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溪蘭燼又得到了謝拾檀清晰的回答,無論是一起死還是一起活,他都回答得很簡單堅定:“好。”
方才坐在懸崖上時,溪蘭燼亂七八糟地思索了許多,自私的,陰暗的,坦蕩的,前前後後想了一堆,最終在和謝拾檀一起跳下萬丈懸崖之時,徹底想通了。
五百年前,曲流霖說他的死劫不可解,但他終究是破了死劫,雖破得慘烈,花費了不小的代價。
他活下來了。
曲流霖亦說了,這大兇大險的命劫之中,尚存一線生機。
溪蘭燼要抓住那縷生機。
他要和謝拾檀一起活下去,他們還有千千萬萬年。
倘若最壞的情況發生……
溪蘭燼心想,那就發生吧。
他們沉到了幽潭的最深處,水底的游魚驚惶逃遁,天際微渺的光線在水面上波動着,零散地篩入水中,靜谧的水下世界裏,天地之間仿佛只有他們倆人,什麽都不用再多考慮。
劇烈的心跳一點點平緩下來,體內奔湧的鮮血也逐漸平息,緊繃的身體放松下來,溪蘭燼靠在謝拾檀懷中,任由倆人在水底飄蕩,望着他的視線卻是前所未有的明亮。
那麽明豔而又不自知的灼灼光華,明亮到近乎刺眼,謝拾檀忍不住又低頭在他唇上啄了啄,這才問道:“在煩惱之前那件,不願告訴我的事嗎?”
溪蘭燼立刻反駁:“不是不願意。”
謝拾檀注視着他:“嗯?”
溪蘭燼頓了頓,聲音弱了點:“是不能。”
即使曲流霖願意為他們承受天道的反噬,他也不能讓別人為他們付出代價。
溪蘭燼知道,倘若易地而處,換作謝拾檀是他,也會選擇不說出來。
這是不能跨越的原則問題。
謝拾檀看出他眼底的無奈,明白地點點頭:“好。”
沒有生氣,也沒有追問,更多的是無言而默契的包容。
倆人沉浮在水中,謝拾檀銀白的長發在水中散開,仿佛幽暗中的一段柔和的光,極致的優美,與他的黑發糾纏在一起,難分難解。
溪蘭燼望着近在咫尺明潔似雪的愛人,湊上去像只小貓似的,在他脖頸間蹭了蹭,輕聲道:“放心。”
無論如何,他都會陪着謝拾檀的。
水下重新安靜下來,方才被驚走的游魚又從四面八方鑽出,大大小小的魚兒連成一串,好奇地擦過他們身邊,翩跹着從他們身邊游過,攪動出隐約的水聲。
謝拾檀望着幽暗不可測的水底,腦中幾幕模糊的畫面慢慢地與眼前的場景重合。
溪蘭燼盤算着撈兩條魚,等下離開了烤了吃,正打量着哪條魚更肥美些,忽然聽到謝拾檀低聲道:“是水底。”
溪蘭燼愣了愣:“什麽?”
腦中模糊的畫面與眼前的場景徹底重合,那些細微的響動也越來越清晰。
原來是水聲。
謝拾檀若有所悟道:“魔祖的藏身地,在某片水域之下。”
“是在宋今純識海裏看到的嗎?”溪蘭燼也想起來這麽回事了。
謝拾檀颔首。
天下水域那麽多,魔祖會選擇在哪片水域下修養,是個大問題,不過知道了這個條件,總比漫無目的要好。
溪蘭燼獎勵地親了口謝拾檀的臉頰:“謝卿卿立大功!”
謝拾檀矜持地偏過臉。
在一塊兒這麽久了,溪蘭燼已經摸透了謝拾檀的脾氣,一看到他這個表現,就知道他想要什麽,憋着笑湊過去在他另一邊臉上也親了親,然後擡起手,抓着兩條肥美的大魚,笑眯眯地道:“走吧,上去烤魚給你吃。”
謝拾檀對烤魚沒有興趣,但對溪蘭燼烤的魚有興趣,應了一聲,伸手攬住他的腰,帶着他從水底浮了出去。
也不知道他們這是掉到哪兒來了,崖底的這片水域頗廣,泛着幽暗的綠色,像一塊漂亮的翡翠,這樣的水潭中,一般是有妖獸栖息的。
大多妖獸都害怕身懷天狼血脈的謝拾檀,溪蘭燼估摸着,那只妖獸八成被從天而降的他和謝拾檀吓得不輕,鑽進了底下的淤泥裏,不敢冒出來了。
甚至可能已經連夜逃遁到其他水域去,不敢再過來了。
哎,真是罪過。
溪蘭燼毫無愧疚地想着,提着魚走到岸上。
謝拾檀有輕微的潔癖,一出深潭就用靈力烘幹了身上的水,又用潔淨術把身上弄幹淨,做好了這一切一擡頭,發現溪蘭燼熟練地架起烤架插上魚,身上依舊是濕漉漉的,察覺到他的注視,就笑着擡起手撒嬌:“哎呀,要謝仙尊把我弄幹淨。”
他駐顏得較早,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濕漉漉的衣裳貼在身上,勾勒出修長卻清瘦的身形,窄腰和長腿極為惹眼。
頭發也沒弄幹,烏黑濃密的長發貼着面頰,水珠順着臉頰不住滾落,額間細細的紅額帶與鬓旁的赤珠将他的眉目點綴得極為稠豔,眉宇間張揚卻青澀的氣息與氣定神閑的從容氣質交融,迸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魅力。
像一團生生不滅的火,引誘着每一個被吸引的人靠近。
謝拾檀幽幽地盯着溪蘭燼,喉結下意識地滾了滾,那點潔癖陡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溪蘭燼打了個響指升起火,還在等着謝拾檀把自己烘幹,猝然被拽過去按到茂密的草叢中,還有些傻,水紅的唇動了動,懵然叫:“謝卿卿?”
謝拾檀淺色的眸子不知何時變得極深,嗯了一聲:“一會兒再幫你弄幹淨。”
完了,小謝被我傳染,也開始發瘋了。
溪蘭燼瞳孔戰栗,剛張開嘴,想提醒下謝拾檀,現在還是白天,而且這是在外面呢……
話還沒吱出來,唇舌就被封堵住了,此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法說出話來。
非要開口,也只是一些零碎的嗚咽。
溪蘭燼感覺自己像是又落入了水底,随着謝拾檀一起沉沉浮浮。
他不知不覺也沉溺進去。
直到嗅到自己的烤魚好像烤糊了。
嗅到那股糊味,溪蘭燼陡然清醒了三分,艱難地仰了仰頭,稍微避開謝仙尊過于纏人的親吻,斷斷續續叫:“我……的……魚……”
見他這時候還想着那兩條破魚,謝拾檀頗為不滿地揉了揉他的唇珠:“魚重要還是我重要?”
溪蘭燼生怕謝拾檀的下一個問題就是“我和魚掉進水裏你先救誰”,連忙回答:“你你你!你最重要啦!”
謝拾檀稍顯滿意。
但溪蘭燼很快又緊張了起來。
因為他聽到了腳步聲,零零碎碎的,應該有好幾個人,在朝着這邊走過來。
對話聲也落入耳中。
“都走這麽遠了,怎麽還沒到?”
這是白玉星的聲音。
“哎呀,急什麽,就快到了,我給你說,那個水潭裏的魚可好吃了,沒有一點刺,魚肉嫩滑,帶有一股清香,鮮美至極,不管是烤是煮還是蒸都極佳,一般人我不告訴的!”
這是上次在睡城裏撈出來的那個小胖子的聲音。
“所以唐師弟,每次我叫你去練劍或者辟谷之時,你說你有事,其實是來這邊偷吃了?”
這是白玉寒的聲音。
唐師弟:“嘿嘿。”
幾個少年吵吵嚷嚷的,毫無所覺地朝着這邊走來。
溪蘭燼的瞳孔瞬間縮小,這輩子從未這麽緊張過,壓低聲音提醒:“小謝……嗚,有人來了!”
唐師弟又開了口,聲音疑惑:“咦,我好像聞到了烤魚的味道,還烤糊了,是不是有其他同門也在這裏?我們過去看看吧。”
白玉星長長地哦了聲,跟他哥撒嬌:“哥,我走得腳好痛,你背我呗?”
白玉寒:“好。”
唐師弟覺得不可思議:“咱們修仙之人,就這麽點路,哪還有走得腳痛的!我以前到底是怎麽才沒發現,師兄你被阿星代替過啊!”
白玉星得意哼哼。
溪蘭燼感覺自己要昏過去了。
他是厚臉皮,但不是沒臉皮,若是被這幾個小輩發現他和謝拾檀……這樣那樣,那他這輩子都不會再靠近澹月山一步了!
然而嗅覺與聽覺極度敏銳的謝拾檀仿佛還是沒聽到那些聲音般,置若罔聞,依舊沒放開溪蘭燼。
聲音越來越近:“诶?明明我聞到味道了,怎麽沒見到人?”
這道聲音已經很近了,就在不到十丈之外,溪蘭燼渾身陡然一顫,眼神瞬間有些失焦,死死咬着唇不敢發聲。
謝拾檀擡起手指,不讓他咬自己:“別怕。”
他終于慢慢安撫起緊張的溪蘭燼,聲音裏似乎含了絲笑意:“他們看不到,也聽不到的。”
無形的力量引導着白玉星一行人越走越遠,隐約還能聽到白玉星的嘀咕聲:“不是說到地方了嗎,水潭呢?”
唐師弟也傻住了,納悶不已:“我記得明明就在這附近的……可能是有一陣子沒來,記不太清了,再往前走看看。”
人聲逐漸遠去,溪蘭燼緊繃的神經一松,擡起小臂擋住委屈發紅的眼睛,又羞又氣,想罵謝拾檀兩句,出口的聲音卻軟綿綿的:“謝拾檀你……發什麽瘋!”
謝拾檀拉開他的手,看他眼圈都紅了,俯身親了親他紅通通的眼角,道歉道得很誠懇:“對不起。”
溪蘭燼剛有些心軟,倏然就被謝拾檀抱了起來,一瞬間的變化讓他渾身又一抖,倉皇地摟住謝拾檀的脖子,長腿盤緊了謝拾檀的腰,聲音都在發抖:“謝拾檀……”
謝拾檀眼底的笑意裏有一分難得一見的惡劣,抱着一步步朝着水潭走去,說的話聽起來很誠懇:“幕天席地會害羞的話,去水裏怎麽樣?”
溪蘭燼終于沒忍住錘了他一下:“不怎麽樣!我的魚糊了!”
謝拾檀邊低頭親他,邊含糊不清地承諾:“等會兒給你重新烤。”
再從水底鑽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
這輩子從未下過廚,也幾乎沒吃過尋常食物,光風霁月、高潔出塵的謝仙尊手裏提着兩條魚,半跪在岸邊熄滅的烤架旁,拿掉白日裏被烤成碳屍骨無存的兩條魚,開始嚴肅地思考怎麽把手裏的兩條烤了。
溪蘭燼倚在旁邊的樹上,似笑非笑:“努力點啊謝仙尊,答應我的魚可得烤好點。”
邊說着,邊扶正額帶,又把被謝拾檀扯散的頭發重新編好挽好,綴好赤珠。
謝拾檀沉着冷靜地“嗯”了聲,餘光見溪蘭燼很寶貝地弄着那兩枚赤珠,目光多停留了會兒。
溪蘭燼察覺到他的視線,輕哼了聲,開口時的嗓音有些發啞:“這是我出生時,我爹娘送我的東西。”
左邊的那枚是母親送的,右邊的那枚是父親送的,有溫養身體的效果,溪蘭燼從小到大一直戴着,于他而言,兩枚赤珠是護身符一般的存在。
這也是他唯一還留存的,有關于父母的東西。
五百年前,溪蘭燼預感到自己會有去無回,便把這對赤珠摘下來,放到了他親手捏好的人偶身上——他舍不得讓它們随着自己覆滅。
好在他回來了,這對護身符也回來了。
謝拾檀輕輕道:“很适合你。”
溪蘭燼瞥他:“別試圖轉移話題偷懶啊謝卿卿,我還等着你的魚呢,今兒烤不出魚不準走。”
謝拾檀又默默轉回去,回憶着溪蘭燼處理烤魚的步驟,謹慎地開始烤魚。
溪蘭燼收拾好了自己,盤坐到謝拾檀旁邊,手肘支在膝蓋上,托腮看着謝拾檀忙活,也不提醒一聲。
他這副樣子看起來乖乖的,叫人心癢,謝拾檀垂眸看了眼手裏的魚,然後飛快偏頭親了下溪蘭燼的唇角,才繼續處理。
溪蘭燼猝不及防被親了下,又驚愕又好笑:“幹什麽呢?還搞偷襲。”
謝拾檀的表情很正經:“第一次下廚,作為道侶,不該給一些嘴上的鼓勵嗎?”
溪蘭燼噎了噎。
還真是實際意義上的“嘴上的鼓勵”啊。
到底是他把謝卿卿帶壞了,還是謝卿卿本來就這麽壞的啊?
烤兩條魚的功夫,溪蘭燼被迫鼓勵了謝拾檀十幾下,感覺嘴唇都要給謝拾檀親腫了,兩條烤魚才新鮮出爐。
溪蘭燼方才被時不時地親一下,哪有心思關注烤魚成什麽樣了,這會兒回過神來,看清謝拾檀烤的魚,不由發出驚呼:“賣相還不錯嘛。”
謝拾檀微微昂起下颌,一臉風輕雲淡:“嗯。”
他做事,怎麽可能會失敗。
就算是從未做過的,看一眼也能學會。
溪蘭燼本來就是想作弄下謝拾檀,沒想到他還真能烤好魚,好奇拿起來啃了一口,表情不由凝固了下。
謝拾檀:“如何?”
溪蘭燼:“你嘗嘗。”
謝拾檀看了看他的表情,拿起另一條魚嘗了一口。
然後表情也凝固了。
溪蘭燼臉色古怪:“謝仙尊……你是不是,完全沒抹香料啊?”
這魚壓根就沒味道啊!
謝拾檀抿了下唇:“重新烤。”
“哎,不必了。”溪蘭燼又啃了口烤魚,悠哉哉地笑道,“這樣也不錯,咱倆已經犧牲兩條魚了,可不能再撈了,當心小唐告你偷他的魚。”
魚本身就有一股清香,也的确沒刺,因為沒抹上香料,淡是淡了點,也不是不可以吃。
謝仙尊那麽努力地第一次烤魚,可不能錯過了。
兩人就着月色,靠在一起,把沒甚滋味的烤魚吃了。
吃完魚,溪蘭燼心尖一動,轉過頭問:“能不能給我吹一曲?”
此情此景,不吹一曲怎麽夠雅興。
謝拾檀頓時沉默了下,才把寶貝了幾百年的玉簫取出來,給溪蘭燼吹了一曲。
幽幽簫聲在空谷中回旋,情懷萬千,帶着無盡的思念,襯得月色愈發幽靜,山谷中的靈獸紛紛駐足,欣賞着這優美的曲調。
溪蘭燼的心寧靜下來,聽謝拾檀吹完一曲,尤不滿足:“再來一曲呗?”
謝拾檀卻沒立即答應,直到溪蘭燼納悶地轉過頭了,才開口:“……只會這一曲。”
溪蘭燼震驚:“啊?”
謝拾檀不太想在溪蘭燼面前說這個,不過還是說了:“練了許久,這曲最熟練。”
正道仙門慣愛風雅,弟子們日常的課除了修行一類,還有樂器的課。
溪蘭燼隐約想起,謝拾檀那時候好像很少來上這個課,據傳是因為……謝拾檀天生音癡,總是不在調上,熱愛音律的那位長老終于忍無可忍,向彼時的掌門宋今純申請能不能別讓謝拾檀上他的課。
溪蘭燼一直以為那只是個謠傳。
溪蘭燼的目光太過熱烈明顯,謝拾檀一觸及那道視線,就知道他在想什麽,繃着臉道:“嗯,是真的。”
溪蘭燼反倒更有興致了,翻出張曲譜,遞給謝拾檀,興致勃勃道:“你來吹吹。”
看他那麽來興致,謝拾檀想想白日裏對他那麽過分,又沉默了會兒,答應了溪蘭燼,只面無表情地囑咐了句:“不許笑。”
溪蘭燼:“嗯嗯嗯,我不笑,我怎麽會笑謝卿卿呢?”
謝拾檀這才讓那張曲譜浮在自己身前,将玉簫抵在唇前,照着曲譜,認真嚴肅地吹了起來。
支離破碎的曲調響起。
簫聲是幽幽咽咽,但不是嗚嗚咽咽。
這一曲和之前那一曲畫風差距極大,簡直有如鬼哭神嚎,方才駐足聽曲的靈獸刷地一下沒了影,逃也似地跑了。
天生音癡的謝仙尊就算是對着曲譜,也完全找不着調。
這是修行和學習的天賦無法補足的缺陷。
溪蘭燼忍了好一會兒,終究沒忍住,破功噗地嚣張大笑起來,半點不留面子,笑得直接滾到了謝拾檀的懷裏。
謝拾檀放下玉簫,有些無奈:“……我都說了。”
溪蘭燼枕着他的膝蓋,還是樂得停不下來:“可你方才那一曲不是吹得很好嘛?”
謝拾檀珍惜地收好玉簫,垂眸對上他明亮的雙眸:“那一曲不一樣。”
溪蘭燼歪了歪腦袋,眼神疑惑。
謝拾檀卻沒再繼續說,微微一用力,将他抱起來,往明繁峰的方向去。
那一曲的确不一樣,練了千千萬萬遍。
大概……靠的是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