遠比我差。
那時的桐城,似乎還活在舊時代,手機都是翻蓋的,穿的都是複古到不能再複古的衣裳。除了鎮裏一些有錢人家裏擺着的電腦,其他家庭就是連電視都困難。
我那時讀的是桐城唯一的初中,叫桐城中學,名字簡單的有點枯燥,就連初中和高中是合二為一的。毋庸置疑,一個小小的鎮聰明的孩子又有幾個,不要讀書的随便找幾個那全都是。打架事件每天都有,不良氣息籠罩着整個校園。
當然,我是最安全的一個。我弟弟他是孩子王,沒人敢欺負他。所有人都追不過他,他是在學校最拉風的一個。身為他的親姐姐,自然什麽事請都有他罩着。
十三歲,我正處于人生的第一個煩惱階段。雖然我天不怕地不怕,遇到誰調侃或者誰調戲,都有一個弟弟幫我撐腰。那時候,誰遇見我就是誰的厄運。
我煩惱的是我的臉蛋和身材。
那時的我,長得清清秀秀,還算過得去,五官稱得上的是标準。但左鼻梁上的一顆大痣徹底毀了我原本的面貌。我打出生起這顆痣就伴随我,可怕的是,痣會随着我的年齡漸漸增大一點。所以痣的體積你們也是猜得到的,完全遮住我左鼻梁的四分之一。确實挺可怕的,不光我這麽認為,整個桐城只要是認識我的都這麽說。
一個大痣在身的我,在那個特殊的看外表的年代裏,是多麽的倉皇和苦惱啊!
甭說是我同學了,就連我媽都侮辱我,她的話在我心裏一直留下深深的陰影,她說:“哎呀要老命了,蘇茉你這痣怎麽長到這種程度了呀,要死了,那我以後不就看不到你的臉啦……”
不愧是娘倆,我一下就明白了我媽的話語——她這意思呢,就是說,我的痣會越來越大,然後覆蓋我的臉。那麽我将來的終生大事,怕是她一輩子都遇不上的喽。
我現在一想到我媽的誇張比喻就絕望地想往火坑裏跳——我的娘親喲,有你這麽諷刺你親閨女的嗎?
我媽這人一生沒什麽優點,就是說話特準特狠——果真,我初中發育的那幾年,這顆痣就發瘋似地往裏陷,而且越長越大,我都差點沒把它挖出來。
還有一點就是十三歲小姑娘特有的缺陷——我的身高——那個比例不正常啊,那個銷魂啊,差點沒讓身為人弟的蘇懿笑得趴下……
都是一個娘胎裏出來的,他是根號3的身高,我是根號2再多一點,不多不少,一米五這樣。我當時就在他的肩膀那兒,差點沒拿磚頭直接往他腦袋上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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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身高問題,初中三年我永遠是班級裏女生最矮的。別人都說站在前面忘得更遠,我倒好,在人群中什麽都看不見……我的命喲,那叫個有苦說不出。
當時我這個小姑娘除了不長個,有個怪大痣,其他的就剩一副好心腸了。
「2」
說完那時的我,再說那時的江離然吧。
那時的他,和我同年級不同班,成績優異。哪個老師都喜歡他,都把他當做寶。樣子也好看,把一群小女生心底裏泛起的小小情悸都高漲起來。不滿你說,他那時書桌裏經常掉出來數十封情書,下課被一大群女生圍堵。
他籃球打得不錯,體育甚好,也不是書呆子,和學校裏一群男生打鬧在一起。
總之,風光一時無兩。
那時候,只要說起桐城中學,無論學姐學妹,都會指同一個人:“哦,桐城中學啊,那個江離然挺不錯的。”
他是我們學校唯一名聲響到五湖四海的男生。
我知道,江離然交的朋友中有我蘇懿。他們是短跑的競争對手,也是最鐵的哥們。我知道,江離然下課圍堵的人群中,曾出現過我的身影——因為我喜歡他。就像情窦初開的小女生看見自己夢中的白馬王子一樣,癡迷地喜歡,無措地喜歡,明知不可能,還是腦袋開花拼命追趕。
如果不是一個女生的出現,我和江離然的一生,将會是兩條相隔遙遠的平行線。
她叫李丹妮,一個美得像謎的女子。
「3」
那年是2002年的暑假,我收到一封信,說是要請我參加鈴灣的旅行。信是手寫的,字很工整,我在末尾看到了“李丹妮”三個字。我知道這是蘇懿一群人的旅行,但和我沒關系。可是蘇懿執意讓我去。為了讨好我,他笑眯眯地說:“姐,你要是去了,一定給你個大驚喜。”
後來我還是屁颠屁颠地跟着他去了。帶上滿當當的行李和為數不多的錢,向患病的母親道別。十四年來,我第一次出遠門,離開家鄉的路。
到集合點的時候,我整個人就懵在原地——那是因為在人群中我突然看到了沖我微笑的江離然……要是他能仔細一點,就可以看見我額頭上豆大的汗珠和嘴角無措地苦笑。我吓了一跳,膽怯地躲在蘇懿身後,低頭,不說話。
蘇懿草草介紹了我。
我在人群中沉默不語,一直在角落裏怪罪蘇懿——說是給我一個驚喜,卻給我一個地雷。明擺着就是故意的,他一定知道江離然會來,順道撮合撮合。
我跟在隊伍的最後端。
交通工具是自行車。我們經過一個田家小路,空氣清新自然。我側頭,目不轉睛看着遠方的野花野草,仰望着蔚藍的天空。突然之間,想起了桐城。稍不留神,連車帶人一齊摔到地上,發出一聲不協調的摩擦聲。
最先發現我的是江離然。他将車騎到我身邊,将我扶起,問我傷勢如何——如果不是親身經歷,我一定會狠狠地掐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那是我第一次接近他,感受到他平穩的呼吸。
我皺着眉,想讓他離開。我不願在我最倒黴最難堪的時候和他碰面。
多年後,我遇見了一個叫顏約的男子。他和江離然一樣,是我命中的劫數,劫數中的劫數。
我低頭,拍拍褲腿上的灰塵,然後擡起頭,對他說沒事。他臉上浮起不安。
自行車剎車的聲音打段了尴尬。
我看見一個女生,一身素白的長裙,一雙靓麗的運動鞋——而我難堪的淺藍色運動服與她清新靓麗的打扮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她跳下車,走近我,向江離然詢問我的傷勢。問清楚後,俯下身拿出酒精為我擦拭。我低頭看着她認真的模樣,她優美的輪廓上寫滿嚴肅。我又看了看身旁站起身認真注視她的江離然,眼神黯淡下去。
因為我的突發意外,隊伍不得不進行調整。江離然站起身,對不遠處的蘇懿打了聲招呼:“嘿,蘇懿,把雙人的給我。你們先走,我和你姐晚點到”——這句不以為然的話語,把我整張臉都弄紅了,我的細膩思維轉啊轉,終究還是想到了歪處。已經為我包紮好的女生眼神茫然而無措地看着我的臉,招呼都沒打便跟上人群。
四周安靜下來,我和江離然兩眼對視,誰也不說話。他輕聲說:“要不,我背你上去。”我一怔,整個身體因為卡機而不能動彈。
當他把我背起的時候,我整個人是僵硬的。他感受到我的緊張,輕輕笑笑。我在他背上顯得那麽的自傲,我聞到他衣服上散發的香味,我不敢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幾秒鐘得時間裏,我做到了很多女生一輩子都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我可以如此靠近他。
他把我背到後坐椅上。毫無表情地坐在我前面,騎車,追趕同行的人。
風輕輕吹起他的發。我目不轉睛看着他的背影,滿心微笑,心中充滿期待。可他沒有說一句話。我以為他會問我為什麽要去鈴灣。可是,他依舊保持沉默。
我的心跳漸漸平和下來,望着四周這麽唯美的田園景象,哼起歌。那時我五音還沒有到不全的地步。
一開始,只是輕輕地哼,随意地哼,擔心地哼,後來發現江離然沒有反應,就靜下來大聲地哼,沒有歌詞,只要音調。他沒有阻止我,安靜地聆聽,我們在小路上,就像偶像劇裏熱戀的男女主角一樣,幸福美滿,想到這裏我停止歌聲陷入少女情思。
我和江離然進入鈴灣這個古老小鎮的時候,蘇懿一行人早就定好了住處在木樓底下等待我們。最擔心的是李丹妮,她看着遠方漸漸清晰的人影,松了一口氣,眼神卻一直盯着我看,我感到渾身不自在。
晚飯後,一群人結伴到鈴灣著名的沙灘游玩,軟軟酥稣的沙子和清涼的海水,我們在疲倦奔波後盡情疏放自己。
夜晚降臨,10:50分。我和李丹妮躺在水鄉的木樓中,無法安睡,很長的寂靜中,她突然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輕輕地跟我說了兩句話,帶有敵意和懇求。
“蘇茉,你喜歡江離然對不對,我也喜歡他,你能不能不要跟我争?”
“蘇茉,我和江離然從小就是定下姻緣的,我是她未婚妻……所以,你要離他遠遠的。”
“蘇茉,我想,我和他會一直在一起的。”
她翻了個身,不再說話。
我一夜未眠,一直在痛苦中掙紮。
回想李丹妮的話,我渾身發抖,感到未知的迷茫和難過。
「4」
她的話語,我便遵循,離江離然遠遠的,不出現在他的視線中,不和他說一句話。李丹妮對我的表情很滿意,她整日黏在他身邊,裝腔作勢,只是為了給我看,讓我遲早放棄。
我像沒事人一樣,對此次旅行毫無熱情。他們的活動永遠沒有我的身影,我只是一個人靜靜地站在河邊。
“為什麽不和大家一起?”江離然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頭也不回地匆匆跑開。
十四歲的年紀,還不懂男歡女愛,只能依照“情敵”的指示,離他遠遠的,最好不要出現。
我就這麽度過了煎熬的一個星期,除了自己的弟弟,我和任何人都保持距離。我有意避開所有人的視線,獨自一人游走鈴灣。
直到旅行的最後幾天,發生了一場變故。
「5」
因為煩悶,深夜的時候我離開木樓,到海邊走走。無人的沙灘上,我蹲在沙子上,一時間不知道幹什麽。
哭了很久,哭累了,聽見一陣水撲通的聲音——心跳瞬間加快,我知道有人溺水了。
我的眼睛能看到的東西在黑夜裏無比清晰,我在不遠處的淺海裏,發現了一個人影。
好像是江離然?
我瞪大眼睛仔細地看,在聽到“救命”時,肯定了他的名字。我一慌,踩着水花,拼命喊他的名字。他在聽到我的呼喊時,平靜下來,撲打着水花求救。我被冰冷的海水淹沒,我這下才想到,我也不會游泳……
可也不知道為什麽,我哪裏來的勇氣,可以大無畏地想救自己喜歡的人上來。
我在迷糊中碰到了他的手,用力握緊。可自身也難保,在一陣撲哧中,沉入水底——生死邊緣,我還埋怨自己——你果真是個白癡,明明就矮,海水把你整個人都淹沒了你還不知道。你害了江離然,你不但沒有救他,反而還把自己的命也搭了進去……
我是被明亮的陽光刺醒的,胸口的疼痛讓我無法爬起。身邊是蘇懿。我詢問江離然的情況,焦急的神情讓蘇懿感到無措。他說:“還好發現及時,不然兩個人都得溺死。”
我松了一口氣,心想,是上天眷戀我們,讓我們有命可活,讓我們在最危險的時候同病相憐。蘇懿深深嘆了一口氣,有些溫怒:“姐,你怎麽回事,明知道自己不會游泳,幹嘛還不要命地救江離然上來啊,不要命啦!”
我無助地苦笑。
站在門外拿着溫熱雞湯給我的江離然,手心頓時冰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