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教訓人不成反被教訓了一頓,溪蘭燼心口的火氣沒了,就是有點郁悶。
不過溪蘭燼也沒能教訓回去,就膩歪了一小會兒,倆人同時感應到了有人過來了,溪蘭燼随手理了理被弄亂的頭發,推門而出,正好撞上随着兩個澹月宗長老一同尋來的曲流霖和江浸月。
他下意識抹了下唇瓣。
謝拾檀親吻的時候很喜歡咬人,上唇下唇舌尖,耳尖喉嚨後頸,逮到哪裏都得來一口,力道也不重,但他很懷疑有沒有留下牙印什麽的。
見溪蘭燼這副模樣,曲流霖抱着月牙微微一笑,很有眼見地不多問。
江浸月也不知道是沒眼色,還是故意的,搖搖扇子:“溪魔尊,你急急忙忙地拉着謝仙尊跑這兒來做什麽?”
溪蘭燼皮笑肉不笑:“修煉。”
江浸月:“哦——”
謝拾檀站在溪蘭燼身後,因為身高差的關系,一垂眸就能看到溪蘭燼的側頸,他的身形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脖子細瘦,那片雪白細膩的肌膚上,蔓延成片的吻痕牙印極為紮眼。
思忖片刻,謝拾檀不動聲色地擡起手,動作自然地理了理溪蘭燼翻折的領子。
以免萬一不慎被人發現脖子上的痕跡,在某些方面臉皮出乎意料薄的溪魔尊下次就不準他咬這兒了。
溪蘭燼:“?”
謝拾檀一心一意地理完了,才擡起眸光,面無表情地望着江浸月:“你很閑嗎?”
江浸月扇子一合,笑容可掬:“是挺閑的,正好咱們四個又湊到一起了,不如來把牌九,這次我肯定技驚四座。”
兩個長老在旁邊幹等了片刻,見他們完全不談正事,甚至還聊起了推牌九,還是沒忍住插嘴:“仙尊,宋掌……宋今純逃遁之際,翠泓元君就開啓了方圓三百裏內的封鎖大陣,按理說宋今純是逃不出去的,但煊夜天尊尋遍四處,也沒有尋到人,或許還是得請仙尊出馬。”
說着,看了看謝拾檀,又望向曲流霖。
他們還記得,曲流霖說過宋今純跑不掉的。
這位應當是占星樓的人,之前算到雷冰會出問題,正好将自爆的雷冰傳走,也是有幾分本事的,但煊夜天尊搜遍每一寸都沒找到人,屬實奇怪。
曲流霖揉搓了下小貓腦袋,笑而不語。
曲流霖既然那麽說了,那宋今純就不可能跑掉,人應當還在封鎖大陣的範圍裏,只是借住某種方法藏起來了罷了。
溪蘭燼抱着雙臂,身子一歪,沒骨頭似的靠在謝拾檀身上,懶洋洋道:“知道你們質疑的是誰嗎?這位可是傳聞中的占星樓曲樓主。”
謝拾檀八風不動的,穩如泰山,随溪蘭燼靠。
兩位長老本來已經在努力忽視溪蘭燼的存在了,見他突然靠到謝拾檀身上,更是不忍卒看,內心飄過的全是“成何體統”和“有辱斯文”,聽到他的話了,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這位就是傳聞中的神算子曲流霖?!
既是曲流霖說的,那應當不會有錯。
倆人便向曲流霖拱了拱手,眼角餘光順便瞅了瞅向來不喜旁人靠近的妄生仙尊,見妄生仙尊不僅沒把溪蘭燼推開,甚至還很順手似的擡手搭在溪蘭燼腰上,頓時如芒在背如坐針氈,實在待不下去,匆匆告辭離開。
把人刺激走了,溪蘭燼才又直條條站回去,摸着下巴道:“以澹月宗財大氣粗的做派,封鎖大陣宋今純應當是很難突破的,就算能突破,也得搞出點動靜,煊夜天尊腦子再不好,修為還是在的,只要捕捉到靈氣波動,就能立刻逮過去,所以宋今純應當只是潛伏着。”
江浸月道:“以魔祖平等地蔑視世上所有人的态度來看,應當也不會施以援手,只會看樂子。”
謝拾檀已經差不多猜到了:“于他而言,出路僅有一條。”
溪蘭燼立刻接上他的話:“臨時傳送陣。”
江浸月:“……敢問兩位用的是一個腦子嗎?”
溪蘭燼不搭理他,繼續思索。
一直潛藏在封鎖大陣內,基本是不可能的,澹月宗已經派出其他人随煊夜天尊一起搜查宋今純的蹤跡了,等其餘仙門的修士緩過了被接二連三的消息沖擊的勁兒,一起出來尋人,宋今純就徹底沒機會逃了。
所以他肯定會選擇用臨時傳送陣逃走。
澹月宗的人也不傻,派人看牢了臨時傳送陣,在周圍還設了不少埋伏,等着宋今純自投羅網。
不過溪蘭燼覺得,以宋今純的狡猾程度,應當不會跑到防備那麽森嚴的地方,風險太大了。
謝拾檀和溪蘭燼很有默契,僅僅是一個眼神的接觸,就明白了他的想法,接着道:“從前澹月洲有空間封鎖,無法布置傳送陣。”
這次是為了召集各大仙門前來商讨誅魔大事,才破例解除了空間封鎖,設立臨時傳送陣的。
不過仙山上固收規矩的老頑固更多,只是解除了一點封鎖,很謹慎地只布置了幾個傳送陣,多了就不行。
聽到這話,溪蘭燼當即一口咬定:“除了煊夜天尊布置的那些臨時傳送陣外,宋今純在另一個更隐蔽,且他覺得任何人都不會去的地方,布置了一個多的傳送陣。”
宋今純能有這條後路,得益于澹月宗的傲慢,不過他現在逃不出封鎖大陣,也是因為澹月宗的傲慢。
要不是多數澹月宗的人覺得,千宗來拜是理所應當的,也不會出現這個局面。
溪蘭燼冥思苦想:“會是哪裏?外邊都要被煊夜天尊帶着人掘地三尺了吧,傳送陣肯定藏不住,我覺得不會在外邊,說不準就在澹月山裏。那會是在他的住處嗎?那地方也算不上隐蔽吧。”
江浸月和曲流霖也陷入了思考。
江浸月用手肘捅了捅曲流霖的腰子:“算算?”
“……”曲流霖心平氣和,“我要說多少次,我是算命的,不是算這個的,算這方面的叫江湖騙子。”
江浸月撇撇嘴:“連這都算不了,還神算子呢。”
脾氣極佳的曲樓主的笑容裏頭一次帶上了火氣,眼神陰嗖嗖的。
溪蘭燼看得眉毛一抖,禁不住拽着謝拾檀往後退了三步,以免被波及到。
謝拾檀半晌沒開口,這會兒冷不丁吐出三個字:“煙赤峰。”
溪蘭燼一怔。
差點爆發怒火的曲流霖火氣瞬間消失,和江浸月閉嘴不吱聲。
煙赤峰這個地方無人不知,民間的說書先生但凡提到它,就要來一段繪聲繪色的“妄生仙尊弑父”。
在謝拾檀離開那裏之後,煙赤峰便早就封鎖了起來,再無人踏足。
的确是個隐蔽的、沒人會去的地方,尤其是謝拾檀。
或許宋今純甚至都沒逃離澹月仙山,而是一直躲在山上,伺機去煙赤峰,畢竟他當着所有人的面向外面逃竄而去,衆人也就下意識以為他逃出去了,注意力都放在外面,來了一招燈下黑。
溪蘭燼生怕撕扯到謝拾檀的傷口,幹巴巴地道:“那……我和曲樓主江門主過去瞅瞅,小謝你在屋裏等我呗?”
謝拾檀察覺到他那股子小心勁,低頭便看到那雙漂亮的睡鳳眼中滿含的擔心,心底微微一暖,朝他搖搖頭:“不礙事,一起去。”
江浸月和曲流霖跟在倆人後面,用眼神交流着,一聲都不敢吭。
煙赤峰在連綿不絕、高聳入雲的澹月仙山後方,一座不起眼的矮山上。
過去的路上,溪蘭燼心裏忐忑不安的,比謝拾檀本人還緊張,不住地偷瞄他。
四人裏,表現最沉穩冷靜的是謝拾檀,仿佛與煙赤峰有關的那些傳聞,都與他無關似的。
看他這麽平淡的樣子,溪蘭燼的心裏也慢慢安定下來,心想,若是謝拾檀感到不舒服了,他還得照顧謝拾檀呢。
自謝拾檀十三歲離開煙赤峰後,煙赤峰已經近千年無人踏足了,草木瘋狂蔓長,看到通往煙赤峰上洞府處的綠藤網有過被破壞的痕跡,四人心下當即明了,那個多出來的傳送陣,果然在此處。
溪蘭燼看了眼大門緊閉的洞府,沒有再往前走,坐到一根粗藤上,晃了晃小腿:“咱們就在這兒守株待兔吧,夜色已暗,我猜宋今純也快摸過來了。”
江浸月和曲流霖一致表達了高度贊同,謝拾檀也沒有反駁溪蘭燼的意見,站在他旁邊。
看綠藤上長出來的小花頗為好看,謝拾檀摘下一朵,看了兩眼溪蘭燼,随即擡手插到他發間。
溪蘭燼不僅不抗拒,甚至低了下頭,配合謝拾檀的動作,笑容甜滋滋的:“我很喜歡。”
江浸月又捅了下曲流霖,悶聲道:“我怎麽感覺我眼睛要瞎了?”
曲流霖想了想,也随手摘了朵花,插他腦門上:“平衡了?”
江浸月:“……”
曲流霖憐憫地看他一眼,把懷裏的月牙也塞他懷裏:“這樣平衡了吧?”
江浸月:“…………”
沒平衡,想打人。
四人斂着氣息,夜色越來越深,四周蟲鳴聲不斷,清風拂來的皆是草木清香的氣息,沒過多久,在那股草木氣息之中,出現了另一股逐漸逼近的氣息。
雖然對方的氣息已經收斂得足夠仔細,但守在這裏的是謝拾檀、溪蘭燼、江浸月和曲流霖,有他們候着,就算是巅峰期的玄水尊者來了,都會被逮個正着,何況是宋今純。
宋今純在澹月山活了千年,依靠着對仙山的熟悉,躲在山中,小心意地靠近煙赤峰,眼見着逃脫的希望就在前方,靠近洞府之前,他心底沒來由地覆過一絲陰影,當即頭也不回扭身就跑,十分果斷。
察覺到宋今純要跑,曲流霖和江浸月直接追了上去。
溪蘭燼和謝拾檀沒跟上,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宋今純不可能再跑掉了。
待在原地靜默了會兒,溪蘭燼緩緩揣摩着謝拾檀的心情,瞥了眼不遠處的洞府大門,斟酌着道:“我們回去,還是我陪你進去看看?”
溪蘭燼平日裏總是一副粗枝大葉、對什麽都渾不在意的灑脫樣,看到他這麽小心翼翼的樣子,其實是很難得的。
謝拾檀朝他彎了下唇角,朝他伸手:“嗯,看一眼。”
溪蘭燼乖乖地跳到他懷裏,被謝拾檀穩穩地接住,跟着他走到了大門前。
洞府大門的禁止沒有變動過,謝拾檀擡指一抹,大門便緩緩打開了。
雖然沒人住,又過去了近千年,不過施加在洞府內的靈陣并未消失,所以洞府內的陳設如舊,一絲一毫也沒有改變,也沒有落下灰塵,一切看起來依舊與當年一模一樣,甚至連牆上的劍痕與地上的血痕,都像是剛弄上來不久的。
十三歲的少年謝拾檀,在這裏殺死了自己的親生父親。
謝拾檀定定地站在門口,一聲不吭,溪蘭燼快速掃了眼洞府內的情景,喉頭發哽,聲音很輕:“可以告訴我嗎?”
謝拾檀這才緩緩開了口:“天狼族群覆滅之時,我還未出生。”
神獸不像人,是沒有名字的,在遇到謝含澤後,謝拾檀的母親有了名字。
因她足邊有一簇紅色毛,似菱角初綻,謝含澤便叫她緋菱。
神獸之間有血脈感應,緋菱那時待在澹月山,期待着自己與人修道侶的孩子出生,陡然感應到自己的族群遭遇了不測。
她趕到的時候,天狼秘地遍地屍骨,無論是年邁的天狼還是剛出生的幼狼,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在那片血泊之中,緋菱看到了自己的道侶。
天狼族群極為稀少,那時也不過只有十幾只了,因為人修的貪婪與觊觎,年輕的天狼在外出歷練之時,組群裏的長者都會叮囑,千萬不要暴露秘地給人修,千萬不要與人修結緣。
緋菱那時方才明白為何,但已經晚了。
謝含澤其實并未參與那場可怕的屠殺,他只是小看了他那個謙卑和善的師弟宋今純的野心,在宋今純不着痕跡、拐外抹角地打探中,将天狼秘地透露給了他。
之後的事情他就完全控制不住了。
他憤怒地诘問宋今純時,察覺到了道侶的到來。
然後她就瘋了。
謝拾檀只是從謝含澤偶爾癡癡怔怔的言語中,拼湊出了一些過往,詳盡的過程他不知道,只知道謝含澤将緋菱帶回了煙赤峰,關了起來。
她對道侶的愛已經轉為了滔天的恨意,連帶着對肚子裏的孩子也厭憎無比,奈何那時已經接近臨盆,神獸的本能讓她無法弄死肚子裏的孩子。
于是在謝拾檀出生之時,他得到的不是世間許多嬰孩那樣,母親溫柔地撫摸與吻,而是一句詛咒。
他的親生母親,以血脈之力,詛咒他變成個嗜殺而沒有理智的瘋子。
不久,生下孩子後,緋菱越來越衰弱,每一日都在生命都在流逝,哪怕謝含澤跪下來懇求她活下來,她也沒有看過謝含澤一眼。
緋菱去後,渾渾噩噩的謝含澤方想起謝拾檀身上的詛咒,想要将拔除詛咒。
那時謝拾檀還小,詛咒之力還沒有生效,但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生效,讓謝拾檀變成個瘋子。
謝拾檀便那樣與父親在煙赤峰上待到了十三歲。
提到去處詛咒時,謝拾檀很難得地略微停頓了一下,溪蘭燼敏感地察覺到了不對,抓住他的手,艱澀地問:“怎麽拔除?”
謝拾檀又安靜了會兒,才輕聲道:“蘊含在血脈之中的詛咒是很難拔除的,嘗試了各種方法都不行後,他用了一種最簡單的方法。”
溪蘭燼有種不好的預感:“……什麽?”
“拔除天狼血脈。”
溪蘭燼心尖一顫,閉了閉眼,耳邊仿佛能聽到幼小的謝拾檀被拔除血脈時,因剜心剜骨的疼痛而發出的撕心裂肺的痛叫。
是不是比他那時重塑筋脈骨骼還疼?
他跌落萬魔淵後,還有幾個老魔頭寵着他照顧他,謝拾檀……什麽都沒有。
他只有一個接近瘋魔的父親,和對他的降生只有厭惡和詛咒的母親。
心口一陣陣縮着,被什麽東西紮了似的生疼,溪蘭燼不由将謝拾檀的手握得很緊,漂亮的眼睛上都蒙上了層霧氣,小聲道:“後來呢?”
謝拾檀身上的神獸血脈并未被剝離,所以謝含澤應當是失敗了。
謝拾檀道:“從五歲到十二歲,嘗試多年失敗後,他用了最後一種方法……将我身上的詛咒轉移到了自己身上。”
這次的嘗試,僅僅一年就成功了。
詛咒成功轉移後,本就瀕臨瘋狂的謝含澤徹底成了瘋子,再也沒有曾經的澹月宗天驕的模樣。
謝含澤在轉移詛咒前,将出鞘的劍塞到了謝拾檀手中,握着他的肩膀,叮囑他:“拾檀,若是我失去理智,你就舉起劍,殺了我,像我教你的那樣。”
十三歲的謝拾檀握緊了劍,沉默良久之後,冷靜地點了下頭。
等詛咒成功轉移,父親的雙眼逐漸赤紅,充滿暴虐殺意地望向自己時,少年謝拾檀卻沒有動,他只感到無盡的厭倦與疲憊,靠到石壁之上閉上眼,安靜地等待着死亡。
但謝含澤還是死了。
他自己撞上了謝拾檀手中的劍,最後的表情是如願以償的解脫。
随即謝含澤的魂燈熄滅,一直盯着煙赤峰動靜的宋今純帶人趕來,一片兵荒馬亂。
聽到這裏之時,溪蘭燼驀然怔住,心口不住發麻,腦子裏嗡嗡的。
他忽然明白了,當年大戰之後,謝拾檀為何會走火入魔。
不單單是因為他。
謝拾檀這一生,總是在被逼迫。
年少時,被迫殺了自己的父親。
長大之後,又被迫殺了自己的心上人。
兩次都是他所親近信任之人逼他動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