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出于心中那縷隐約的不安,溪蘭燼寸步不離地在密室大門口守了兩日。
謝拾檀非常守時,兩日一到,緊閉的大門就重新打開了,聽到身後的聲響,溪蘭燼立刻起身轉頭,視線落到謝拾檀身上。
謝拾檀看起來和幾日之前剛進入密室時沒有任何差別,步态從容,一絲不亂,依舊是修為蓋世無人不懼的妄生仙尊,那雙天生淡漠的淺色眸子與溪蘭燼的視線撞上,融化般變得柔軟了幾分,擡手示意溪蘭燼看他手中的東西:“複蘇了。”
枯死的神木被喚醒澆灌,愈發火紅通透,美輪美奂,散發着柔和的光暈。
溪蘭燼只是順着他的動作瞥了一眼,視線就回到謝拾檀的臉上,擰起眉問:“你的修為損耗了多少?”
謝拾檀回答得不緊不慢,語氣平和:“比想象中略多一些,事後尋個靈氣充裕之地,打坐恢複便可。”
要是謝拾檀輕描淡寫地回答他“沒損耗多少”,溪蘭燼必然不信,死纏爛打也要問清楚真正的情況,畢竟已經枯死幾千年的神木,哪兒是那麽簡單就能喚醒複蘇的,他又不是傻子。
可是謝拾檀這麽一回答,顯得敞敞亮亮的,溪蘭燼反倒被堵住了。
再疑神疑鬼下去,就跟自己有什麽毛病似的。
溪蘭燼讪讪地把到口的話咽回去,嗯唔了聲,垂頭去看謝拾檀努力的成果,漫不經心地伸手碰了一下。
神木上帶着熱度,觸碰時恍若有活物的脈動一般,僅僅只是碰一下,也能感受到裏面蘊含的磅礴靈氣與蓬勃生機。
他的指尖停頓了下,往下滑,去碰謝拾檀攤開的手。
和神木的溫度相反,謝拾檀的手冷冰冰的,跟塊散發着寒氣的冰似的,溪蘭燼沒防備,被冷得一哆嗦,卻沒退開,一把抓住了謝拾檀的手,下意識摩挲了兩下,擰眉問:“小謝,你的手怎麽這麽冷?”
謝拾檀的指尖蜷了蜷,另一只手拉開被遮掩在袖子下的珠串,面色自若地回答:“雪凝珠。”
那截緊實漂亮的手腕上,一串雪白剔透的珠子無聲散發着寒氣,兩相映襯之下,有幾分聖潔之感。
哦,佛宗送給謝拾檀的聖物,助他凝神靜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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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蘭燼另外一只手伸過去碰了一下,發現珠串的确極為冰寒,剛竄出來的那幾絲狐疑又打消了。
然後才後知後覺發現,他一直抓着謝拾檀的手沒放。
不僅沒放,還跟個登徒浪子似的,抓着人家的手又摸又蹭的,顯得相當變态。
嘶,謝拾檀居然也不掙紮一下!
恢複原形的謝拾檀溪蘭燼挼弄起來沒什麽心理壓力,但人形的謝仙尊一副高冷出塵、冰清玉潔的姿态,他就不怎麽敢冒犯。
溪蘭燼連忙松開手,幹咳一聲:“那我們去找仇認琅吧。”
指尖上的溫度稍縱即逝,謝拾檀對溪蘭燼這麽快把手收回去不太滿意,但沒把他捉回來,點點頭:“嗯。”
溪蘭燼走在前面,沒注意到謝拾檀邁步時動作稍微凝滞了一瞬,才又恢複往日的行雲流水。
他并非有意隐瞞溪蘭燼,只是此事若讓溪蘭燼知道,必然不準他那麽做。
以溪蘭燼的性子,為了斷絕他的念頭,說不準還會幹脆利落地把鳳凰木直接銷毀了——他一向如此,懶得計較常人會斤斤計較的東西,大多時候活得肆意妄為。
所以不能讓溪蘭燼知道。
得知鳳凰神木複蘇,這幾日忙得焦頭爛額,很想直接一把火燒了牽絲門殘留根基的仇認琅飛快地推着輪椅就來了。
看到成功複蘇的鳳凰神木,這個總是陰沉沉的、活像蹲在角落裏長蘑菇的少年臉上瞬間有了神采,眼底都似燦爛了幾分,但他又不知道怎麽表達激動的情緒,手指發了會兒抖,無意識地把瘋狂掙紮的小金蛇打了兩個結,才冷靜了下來:“和書上記載的一模一樣。”
說完,他才想起這截神木是被謝拾檀以什麽方式養活的,不由又多看了眼謝拾檀一眼。
世人皆道妄生仙尊殺伐果斷,冷漠無情,當年清洗正道之時,連看着自己長大的師長都能眼也不眨地下得去手。
卻不知謝仙尊哪兒是無情,只在一個人身上有情罷了。
傳聞中的鳳凰神木,以尋常修士的心頭血也難以養活,若非謝拾檀是大乘境的修為,又身懷神獸天狼的血脈,也不可能把它救活。
但這救活的速度也太快了點,比他預計的快了幾倍不止。
總不至于是直接把鳳凰木插進心口溫養吧?
……啧,怎麽可能,謝拾檀又不是瘋了。
仇認琅按回自己的懷疑,小心翼翼地接過神木,取出玉刀。
鳳凰神木若被鐵器切割,就會喪失神性,只能用玉刀。
這段神木差不多有小臂長,在謝拾檀和溪蘭燼的注視之下,仇認琅非常識趣,沒有貪心耍花招,只切下了食指長的一截。
修複仇初的核心,用這點就足夠了。
用玉盒好好封存了那截鳳凰神木,仇認琅才擱下玉刀,順手把好不容易解開自己的小金蛇又打了個結,聊表興奮之情。
小金蛇憤怒地繼續掙紮,扭頭想咬一口仇認琅,又怕把自己的毒牙崩了,或者被仇認琅打個死結,只能又慫慫地把腦袋縮回去,眼神無光。
仇認琅擡頭,嗓子都嘶啞下來:“如同約定,我需要的已經取到了,接下來便将鳳凰神木融入溪少主體內吧。”
溪蘭燼問:“怎麽做?”
仇認琅指了指前方的煉爐。
牽絲門的工坊裏有成百上千個這樣巨大的煉爐,裏面的火焰生生不息,随時準備着煉制傀儡,不少煉爐裏,還被仇認琅他爹喪心病狂地丢進了數百人,與傀儡同煉。
溪蘭燼不由沉默了下,眉梢一挑:“你不會是要我跳進去吧?”
謝拾檀比較幹脆,眼神微微一擡,仇認琅便察覺到脖子涼了涼,似乎有什麽無形的尖銳之物抵在了他的脖頸上,只要他露出一絲不軌之色,就會被這位謝仙尊幹脆利落地解決掉。
仇認琅攤了攤手,冷靜地解釋:“煉爐裏的火與凡火不同,只為淬煉煉制——而且這個煉爐是幹淨的。”
幹淨的意思就是,這個煉爐沒被仇門主丢人進去過。
溪蘭燼比較介意的就是這個,聞言便不再那麽膈應,回頭朝着謝拾檀一笑:“那小謝,我進去咯。”
話剛說完,不等謝拾檀有動作,他就幹脆利落地直接跳進了煉爐之中。
大火撲面而來,他在耀耀的火光之中閉上了眼。
仇認琅将鳳凰神木投入煉爐中,關上煉爐的門,兩指一彈,開始煉化鳳凰神木,與溪蘭燼的軀體融合。
煉爐四周各有一道開口,可以望見裏面的情況。
溪蘭燼已經無知無覺地閉目沉眠了過去,火光烈烈,包圍着他的周身,他身上的如楓紅衣也似一把烈火,燎燒不盡的環繞着他,像是火光要吞沒他,又像他本身就是火光,明麗美好的少年面孔愈發灼眼逼人。
謝拾檀擡手按在煉爐散發着餘溫的邊緣,沉默地注視着溪蘭燼。
那也是他心頭一團燒不滅的火。
仇認琅眼角餘光注意到謝拾檀專注的模樣,不由怔了一下,想起某些傳聞,眼神古怪。
這麽情深意重,還親手将人殺了?
真是奇怪。
但他對天下人津津樂道的謝仙尊與溪少主的恩怨情仇并不感興趣,更不會不要命地問出來,收回眼神,聚精會神地控制着煉爐。
從外面看,溪蘭燼在煉爐中置身烈火,但從溪蘭燼的視角,就不太一樣了。
進入煉爐之後,他沒有感受到裏面的高溫,也沒有覺得窒悶,甚至眼前沒有火,只是一片望不到邊的黑暗。
他獨自走在這片黑暗中,看到了一些東西。
不僅是來到這個世界後做的夢,還有他在另一個世界時,從小到大做過的所有零零碎碎的夢。
那些夢裏他都是另外一個人,醒來之後只有些微殘存的印象,直到不久之前,他才知道,在那些記不清的夢境裏,他就是夢裏的那個人,夢裏的那些事,都是原原本本發生過的。
周圍如同流動的畫卷般,溪蘭燼走動起來,在一幕幕的畫片之中,看到了幼時的自己,走過去的時候,他就變成了畫卷中的人。
這是他曾經在另一個世界做過的夢。
無論是五百年前,還是五百年後的今日,都沒有人知道溪蘭燼的來歷,無數人給他杜撰出無數個出生,有猜他是哪個大魔頭之後的,也有覺得他是煞氣化人,還有以為他是哪個魔尊的私生子的,千奇百怪,但圍來繞去,都咬定了他天生魔種,身世驚人。
但其實不是。
溪蘭燼的父母,沒那麽驚天動地,只是一對在千千萬萬修士中勉強算得上中上、努力修行的普通修士罷了。
在正道修士眼裏,魔門都是些放浪無度、嗜殺殘忍之人,但溪蘭燼的父母并不如此,他們出生在一個小門派裏,青梅竹馬,志趣相投,各自步入金丹後,便自然而然地結為道侶,對那些打打殺殺的事并不太感興趣。
恩愛的夫妻倆生下了個很會搗蛋的孩子,因溪蘭燼出生之時,桌上蠟燭燒盡,馀燼如蘭心,母親便給他取蘭燼為名。
到五歲之前,溪蘭燼的日子都過得很快活,他生得玉雪團團的,漂亮得緊,笑起來甜滋滋的,尤為惹人憐愛,小嘴也甜,走哪裏都受歡迎。
小門派上下都寵着溪蘭燼,師兄師姐們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都會特地給溪蘭燼送來。
他的天資也異乎尋常的好,三歲就能引氣入體,學什麽都很快,半大一丁點的小屁孩學會什麽法術,都充滿好奇心地想試一試,為此惹了不少禍。
大部分時候,其他人看到溪蘭燼施法闖禍了,都會鼓掌驚嘆“小蘭燼好厲害”。
然後溪蘭燼就被趕來的娘親拎回去教訓了。
那時溪蘭燼每天最大的煩惱,就是惹了禍後,怎麽撒嬌才能不被嚴厲的娘親打屁屁。
不過溪蘭燼挨打的次數其實很少。
一般來說,爹爹都會在旁邊給他求情,爹爹求情的時候,他就眨巴眨巴眼,奶聲奶氣地叫聲“娘,我錯啦”,再噔噔噔跑過去,趁娘親不注意,輕輕軟軟地在她臉上親一口。
娘親眼底的火氣就會消散,轉而化為星星點點的笑意,點點他的腦瓜子,無奈地道:“你啊。”
她嗔怒地看一眼自己的道侶:“你這麽慣着小蘭燼,都給他慣成個小魔頭了,今天敢放火燒仙草,明天就敢放水沖大廟,若是往後我們不在了,他惹禍時誰來護着他?”
溪蘭燼一聽這話就不樂意了,癟着嘴在她懷裏打滾:“爹爹娘親怎麽會不在呀,爹爹娘親要一直陪着我嘛。”
也不知道一個男孩子怎麽就那麽會撒嬌,年輕的夫婦倆對視一眼,笑着應:“好好好,爹娘一直陪着你。”
但修行一途,總會惹上三兩仇家,即使不想生事,也會身不由己,尤其是在蒼鷺洲這般不安定的地方,殺人越貨、當街搶人是司空見慣的事,可能走在路上多看了誰一眼,就會結上仇,被那人直接提刀砍死。
雖然溪蘭燼的父母性格平和,從不主動招人,但還是因為師門之禍,被牽連到了。
記憶回溯到這裏,溪蘭燼忽然不是很想再繼續想下去了。
但片刻之後,周圍凝滞的一切還是又動了起來,他逼迫自己繼續想下去,往後的一幕幕如同流水,劃過眼前,那些被遺忘的記憶,他又重新經歷了一遍。
小門派被仇家半夜偷襲,父母在他眼前死去,臨死之前,母親拼死用法術将他傳了出去。
魔修屠人滿門,要斬草除根,溪蘭燼這樣的小孩子也不會被放過。
仇家很快就追了上來,幼小的溪蘭燼哭得撕心裂肺,邊哭邊用自己會的所有法術試圖抵抗,但他那時還太小了,再怎麽天資聰穎,落到那些人身上,也只如撓癢癢一般,換回來的是放肆的大笑聲。
似乎是覺得這麽小的孩子掙紮起來很有趣,這些魔修逗耍地圍追着他,又一時不下殺手,将溪蘭燼逼上了萬魔淵。
狂風獵獵吹拂,似乎只要風再大一點,溪蘭燼就會被吹下去。
溪蘭燼已經不再哭了,只是睜着雙血紅的眼,盯着他們。
那些魔修被這樣的眼神一盯,莫名有點後背發寒,随意提起溪蘭燼,嘻嘻笑道:“生得這麽可愛,那就給你條生路,我們等你從萬魔淵底下爬出來哦。”
此話一出,周圍的其他魔修又是一陣大笑。
從來沒有人能從萬魔淵底下爬出來。
曾經有許多有名的大魔頭墜入淵底,也從未見他們出來過,更何況一個只到他們膝蓋高的、柔嫩的孩童。
但溪蘭燼活下來了。
母親臨死前将他傳走,父親臨死前則是在他身上下了一道守護的咒令,即使那道守護的咒令在萬魔淵裏顯得十分脆弱,但正是那道咒令,讓溪蘭燼沒有被活生生摔死。
一片靜寂的黑暗中,溪蘭燼閉上眼睛,将記憶拉回五歲前無憂無慮的時日,看着眼前的父母,伸手想要碰碰。
但所有的一切早在幾百年前就已發生,過往早已變成塵埃散落。
即使眼前的一切看起來無比真實,溪蘭燼依然清晰地知道,他再也不能在父母懷裏撒嬌,那麽疼愛他的爹爹和娘親,也看不見他已經長得很大了。
“……我給你們報仇了。”
溪蘭燼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望着他們,勾了下嘴角:“娘,我現在似乎真的變成個大魔頭了。”
真是很不幸,被他娘預見了。
他戀戀不舍地在那段記憶中停駐了良久,才繼續往前走去。
萬魔淵底下并非如世人所說的那樣,是看不到底的黑,其實是能隐約見到光的。
天穹像是蒙着層黑霧,什麽都看不分明,篩下來的一層幽光籠罩在淵底,只夠大概看見前方事物的大致輪廓。
溪蘭燼渾身上下都彌漫着一股劇烈的疼痛,像是筋骨盡碎,昏昏沉沉睜開眼,對上了一只眼睛。
确實是一只眼睛。
溪蘭燼恍惚了一下,眼前模糊片刻之後,逐漸清晰起來。
幾個不是這裏殘、就是那裏缺的老怪物在圍着他打轉。
看到他睜眼,第一個開口的是那個獨眼老怪物,笑得桀桀桀的,沙啞難聽:“這萬魔淵多久沒人跌下來了,居然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娃娃。”
另一個魔頭望着他,猛吸口水,眼冒綠光:“多少年沒見過這麽鮮嫩的血肉了,一會兒我先吃,他的兩條腿歸我了!”
“啧啧,青羽老魔,你這副醜陋的姿态,說出去誰信你是個煉虛期頂峰的大能。”
“哼,困在這淵底,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了幾千年,誰還在乎那點東西。”
幾個魔頭圍着溪蘭燼擦口水,商量該怎麽吃、從哪兒吃。
摔下來時,溪蘭燼渾身的骨頭都碎了,劇烈的疼痛讓他動彈不得,溪蘭燼本來就怕疼,偏偏記憶裏的這股疼痛又格外的清晰真實,把他活活疼懵了,意識模模糊糊起來,恍惚間仿佛颠倒了歲月,忘了自己是魔門少主溪蘭燼,只記得他是那個柔弱無力的孩童。
他聽着這些人的聲音,覺得有些好笑。
反正他就快死了……
眼皮極為沉重,溪蘭燼控制不住地耷拉下眼,迷迷糊糊地想,那就讓他們吃吧。
就是能不能等他死了再吃?
不對,不行,他不能死。
他還沒報仇。
昏沉了意識陡然又清醒起來,他猛地又睜開了眼,漂亮的眼睛裏含着血與淚,無比炙亮,嘴唇蠕動片刻,艱難地發出聲音:“不要……吃我……”
那幾個魔頭以為他就要死了,聽到這蚊子哼哼似的一聲,倏地一靜,然後又哄堂大笑起來。
“快快快,趁還活着,架個烤架。”
溪蘭燼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們忙活,眼底因求生的意志,灼亮逼人,沒有一絲畏懼。
幾個魔頭笑完了,與他對視着,又沉默下來,拿不定主意似的,圍着他繼續打轉。
許久,體型高達兩丈的那個魔頭忽然一伸手,把溪蘭燼拎了起來。
溪蘭燼小小的,渾身骨碎,沒有支撐力,軟綿綿地由着那個魔頭拎小雞仔似的拎着他。
那個魔頭眼睛有盤子大,湊過來打量了他片刻,嘶了聲,搖着頭一錘定音:“太小了,不夠分,養大點再吃。”
其他幾個魔頭咕哝起來:“養?我只殺過人,沒養過啊。”
“這麽一丁點,怎麽養?真能養大?”
“是不是得挖個坑,種在土裏,再澆點水?這淵底下光線這麽黯淡,他能長大嗎……”
“有沒有腦子!”另一個魔頭踹他一腳,“這小孩渾身骨頭都碎了,你挖坑怎麽種?給他挖墳呢?”
被踢的魔頭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一拍腦袋,回頭叫人:“斷脈老兒,你的血不是能生骨續筋嗎?快給他喝兩口。”
一群曾經在外面叱咤風雲的魔頭從沒照顧過人,手忙腳亂地給溪蘭燼喂了血。
重新生長骨頭是宛如酷刑一般痛苦的事,成年人都難以忍受那種痛楚,更何論是個幼童。
溪蘭燼禁不住尖叫起來,在滅頂般恐怖的痛感之下,他的身軀甚至彈動了一下,又被其他魔頭趕緊按住。
那痛意無比綿長而折磨人,從身體的每一寸蔓延到靈魂,像是将他從靈魂敲出無數細碎的裂紋,撕碎成無數片,又拼湊起來,再打碎拼湊。
即使神魂如今十分強大,那股深至靈魂的劇痛再次襲來時,溪蘭燼還是有些熬不住。
他渾身冷汗涔涔,胸膛的起伏接近無了,氣若游絲。
疼,好疼,怎麽會這麽疼。
他好怕疼啊……可不可以不要再這麽疼了?
其中一個一直沉默不語的魔頭看他一眼,突然轉身跑開。
不知道過了多久,又渾身浴血地回來了。
他攤開手,手裏是個血糊糊的東西,看不清是什麽,也不洗一下,就往溪蘭燼嘴裏塞:“小東西,別死了,吃下去。”
那股劇痛随着入口的血腥味緩解了點,溪蘭燼恍惚的意識慢慢回落,睜大了眼,看着這群讨論着該怎麽把他養大、養多大了再吃的魔頭,心頭奇異的沒有恐懼。
反而生出了幾絲懷念與不舍。
溪蘭燼的記憶還沒有完全恢複,許多地方是殘缺的,暫時還想不起來。
之後的記憶斷斷續續的,時常會有大段大段的空白,但溪蘭燼也能看到很多東西了。
下一段記憶已經是他離開萬魔淵後的了。
他在一個夜色美好的夜晚,輕快地步入仇家的門派,朝着他們彎眼一笑:“諸位好啊,我從淵底爬回來找你們了。”
明月之下,一襲紅衣的少年笑意明媚,落到眼底卻叫人心顫不已,好似從地獄裏爬出來複仇的詭豔厲鬼。
殺完仇家的時候,溪蘭燼順手救下了個被這些魔修養起來準備當鼎爐的少年。
那個名為解明沉的少年自此就死皮賴臉地跟在他身後,非要誓死追随他不可。
溪蘭燼被解明沉追得心煩意亂,實在不耐煩了就打他一頓,試圖把他吓跑,但解明沉依舊厚着臉皮跟上來,死纏爛打。
溪蘭燼無奈之下,只能收下了這個手下。
記憶繼續跳躍,溪蘭燼只身誅滅了個小門派的事很快傳了出去,魔門的其他人注意到了溪蘭燼,他被迫出了名,也多了些莫名其妙的仇,便帶着解明沉,來到蒼鷺洲最大的城池浣辛城。
後面是怎麽結識玄水尊者,被他賞識收為弟子,成了個莫名其妙的魔門少主的,記憶又模糊不清了。
魔門內亂極為頗多,溪蘭燼被無數人盯上,在魔道與正道結盟時,他果然被有心人推選着送去正道第一大宗澹月宗,不少人都期待着他死在那裏。
溪蘭燼知道,自己不會死在澹月宗。
他會在那裏認識謝拾檀。
一想到記憶裏會看到少年時的謝拾檀,這些亂七八糟的記憶忽然就沒那麽糟心了。
溪蘭燼的腳步加快,期待着走向自己的未來。
煉爐中的火足足燒了十餘日,鳳凰神木才慢慢與溪蘭燼的身體相融。
又過了幾日,火光才漸漸消止。
仇認琅連續不斷地控制着煉爐這麽久,也熬不住了,臉色白得下一瞬就會歸西,但還勉強撐着,在輪椅上坐得筆直,眼底難掩疲倦:“鳳凰神木與溪少主的身體已經徹底融合,沒問題了,兩位自便,我回去休息了。”
謝拾檀沒搭理他,眼風都沒掠過去一下,走到煉爐旁觀察溪蘭燼的情況。
溪蘭燼閉着眼,沉溺在一段段碎片般的記憶中大半個月後,終于醒了過來。
他的記憶并沒有完全恢複,但那些做過夢又忘掉的記憶全部回來了。
醒來的時候,腦中的畫面停留在當年正魔兩道大戰爆發,他接到信,匆匆帶着解明沉回蒼鷺洲時,故意在居住的屋裏放東西的時候。
溪蘭燼其實不是很确定謝拾檀拿到了那個東西,畢竟後來他從未聽謝拾檀提起,更別提取出來了。
但在這副身體裏剛醒來不久時,他看到謝拾檀拿出來過。
火已經熄滅了,溪蘭燼遲遲不出來,謝拾檀擔心出了什麽問題,耐心告罄,直接伸手把煉爐的門拆了。
剛拆開門,便見到溪蘭燼睜開眼望過來,懶洋洋地露出笑意:“你怎麽偷我的簫還不還啊,謝卿卿?”
謝拾檀的身形猛然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