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随着那道話音的落下,吱呀地輕輕一聲響了起來。
沒有了符紙,屋門毫無阻滞地被推開了。
在幾道視線之下,一道矮小的身影出現在門外。
或者說并不矮小,只是因為他膝蓋以下的部分都沒有了。
溪蘭燼對這道身影不算陌生,是當初在鬼市中遇到,并且看破他人偶之身的鬼醫,也就是曾經的老藥王首徒燕葭。
和之前在鬼市相見的不修邊幅的樣子,燕葭的模樣有了變化,面孔變得年輕了許多,身上是藥谷弟子的白藍相間的服飾,若非他缺失了小腿,導致身體看起來十分怪異,看起來和曾經美名遠揚、驚才絕豔的藥王首徒的确十分相符。
那張熟悉的臉孔映入眼簾,聞人舟的臉色徹底變得煞白,微不可聞地喃喃叫:“……師兄。”
燕葭微笑着,全然不似一只惡鬼,仿佛只是個關心師弟的師兄,注視着聞人舟:“師弟,師兄提前送來的禮物,喜歡嗎?”
溪蘭燼瞥了眼燕葭。
難怪聞人舟如臨大敵,腿腳都出了問題,甚至還開啓了藥谷的防護大陣,原來是燕葭提前送來了一點小禮物。
到了這個地步,逃避已經是不可能的了,聞人舟反倒逐漸冷靜下來,只是唇色依舊蒼白:“我曾以為,你的神魂也灰飛煙滅了。”
嘭、嘭的兩聲,燕葭邁動着缺失的雙腿,又朝着這邊靠近了一點,聞言,那張溫潤白淨的臉上閃過絲猙獰的青黑,又迅速恢複,只是嗓音微微冷寒下去:“我要是灰飛煙滅了,怎麽對得起師弟的教導呢。”
聞人舟靠在床頭,搭在腿邊的手指握緊了又松開,低聲道:“倘若我說當年我并非有意的……”
話沒說完,一只蒼白的手就捏住了他的脖子。
眨眼的時間,燕葭已經出現在了聞人舟面前,探手掐着他的脖子,嗓音徹底寒了下來:“你覺得我會信嗎?”
聞人舟沒有說話,被掐住了命門,他卻沒有掙紮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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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多年前,宴星洲西方的瑤赤山妖魔叢生,年輕修士時常前去修煉,磨煉修為,只是大多修士只敢在外圍打轉,并不敢深入,據說在瑤赤山的深處,連煉虛期的妖獸的都有。
聞人舟游醫到瑤赤山附近時,準備入山尋一味靈藥,恰好碰到了燕葭與燕笙。
燕笙的道侶即将臨盆,修士産子,與凡人一樣,也會有損道體和修為。
恰好這個時節,瑤赤山中長出了一種靈花,對生産後的女修裨益極大,服用後就能恢複如初,燕笙便約上弟弟,想尋一株回去給道侶。
燕葭是天縱奇才,修煉速度雖不如澹月宗的謝拾檀和魔門少主溪蘭燼那倆怪胎,但也是同輩中的拔尖,醫術更是藥谷年輕一輩的翹楚,無論在哪裏,都如衆星捧月般的存在,他的性子還格外好,溫潤謙遜,無論對誰都耐心有禮,待自小一起長大的聞人舟更是如親弟弟一般。
伴随着長大,燕葭身邊環繞的人越來越多,聞人舟逐漸被那些人擠出了圈外,遠遠看着人群中耀眼的師兄。
聞人舟會為燕葭的成就而感到驕傲,又時常感到落寞黯淡。
因為他知道無論他怎麽努力,這輩子都不可能趕得上燕葭,永遠無法與燕葭齊頭并進。
他不僅追趕不上燕葭,連站在燕葭身邊都會顯得很難看。
所以他選擇了外出游醫。
那次的相遇只是個意外,但燕葭和燕笙很驚喜地邀請了聞人舟同去。
後來無數次,聞人舟都思考過,倘若他拒絕了燕葭,沒有結伴同行,是不是就能避免掉那些事。
聞人舟擡起眼,眼神有些空洞,望向溪蘭燼和謝拾檀,又重複低低念道:“我沒有想殺他們。”
溪蘭燼抱着手,望着腳下的符灰,不置可否:“是嗎?”
聞人舟又沉默下來,記憶飄到遙遠的過去。
聞人舟時常在外游歷,經驗比燕家兄弟倆足得多,三日之後,便帶着他們找到了燕笙想要的靈花,連帶着自己想找的靈藥也在那附近。
只是靈花和靈藥附近,有一群毒蠍妖獸在看守着,他們的靠近惹怒了妖獸。
關鍵時刻,聞人舟飛快采下了靈花和靈藥,卻因為修為略低,逃跑時慢了一步,好在燕笙及時施救,帶着他逃遁,燕葭則負責斷後。
那只妖獸失去了守護幾百年的靈花靈藥,狂躁不已,一路瘋狂追趕,把三人攆進了瑤赤山深處,才不甘地轉身回去了。
直到那時,驚魂未定的聞人舟才發現,燕笙遁走時為了保護他,被那只妖獸的毒刺碰到,渾身已經開始發癢潰爛。
燕葭用了很多種法子,可毒蠍實在太毒,他最多只能延緩燕笙身上的症狀。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聞人舟很快順着地上顏色有些異常的土壤,意識到附近應當有傳聞中可解天下萬毒的仙靈草。
燕葭聽聞過後,當即決定去采草為燕笙解毒。
但和之前一樣,仙靈草附近,也守着一只兇獸。
好在聞人舟認識那只兇獸——他聽溪蘭燼講過這種兇獸,在蒼鷺洲很多,只需要調配好了熏香,再奏一曲名曲《鳴鳳》,伴随着琴聲,巨獸就會陷入昏沉中,溪蘭燼調侃說這是“妖獸也懂風雅”,還告訴他,彈琴時還不能有錯,若是彈錯了音,巨獸就會醒過來。
這聽起來很不可思議,聞人舟一開始甚至以為溪蘭燼在跟他開玩笑,直到謝拾檀開口,肯定了溪蘭燼的說法。
就算溪蘭燼時常話不着調的,但謝拾檀說話必然靠譜,聞人舟告知了燕葭後,倆人決定試一試。
他搜刮記憶,想起溪蘭燼說過的怎麽調配熏香,耗費了點時間才做成功。
燕葭大大地松了口氣,朝他露出笑意:“阿舟這兩年出去,增長了許多見聞,師兄以後得向你多多請教了。”
聞人舟腼腆地搖搖頭:“師兄比我厲害多了。”
“阿舟也很厲害,已經讓我刮目相看了。”燕葭拍拍他的肩,望向仙靈草的方向,“一會兒你在山上奏曲焚香,我下去摘靈草,師兄的身家性命就交給你了,可別彈錯音了。”
說完最後一句話時,他是笑着的,顯然是在開玩笑。
聞人舟認真地點頭應了聲,帶着燕笙上了山,取出琴,和燕葭示意了一下,便開始邊奏《鳴鳳》,邊焚香。
伴随着淙淙琴聲,淡雅的熏香順着風飄蕩下去,那只兇惡的巨獸果然漸漸陷入了半昏沉中。
見成功了,燕葭立刻上前去摘取靈草。
因為擔心動靜太大,會驚醒巨獸,燕葭的行動小心翼翼的,緩緩越過巨獸的尾巴,探身去摘它護在爪子間的靈草。
聞人舟坐在遠處,熟練地彈奏着曲譜,遙遙看着燕葭的動作。
那只巨獸太過龐大,修為亦比他們高深太多,只要它鋒銳的爪子一動,燕葭這顆修真界耀眼的新星便會急速隕落。
一些詭異可怕的念頭就這麽猝不及防沖上了心頭。
若是他不小心彈錯音了,這道從小到大都無比刺眼的光芒,是不是就會消寂了?
總是會不自覺忽略他的師父,刻意讨好他卻只是為了靠他接近燕葭的師兄弟妹們,外人時不時掠過他,帶着嘲笑的視線……那些目光,是不是都會改變?
只要燕葭不在了,師父就會正眼看他了吧。
反應過來自己在想什麽,聞人舟自己都不寒而栗,然而惡念如同種子,只要冒出來了,就會開始在心底生根發芽,他的指尖開始發抖。
聞人舟的心跳開始加速,腦子裏也嗡嗡的,原本熟得不能再熟、倒背如流的曲譜,忽然被什麽存在抹消了般,大腦中一片空白。
他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指尖,心裏不斷祈禱。
不要彈錯。
不要彈錯。
求求了,千萬不要彈錯。
這個念頭剛滑過腦海,他就聽到了“嘣”的一聲。
那一剎那,聞人舟的血液仿佛在倒流,耳邊都響着嘩嘩的聲音,從足底到背後一片冰冷,滲出了陣陣冷汗。
他彈錯了。
剛摘下仙靈草,跨過巨獸爪子的燕葭頓住了一瞬。
他精通音律,聽出了錯音。
身旁的巨獸睜開了黃澄澄的眼睛,瞬間察覺到自己守護多年的靈花不見了,随即視線裏映入了一個人類。
震天撼動的咆哮聲響起,燕葭毫不遲疑地就想要離開,但為時已晚。
聞人舟知道自己在此時應該做什麽,他應該繼續彈琴焚香,讓巨獸安寧下來,好助燕葭逃跑,但他卻只是直勾勾地望着燕葭的腿被巨獸咬進嘴裏,聽到清脆的咔嚓一聲,什麽東西被咬斷碎裂的聲音傳來。
他竟然覺得那個聲音很好聽。
燕葭溫雅的臉龐無比蒼白,額上青筋畢露,掙紮間視線恍惚與聞人舟的視線對上。
聞人舟心裏一突,陡然間無比心虛,後退了一步,打翻了點着香薰的香爐。
原本在琴聲裏半醒半睡過去的燕笙也驚醒過來,察覺到情況不對,虛弱地叫:“阿舟,快、快繼續彈琴,能安撫巨獸……”
可是聞人舟卻沒動。
他渾身都僵住了。
見聞人舟不動,燕笙怔了一下,望着他的眼神有了些微變化,不再懇求他。
他擔心弟弟,着急地靠到懸崖,想往下看看情況,卻因為身體虛弱,不小心踩到了被聞人舟打翻的香爐,腳下一滑,就直跌了下去。
明明一伸手就能抓住燕笙的,聞人舟也不知道自己那一瞬間在遲疑什麽。
是擔心離開瑤赤山後燕笙會對外人胡說,還是其他的什麽?
總之他的手遲了一步,只堪堪掠過燕笙的袖子,便看着他滾落了下去。
被人修侵擾領域的巨獸一拍尾巴,巨大的沖擊力讓聞人舟耳邊不住作響,血絲都順着七竅蔓延出來,他大口喘着氣,不敢再看那下面一眼,轉身就跑。
瑤赤山的深處充斥着危險,聞人舟在裏面待了整整七日,才終于找到出路,遍體鱗傷地出來了。
出來時正好遇到了來瑤赤山尋找他們的藥谷弟子。
包括老藥王也來了。
老藥王似乎蒼老了許多,看到渾身都是傷的聞人舟,疲憊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麽。
其他弟子幫聞人舟處理傷勢時,眼眶通紅,抽抽搭搭的:“燕師兄、燕師兄的魂燈……滅了。”
魂燈滅,代表着魂燈的主人隕。
燕葭和燕笙果然沒能逃出來。
那一瞬間,聞人舟很難描述自己的心情。
是松一口氣的安心,無法抑制的欣喜,還是後知後覺的難過遺憾,以及,淡淡的愧疚。
那些複雜的心情很快就又有了改變。
聞人舟也是歷險回來,老藥王卻絲毫沒有擔心他的安危,回到藥谷,便将他喚到身前,問他發生了什麽,得知當日情形後,盯着他的眼睛,質問他是不是故意的。
到最後老藥王長長地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讓他下去。
自此便一病不起——修仙之人身體與尋常不同,的确不會生病,但也會有心病,對于修士而言,比起身體上的毛病,心病更難醫,因為若是因心病而産生心魔,神魂不穩,修行時便可能會走火入魔,爆體而亡。
聞人舟一邊是憤怒,一邊是說不出的心慌。
他、他不是故意的。
可是師父若懷疑他了,将當日的事說出去了,他以後要如何自處?旁人會怎麽看他?
等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在老藥王每日會喝的藥裏加了東西。
那是他游歷在外多年,學會的獨門秘毒,無色無味,是連老藥王都不會察覺到的毒。
第一次做的時候,聞人舟還有些手抖。
第二次第三次,他越來越熟練。
老藥王越來越虛弱,最後果真在修行時出了岔子,走火入魔,那時只有聞人舟在老藥王身邊,臨死之前,枯瘦的老人突然一把攥住聞人舟的手,咳出了一口血,蒼老的聲音裏帶着掩不住的失望:“徒兒,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恍如晴天霹靂。
聞人舟呆住了。
他所自信的毒,原來從一開始,就被老藥王發現了。
可是老藥王沒來得及再說什麽,帶着沉郁的神色隕了,外人只倒是因為燕葭隕落,老藥王傷心過度才會如此。
而在燕葭和老藥王相繼隕落之後,聞人舟順理成章地成為了藥谷的主事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沉浸在那樣的目光,直到六百多年後的某一日,開始頻頻夢到當年,一切恍若異常虛幻的噩夢。
到現在,複仇的厲鬼出現在他眼前,那些飄忽的虛幻感瞬間消失,眼前的所有事物都變得真實到不能再真實。
從那些被自己刻意遺忘的回憶中抽出神來,聞人舟的嘴唇動了動,很難再說出自己不是有意的。
可他也不是無意的。
明明燕葭的手就扼在自己的脖子上,聞人舟卻突然止不住地低低笑了起來。
燕葭的手在收緊:“你笑什麽?”
聞人舟笑着笑着,咳嗽了起來:“我笑我自己。”
江浸月眉心都擰成了麻花,用扇子戳了戳曲流霖:“他瘋啦?”
曲流霖方才一直在掐算着什麽,神色有些凝重,被江浸月一戳,才回過神來,倒也不惱,只擡指彈了個隔音結界,悠悠道:“燕葭與聞人舟的命劫,其實早就該發生了……哎,魔尊大人,你和謝仙尊第一次遇到聞人舟之後,他是不是去與燕葭會和了?”
溪蘭燼怔了一下,點頭。
那時他們和聞人舟意外相遇,頗談得來,結伴了許久,聞人舟收到消息才離開去找燕葭的。
曲流霖道:“這就是了,原本他二人的命劫在那時就該應了,不過因為遇到你們,暫且推遲了,不過即使延遲了,果然也還是躲不掉的。”
江浸月滿頭霧水:“你又在神神叨叨什麽?”
在場幾人,只有溪蘭燼聽懂了曲流霖的這句話。
他意識到了什麽,驀地望向曲流霖。
後者只是朝他颔了下首,便不再多言。
曲流霖不是在感慨聞人舟和燕葭的命格糾纏,而是在告訴他,即使一時破了劫,也還是會在未來的某一日應劫。
他當年是死劫,雖然鑽了個空子,但的确已身死過一次,冥冥中溪蘭燼能感應到,他的劫是破了。
可謝拾檀的劫難,只是因他暫時避開了,未來可能還會浮現。
溪蘭燼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止不住地焦慮起來。
能讓謝拾檀有性命之危的劫難,只有誅滅魔祖一事,但謝拾檀不可能放手不管。
他要怎麽才能幫謝拾檀破劫?
他正煩惱着,外面忽然傳來陣急促的腳步聲,聽上去像是來了不少人,随即門口出現了畢蘅的身影:“誰,膽敢擅闖此地!”
方才整棟小樓的符紙都燒盡了,引來了藥谷其他人的注意。
畢蘅急匆匆帶着人提劍趕來,連站在邊上的謝拾檀一行人都沒注意,視線先落到了燕葭身上,看清他的側臉時,整個人都蒙住了,手中的劍差點當啷墜地:“燕……燕師兄?”
燕葭沒什麽表情地側眸看了他一眼。
畢蘅一眼就看出了燕葭此時的模樣,霎時方寸大亂,語無倫次:“燕師兄,你的腿……”
後面跟過來的藥谷修士們聽到畢蘅的聲音,紛紛大驚望來。
“燕師兄?!”
“燕師兄不是已經……怎會堕成惡鬼?”
“谷主!”
“這幾人是誰?從何處來的?”
“燕師兄的腿怎麽了?”
一片嗡嗡的忙亂聲中,燕葭眼底浮過薄薄的譏诮,捏着聞人舟的喉嚨,将他從床上生生拽起來,輕聲細語:“惡鬼自然是來索命的,我為何會變成這樣,你們該問你們的聞人谷主。”
原本想要撲過來救聞人舟的人腳步齊齊頓住,更加驚惶不定的視線掃到了垂着頭一言不發的聞人舟身上。
氣氛一時僵持住了。
就在此時,之前被溪蘭燼用法術催眠睡過去的司清漣竟也趕來了。
他從朦胧的睡意中驚醒,發現小樓的動靜,擔憂師父和師叔的安慰,急急忙忙地跑過來,看到眼前的情景,不免怔住。
原本眼神沒有什麽波瀾的燕葭在看到他時,陡然有了漣漪。
司清漣望着燕葭,表情也愣愣的。
他們二人,長得……有些說不出的相似。
燕葭意識到了什麽,扭頭冷聲問聞人舟:“他是誰?”
聞人舟不說話,畢蘅連忙代答:“燕師兄,這是清漣啊!是你兄長燕笙的孩子,他的名字是你取的,你還記得嗎?”
司清漣猝不及防聽到自己的身世,瞳孔都睜大了。
燕葭望着司清漣,眸色極為幽深:“我聽說他出生時,是一個死胎。”
畢蘅立刻道:“清漣出生時,的确沒有什麽生息,是阿舟将他溫養了幾百年,才讓他恢複過來,長大成人的,燕師兄,你快放開阿舟吧,你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最後一句話出來,燕葭還沒說話,聞人舟先低啞地開了口:“沒有誤會。”
燕葭來索命了,什麽都瞞不住了,也沒必要再瞞。
他的神色有種極度瘋癫的冷靜,擡起臉,一字一頓道:“是我陰狠毒辣,貪慕虛榮,欺師滅祖,害死燕葭和燕笙,又毒害了師父。”
此話一出,門裏門外都是一片倒抽冷氣聲:“谷主?!”
司清漣更是宛如被人敲了一悶棍,腦子裏嗡嗡的。
師父在說什麽,師叔又在說什麽?
他從小長在藥谷,師父對他雖嚴厲,但也親如生父,師叔不常與他見面,待他卻極好。
司清漣一向發自內心地崇敬着師父和師叔。
可是現在他突然得知,自己是那位傳聞中的燕師伯兄長的孩子,師叔還親口道出,是他害死了他的生父。
司清漣腦子亂哄哄的,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陡然之間,他所熟悉的人和事好像都變得陌生了起來。
溪蘭燼眉頭一皺,總覺得聞人舟這狀态有點不對勁。
聞人舟平靜地說出了那番話後,又望向了溪蘭燼,嘴唇動了動,給他傳音。
“魔祖複活之事,我不知情,你因誅殺魔祖的大義而死,我亦痛惜,憎恨魔祖。我雖非好人,但也未到那個程度,信與不信,全看你。”
溪蘭燼眉頭皺得更緊:“你要做什麽?”
“當心澹月宗的人,你說的複活魔祖一事,應當是他們所為,對謝拾檀下手,也有他們。”
“靜夜蘭一事……我沒什麽好說的。”聞人舟停頓了一下,“抱歉的話就不說了,你們應當也不想聽。”
這些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越來越會做出一些從未設想的事,比如暗害謝拾檀。
他表面風光背地腐朽,到今日迎來了燕葭,終于扯下了光鮮亮麗的外袍,露出了裏面的不堪。
燕葭從看到司清漣後,表情就沒那麽兇狠了,甚至掐在聞人舟脖子上的手都無意識松了一些力道,但他很快就又回過神來:“聞人舟,你在愧疚?”
從燕葭進門到現在,聞人舟都不敢看他的眼睛,聽到這句話後,才偏開目光,短暫地和燕葭接觸了一下,低聲道:“在師兄看來,我這樣的人,縱使說是于心有愧,你也不會信吧。”
燕葭目無表情:“算你還有一點自知之明。”
聞人舟又很幹澀地笑了聲,滿頭披散垂落的長發讓他看起來比燕葭還像一只厲鬼:“我無話可說,殺了我吧。”
說完,閉上了眼。
溪蘭燼恍然。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聞人舟方才對他說的是……遺言。
司清漣渾身一震,脫口而出:“不要!”
聽到司清漣給聞人舟求情,燕葭臉上陡然缭繞起一絲黑氣,怒喝:“你知道他是你的什麽人嗎?”
司清漣啞口無言,無措地望向畢蘅:“師父……”
畢蘅向來穩重得體,但眼下的情況,他也不知該怎麽辦了。
他早就因為聞人舟的異狀,隐隐察覺到了不對,方才得到了證實之後,更是完全不知如何開口了。
聞人舟害死了燕葭和燕笙,還有自己的師父,他有什麽資格阻止燕葭報仇?
也不知為何,燕葭的動作還是停頓住了,久久地盯着他堕入地獄也想爬回來掐死的人。
眼見着氣氛又再次僵滞,江浸月耐不住地狂扇扇子,已經後悔跟過來了。
聞人舟是該死,但是他就是心煩。
溪蘭燼也有些煩躁,把玩着謝拾檀的手指,剛想和謝拾檀說點悄悄話緩緩心頭的悶氣,謝拾檀忽然偏了偏頭,嗅到了一股極淡的藥味,大手果斷一把捂住溪蘭燼的口鼻,提醒道:“屏息。”
江浸月和曲流霖反應極快,即刻聽了謝拾檀的話屏住呼吸,門邊烏泱泱的一群人卻沒這麽快的反應,還是疑惑:“什麽?”
“你是什麽人?”
“這、這不是江門主嗎?江門主為何會在此地?”
說話間,其他人也後知後覺察覺到了空氣中那絲若有似無的味道。
原本陷入沉默的燕葭察覺不對,眸色一厲:“我還以為你當真心有愧疚,想要以死謝罪,沒想到你還藏着這手段!”
不知什麽時候,聞人舟竟然将藥粉混入了滿地的符灰之中,掩藏在符灰氣息中的藥粉随着塵埃的漂浮,進入了其他人的鼻腔。
這藥粉不知是如何做的,不僅畢蘅在內的藥谷修士們身體全部僵住,控制不住自己,就連燕葭的魂體竟也一時無法自控了。
然而和燕葭想象的相反,聞人舟灑下藥粉,控制衆人,不是為了趁機逃跑。
他視線空幽地擡起頭,很輕地笑了一下,隐約中溪蘭燼竟看出了當年初相遇時,那個幹淨羞澀的少年。
“聞人舟罪孽深重。”聞人舟道,“對我有殺意之人,殺了我吧。”
話音剛落,鮮血噴濺。
燕葭扭斷了聞人舟脖頸的瞬間,如他所言的對他有殺意之人,應聲拔劍,幾把劍同時洞穿了他的身體。
他竟然不是為了求生,而是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