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謝拾檀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溪蘭燼很輕易地就猜出了後來的情況。
宋今純将少年謝拾檀帶回澹月仙山,不可能是出于愧疚或好意。
而是觊觎謝拾檀強大的血脈之力和靈骨靈根。
只是他不清楚謝拾檀所受的詛咒拔除了沒有,謝含澤那些年就算瘋癫,修為也在那裏,他盯着煙赤峰,卻不敢太過靠近,不清楚具體的情況。
宋今純大概一直以為,是謝拾檀體內的詛咒生了效,讓他發狂,殺了謝含澤。
卻不知道,是謝含澤轉移了謝拾檀的詛咒。
恐怕關于謝拾檀發狂弑父之說,也是宋今純散布出去的。
前些日子,他們剛到澹月仙山時,宋今純故意在謝拾檀面前提到煙赤峰,八成就是想看看他們的态度,看出倆人的排斥後,便安安心心地在煙赤峰上安置了個臨時傳送陣。
——只要謝拾檀和溪蘭燼不會到煙赤峰,其他人也就不成問題。
不過宋今純顯然料錯了,也判斷錯了謝拾檀的心性。
洞府內彌漫了良久的靜谧,謝拾檀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圍困過自己十幾年的地方,握了握溪蘭燼的手,語氣很平和,聽不出太多的波瀾:“走吧。”
那雙手不算特別溫暖,但修長有力。
溪蘭燼的嘴唇動了動,最後也沒說什麽,只是用力回握住他的手,嗯了一聲。
走出去的時候,溪蘭燼順手将隐藏在洞府裏的傳送陣毀了,身後的大門隆隆關閉,微塵激蕩,像是将舊事一同塵封,再次關閉在厚重的石門之後。
只是和以前不一樣,從前那些事只在謝拾檀心頭獨自腐朽,如今有溪蘭燼與他并肩同在,那些事就變得……不再那麽難磨了。
一輪圓月不知何時攀到了頭頂,在山間落下清輝一片。
趁着月色,溪蘭燼不住地偷看謝拾檀的表情,思忖了下,拍拍自己的肩膀,表情嚴肅:“要是不開心的話,可以靠在我的肩膀上。”
謝拾檀莞爾:“好。”
在說出口之前,這些過往的确如一道陰霾,籠罩在心口,可是或許因為傾訴對象是溪蘭燼,說出來時,反倒覺得一身輕快。
溪蘭燼不會可憐他悲憫他同情他,溪蘭燼只會用力擁抱他愛他。
倆人勾着手指,沒有禦劍回去,而是慢悠悠地走下山,溪蘭燼捏着謝拾檀的手指,思想天馬行空,冷不防想到件事:“謝卿卿,你把我的簫拿走了,但我怎麽似乎沒聽你吹過?”
謝拾檀微微怔了一下,掩飾什麽似的,微微別開眼:“下次你想聽的話,吹給你聽。”
溪蘭燼頓時滿心期待,美滋滋地嗯嗯點頭。
月下大美人吹簫,還都是他的,怎麽想怎麽妙嘛。
回到澹月宗,剛一落腳,倆人便得知宋今純已被抓到澹月宗罪牢中的消息。
宋今純被抓,澹月宗內部就隐約有些騷動起來,半數人火急火燎地建議直接對宋今純處以雷刑,言辭中頗為正義凜然:“勾結魔門中人複活天下大害魔祖,導致天狼一族滅族,意圖剜走弟子的靈根靈骨,當衆指使人誣陷妄生仙尊與……呃,溪魔尊,如此罪人,斷不可留!仙尊,宋今純詭計多端,狡猾善辯,還是盡快處置,以免夜長夢多啊!”
剩下的小部分人選擇不吱聲,如同看到謝拾檀和溪蘭燼被潑髒水時的态度,冷眼旁觀着。
另一部分人持反對意見,跟那半數人吵架。
溪蘭燼吊兒郎當地翹着二郎腿,無聊地吃着果果聽他們吵了會兒,好奇地插了句嘴:“幾位,我很好奇诶,你們在急什麽,是怕宋今純說出了自己的同黨,自己也一起被清算嗎?”
語氣極為無辜,但的确讓幾個人的面色微不可查地僵了僵。
随即就有人不滿道:“我們在商談澹月宗內部之事,溪道友一個外人緣何在此處?”
此話一出,一言不發聽他們吵了半天的妄生仙尊擡了擡眼,似乎想說話。
衆人見他要說話,立刻屏聲靜氣,等待謝拾檀開口。
如今宋今純入罪牢,煊夜天尊又暫時還未完全洗脫嫌疑,另一位合體期大能閉關于澹月宗地底之下已經幾千年了,也不知道坐化了沒有,所以澹月宗的所有大權,默認交到了修為最強的謝拾檀手上。
要是交到別的峰主手裏,免不得又會有一輪關于權力的争鬥,誰也不會服誰,但交給謝拾檀,就沒幾個人有異議了。
在衆人的期待之下,妄生仙尊表情冷淡、語氣認真地說出了到此以後的第一句話:“不是外人。”
衆人:“…………”
知道了知道了,是你的道侶,不是外人!
連被薅出來參與商讨,不住打呵欠的妙論真人都噎了一下,禁不住多看了幾眼溪蘭燼和謝拾檀。
當年這兩位鬧得不愉快的風波傳得沸沸揚揚的,誰人不知妄生仙尊和溪少主幾近不死不休的關系,後來正魔兩道聯手,每次在白梅山商議時,都有人特地把倆人隔遠點,看他們對視一眼都心驚膽戰,生怕這倆人一言不合就動起手來。
哪知道才過了幾百年,當年說是關系極度惡劣的倆人反而成了道侶。
這叫誰不驚愕,有種離譜到荒誕之感,至今大部分人還是恍恍惚惚的,難以接受這倆人居然結成道侶了。
溪蘭燼掃了眼表情複雜的澹月宗一衆,故意拿起顆紅色的小靈果,湊到謝拾檀嘴邊:“小謝,嘗嘗,甜甜的,可好吃了。”
方才還一臉矜淡凜然不可侵犯的謝仙尊垂下長睫,聽話地張嘴吃了下去,然後點了下頭,以表贊同。
落到衆人眼裏,溪蘭燼像極了人間皇帝身邊的妖後。
氣氛又是一陣死寂。
耳邊叽叽歪歪的聲音沒了,溪蘭燼舒坦了,不疾不徐地二度開口:“這有什麽好争的,宋今純自然該死,但得等問清楚了再死,某幾位那麽着急處理宋今純的,莫不是心裏發虛啊?”
說着,似笑非笑地朝着那幾個臉色發青的人瞥去一眼,起身道:“不過有句話你們說得對,夜長夢多,我們現在就去審訊宋今純。”
某幾位的臉更青了。
澹月宗的罪牢在修真界裏也十分聞名,許多有名的罪人都被關在此處,被關進來的人,會被铐上特制的鎖,封鎖住全身的靈力,配合着罪牢特殊的法陣,縱使修為再高,到了這裏,也會變成普通人。
宋今純雖然不是修為最高的,但待遇比其他人要高,被關在罪牢法陣效力最強的深處。
大概是已經知道無法逃脫了,見到溪蘭燼和謝拾檀來了,宋今純的态度很冷靜,沒等倆人說話,就先開了口:“我在識海設了屏障,一旦有人意圖搜魂,識海便會自毀。”
溪蘭燼眯了眯眼。
這是玉石俱焚的招式,識海自毀了,等同于神魂粉碎,連帶着想要搜魂的人神識也會被攪進去。
搜魂從來也不是什麽安全的法子,對施術人和被施術人都有風險,所以才會被列為禁術。
看來宋今純從講道大殿前跑掉之後,做了兩手準備,能借助傳送陣逃離澹月洲最好,縱使逃不掉,也要封鎖住識海,以免被搜魂。
“好吧,”溪蘭燼聳聳肩,“那就不搜魂。”
宋今純剛松了口氣。
又聽溪蘭燼笑嘻嘻道:“不過宋掌門可能是忘了,我可是魔門中人啊,搜魂只是方便些罷了,魔門拷問的手段,可比搜魂難捱多了。”
宋今純:“……”
他的臉色繃了一下,又很快松下來:“不必如此,我只是不想配合搜魂,但沒有說過,會不配合你們的審問。”
溪蘭燼抱着手,靠在謝拾檀身上,笑容似蜜,吐出來的話卻跟刀子似的:“哦?是怕我們窺探到你那些卑微敏感的不堪嗎?”
宋今純不說話了。
被搜魂窺探每一寸記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連彼時的每一絲情緒,都會被感知到。
對于宋今純高傲又敏感自卑的性格而言,那是在踐踏他的尊嚴。
溪蘭燼很好說話似的:“好,那就第一個問題。當年你帶人去了天狼秘地,都帶的哪些人?”
沒想到溪蘭燼的第一個問題不是問有關于魔祖的,不僅宋今純,連謝拾檀都稍微怔了一下。
宋今純半晌才回答,語氣中帶着不知是嘲諷還是惡意的笑音:“那就多了,澹月宗內部幾位太上長老,還有其餘幾個仙門的人,為了尋求突破機緣,神獸的內丹與血脈是很好的良藥。”
溪蘭燼不想聽廢話:“人呢?”
宋今純:“半數已經隕落,剩下的也多在五百年前就被你身邊的謝仙尊親手斬殺了。”
溪蘭燼眨了眨眼,扭頭望向謝拾檀。
謝拾檀微微點了下頭。
不能親手宰了那些人,溪蘭燼心底有些遺憾,不過謝拾檀親手殺了那些人,也算是為天狼族群報了仇,如今罪魁禍首也在眼前了,等問完話,溪蘭燼準備了不少折磨人的法子來伺候他。
“第二個問題,”溪蘭燼盯着宋今純的眼睛,“是不是你謀劃了照夜寒山的刺殺,都有誰參與了。”
宋今純都準備好回答魔祖相關的事了,沒想到第二個問題又是關于謝拾檀的,頓時無言地沉默了一下,望了一眼沒有表情的謝拾檀,應道:“是我。”
随即幹脆地報出了參與那場刺殺的人。
毫不意外的,有聞人舟的名字。
溪蘭燼把宋今純所述的話用法器記錄下,這才問到了有關魔祖的事。
魔祖的複活,果然是以玄水尊者和雷冰為首,聯合宋今純幹的好事。
玄水尊者意圖掌控魔祖,重新入主魔宮,光複魔門,實現他天下霸權的理想。
宋今純也謀劃着控制魔祖,所以才命人讓牽絲門做出了那具傀儡身軀,只要魔祖将意識留存在那具傀儡身體裏,就能成為他的傀儡,屆時他無需再借助謝拾檀的名頭,來維持自己搖搖欲墜的掌門名頭。
算盤打得都挺好的。
唯一的問題就是,這倆人的聯盟并不穩固,各懷心思,都想控制魔祖,所以到最後誰也沒能真的控制住魔祖。
說到這裏,宋今純才慢慢道:“若我所料不錯,當年能誅殺魔祖,應當是溪魔尊付出了點慘痛的代價。”
話音落下,果然看到謝拾檀的臉色冷了下來,望過來的眼神有如寂夜中的寒冰。
宋今純知曉大勢已去,沒有翻身之路,等待他的,要麽是被關押在罪牢之中幾千年,眼睜睜看着自己衰弱而亡,要麽是被溪蘭燼報複折磨致死,帶着某種惡意,他微微笑道:“這一次,又要溪魔尊付出什麽樣的代價呢?”
兩句話精準地踩到了謝拾檀的底線。
溪蘭燼還沒有什麽表示,便見謝拾檀倏然擡手,兩指點在宋今純的額心上,冷冷道:“溪蘭燼會步入大乘,終成大道渡劫飛升,享譽萬世康樂安寧。不得好死者,只會是你。”
宋今純倏然意識到什麽,臉色終于變了:“謝拾檀,你敢!”
謝拾檀下颌略微擡起,語氣冷淡:“我敢。”
一縷神識探入,在觸發了宋今純特地提前設下的意識屏障的瞬間,謝拾檀搜尋到了一個模糊的畫面。
是魔祖的藏身地。
宋今純嘴上說着會知無不言,但對魔祖的藏身地卻閉口不談,懷揣着某種惡意。
就算他死了,沒有成功實現自己的理想,也能叫那些令他不快之人,籠罩在魔祖的陰影之下不好過。
下一刻,宋今純的識海崩碎,謝拾檀及時抽身退出,但神魂崩毀波及的速度太快了。
謝拾檀在探入意識之前,就知道會有什麽後果,并未慌張,大不了受一些傷罷了。
就在此時,有一只手按住了他,随即另一道強橫的神識掃過來。
是溪蘭燼的神識。
兩道強韌的神識合力抵抗住神魂崩毀帶來的沖擊,互相保護着,全身而退。
溪蘭燼睜開眼,額頭都冒出了點冷汗,神魂崩碎有多痛苦,他再清楚不過了,謝拾檀要是被卷進去了,後果不堪設想,可是想想謝拾檀說的話,他又提不起怪罪他的心思,微微吐出口氣,磨牙道:“謝卿卿,你真是……”
謝拾檀緊張地檢查了下溪蘭燼,見他沒受波及,心底才安寧下來,接話:“該打。”
說着握着溪蘭燼的手,在自己手上扇了一下。
溪蘭燼:“……”
你滑跪也不用那麽快的。
神魂一寸寸崩毀太過痛苦,饒是宋今純這樣性子的人,也禁不住凄厲地痛嚎起來,那聲音聽得人毛骨悚然,溪蘭燼沒有半分憐憫,只覺得吵鬧,牽着謝拾檀想離開此處,剛走了幾步,忽然聽到“咔嚓”的一聲,身後的慘叫聲頓止。
溪蘭燼扭回頭一看。
宋今純的脖子以一個扭曲怪異的角度擰着——似乎是因為太過痛苦,卻又無法動用手足自戕,靈力也被封鎖着,所以宋今純生生扭斷了自己的脖子。
他耗費一生所追求的、讓人景仰的體面與尊嚴,在身死之時蕩然無存。
溪蘭燼平淡地看了一眼,只可惜他死得太快,沒能多感受感受神魂碎裂的劇痛,拉着謝拾檀再次準備離開。
剛走幾步,身後又傳來了聲音。
謝拾檀眼神一厲,嗅到某種熟悉的氣息,猛然回頭。
果不其然,方才已經聲息全無的宋今純又擡起了頭,眼睛是暗紅色的,直勾勾盯着溪蘭燼,露出笑容:“哥哥,許久不見了。”
溪蘭燼皺眉,臉上輕松之色斂了去:“魔祖。”
魔祖的意識降臨到宋今純的身軀上,露出天真的笑意,在宋今純的那張臉上,這樣的笑容顯得格外的違和且詭異:“我很想你,你想我嗎?哥哥。”
“當然想。”溪蘭燼皮笑肉不笑,“我每天都在想着,怎麽才能殺了你。”
魔祖歪歪腦袋,似乎還是不解溪蘭燼為什麽想殺自己,不過它也沒有思索這個問題,笑吟吟地道:“就像小時候,哥哥陪我玩捉迷藏一樣,要快點來找我哦。”
在它開口之際,溪蘭燼的手指隐秘地一擡,渡水劍瞬間出鞘,當心刺入宋今純的心口。
可惜大概是吃了幾次虧,魔祖有了防備,說完那句話,就迅速逃遁,抽回意識,渡水劍刺了個空,沒能損耗它這部分的力量。
溪蘭燼遺憾地收回劍,擦幹淨劍身,轉頭道:“我們去處理下宋今純交代的人吧。”
話音剛落下,剛被刺個對穿的宋今純又擡起了腦袋,是魔祖的語氣:“哥哥好兇哦。”
照夜劍應聲出鞘,猛然刺入。
結果魔祖又跑了。
溪蘭燼啧了聲,剛想離開,魔祖又冒了出來,顯然他讀取到了宋今純殘餘的意識,知道他們之前的部分對話:“我自然不會傷害哥哥,不過我也不會放過這頭大白狗,哥哥不要怪我哦。”
照夜劍和渡水劍同時刺去,然而魔祖跟地鼠似的,嗅到風聲的瞬間又遁走了。
溪蘭燼徹底火大了:“它是不是有病???”
謝拾檀面無表情地拔回兩把劍,沒等魔祖再次冒出來,手中忽然多了一把符紙,他兩指并着那把符紙一碾,化出一把符劍,對着宋今純的心口按下去,封住了這具身體。
做完這一切,謝拾檀回身重新牽起溪蘭燼:“走吧。”
溪蘭燼走了兩步,警惕地回頭一瞅。
身後的屍體安安靜靜的,沒再擡頭。
走到這間牢房的門口了,溪蘭燼又警惕地回頭瞅了一眼。
效果卓著,身後那道陰魂不散的聲音,這次是真的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