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如虎添翼
自從那夜之後,北宮如晚上一閉上眼睛,就會做同一個夢。夢中到處是紅燦燦的合歡花樹,而芷陵便站在樹下,懷中抱着一個嬰兒。她一身白衣,輕吟着:夫為葉,我為花,花不老,葉不落,一生同心,世世合歡。漸漸的,她的白衣上有了一滴滴的血跡。
北宮如擡頭看去,只見那些紅花正在慢慢溶化,變成一股一股的血注順着樹枝流下來,在樹下彙集成一灘血泊。突然,他頭上的樹也開始流血,滴在他的眼睛上,模糊了他的視線。朦朦胧胧中,他看見芷陵緩緩倒下,聽到她的心髒在越跳越慢。他拼命用手擦拭着雙眼,竭力想睜開眼睛,大聲驚喊:“不要離開我!”
夢醒,他又是一身冷汗,天剛剛有點白光,他提上劍走出寺門。東面的天空似乎有一抹桃紅,把遠處的雲也從沉睡中喚醒。
他正出神時,背後響起一個柔和的聲音:“如哥哥,快要日出了。”
梅吉走到北宮如的身邊,低低的說:“如哥哥,五年不見,你似乎比我記憶中更憂郁沉默了。”
北宮如轉頭看見梅吉關切溫暖的目光,心中一熱,說道:“是啊,每次吉兒遇到我,都是如哥哥人生最黑暗的時刻。起落浮沉,猶如這黑夜與白晝,交替往複,生生不息。只是這夜太長了,好像永遠都是這麽恐怖和沉寂。”
梅吉拉起他的手,握在自己修長的雙手中,從容的說:“如哥哥,你看那天邊的浮雲,被黑夜淹沒了一整晚,太陽一出來就有了生機和色彩,一抹光就能洗滌抑郁和黑暗。”
黎明前的山林萬籁俱寂,靜得連鳥的叫聲也聽不到,一陣風吹過送來松木的沉香,也把梅吉的頭發吹散在風中。北宮如用手指把橫散在她額前的頭發掠開,溫和的說:“吉兒,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
接應的大軍午時便趕到山下,楚子儀帶着一行人安然回到翼城,北宮如便被留在宮中住下。回宮後的第二天晚上,楚子儀和北宮如炳燭夜談。
北宮如喝一口酒,問道:“大王似乎并不急于追究刺客之事,是不是已經知道這幕後黑手是誰?”
楚子儀淡淡一笑說:“什麽都瞞不過你。我這些年把王族打壓的太過厲害,以至于天家凋零,助長了世族的權勢。你可記得當年我之所以能在呂夫人過世之後清除呂氏一族,除了仰仗了宗親,還得力于翼國的三大家族:若敖,鬥越,和黑他彥。”
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繼續說道:“其中以若敖家族最為強大,因為他們世代掌控着魚米富庶的樊城,而樊城多河流湖泊,所以他們家族擁有着強大的水軍。呂氏一族被清洗後,我扶植了若敖家族的族長門華為令尹。這些年來,他在朝中廣布黨羽,跋扈專權,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前些日子,他竟然要求讓三大家族享受公族待遇。一旦我應允,就意味着三大家族的首領可以世襲罔替,子孫數代可以榮華富貴。我沒有同意,他便上書要求回他的采邑樊城致仕,告老還鄉,以試探我的态度。我準了,他就按捺不住要動手殺了我,另立新君。”
北宮如沒有立即說話,他暗自地想:“歷朝歷代的名門世族都逃不出家破人亡的結局,或因為樹大招風,或因為功高震主,或因為鳥盡弓藏。無論是何種原因,決心動手的當權者都不願意背負殺害忠臣的污名。所以,楚子儀現在需要的是一個光明正大鏟除門華,清理若敖家族,震懾其他兩大家族的借口。”
想到這裏,他突然拿不準那夜的行刺事件究竟是誰在幕後安排的,真的是門華預謀弑君,還是楚子儀在布局造勢?帝王心術,有時候需要揣摩,有時候不能深究。
北宮如沉思着,良久才說道:“大王暫且沒有索拿門華來翼城問罪,可是有什麽顧慮?”
楚子儀放下酒杯,說:“是的,我在等。如果我現在去樊城拿人,門華不會束手就擒。要打下樊城,就要打敗他的水軍。一旦我輸了,他便會帶兵北上,彙合其他兩大家族。到時候反咬一口也不是沒有可能。”
Advertisement
北宮如接着問:“大王可是有什麽萬全之策?”
楚子儀搖頭,說:“萬全之策不敢說,但我一直在悄悄造船練兵,再等兩個月,就能萬事俱備。”
北宮如端起酒杯,敬楚子儀說:“在下祝大王旗開得勝,願為大王效犬馬之勞。”
酒杯相碰,楚子儀笑道:“有你在,真乃如虎添翼,是天佑我翼國。”
北宮如回到自己的住處,又是失眠的一夜,他反複想着之前與楚子儀的談話。他的腦海中呈現出當今天下的局勢圖:柳國東有奎國,西有翼國,柳國得以在夾縫中生存,一是依賴對奎國極盡奉迎尋求庇佑,二是靠不輕易得罪翼國。在北方,轸國自從四年前烏河一戰中敗給柳國,就采取和親方式,一邊與柳國修好,一邊卻又向北方大肆移進,逐漸吞并北方的一些小國。奎國,翼國,和轸國,都有統一天下的實力和報複。
如此想來,以他對楚子儀的了解,拿下若敖家族絕不僅僅是鏟除權臣這麽簡單。楚子儀要的是樊城,是門華手中的水軍,是以樊城為據點南下,奪取更多的土地城池。之後,便可以仰賴南方充足的糧草供應,北上進而奪取天下。果真如此,柳國就是翼國北上之路的必經之地。別說他現在寄人籬下,就算是他傾柳國舉國之兵,也未必阻止得了翼國的野心。何況,他如今沒有一兵一卒,回國掌權的可能又是微乎其微。
這天傍晚,碧瑤宮中,楚子儀照例陪着梅吉下棋。梅吉親手焚上楚子儀喜歡的月麟香,又怕香煙過烈,香味漫然,便把手放在香灰上面感受香餅的火勢。
楚子儀專注的看着她輕盈的動作,問道:“雪雁呢?怎麽今日沒見到她?還得你來點香?”
梅吉将香箸放回香瓶中,随口答道:“我怕如哥哥驟然離開家鄉,難免吃不慣翼國的菜肴,便讓人準備了幾樣柳國的小菜給他送去。除了我和雪雁,別人焚的月麟香怕都不能讓你喜歡。”
楚子儀笑着說:“你從來都是如此替人着想。今日我讓你三子。”
梅吉側着頭莞爾一笑說:“王兄,那你輸了可不許生氣喲。”
梅吉手執黑字,先下在棋盤中三三、星、天元的位置。幾度試香下來,她的手溫熱而幽香,楚子儀一時間愣了一下,不知道是因為這三手棋走的詭異,還是這暖香惹人沉醉。
楚子儀苦笑一下說:“幾日沒和你下棋,你這布局越發不可思議了。”
梅吉遞上一杯祁紅,這茶混着果香,松香和酒香,甚為奇特,冬天喝最好不過。每年宮中只得十斤,楚子儀知道梅吉喜歡,就統統留給她。
梅吉雙手托着下巴,笑說:“哥哥你每天日理萬機,哪能像我一樣有空閑研究棋譜,時日一久,再笨也該有些長進了。”
兩人正說笑間,雪雁拿了空食盒走了進來。梅吉将拿起的黑字放下,問她道:“如哥哥可進的香?”
雪雁模樣乖巧伶俐,她上前麻利的給楚子儀行禮,清清脆脆的說:“回公主,公子很歡喜,讓奴婢向公主致謝。”
梅吉滿意的點點頭,又問:“哪幾道菜他動的最多,哪些又沒太碰,你還記得嗎?”
雪雁垂手回道:“奴婢記得。糟鵝掌鴨信和豆皮包子吃了大半,野雞崽子湯倒是只喝了一小碗。”
梅吉吩咐說:“那明早讓廚房做碗蝦丸鴨肉粥,一個蘆蒿炒面筋,再加四個松瓤卷送過去。記住,那個松瓤卷要用鵝油。”
等雪雁退出去,楚子儀似笑非笑的說:“吉兒,北宮如回來你很歡喜嗎?”
梅吉低下頭,臉色緋紅的道:“哥哥不要笑我。不知道為什麽,看到他吉兒就想對他好,讓他開心。”
楚子儀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百感交集。他輕輕驟起眉頭,說道:“他留下來我也很高興。再過一段時日,我打算讓北宮如帶我的旨意前去樊城索拿門華。如果門華肯老實回翼城,便可以免去兵戎相見,如若不然,再進軍。這樣也算對若敖家族仁至義盡了。”
梅吉聽完,急道:“這不行。如果門華遷怒于如哥哥,對他不利怎麽辦?”
楚子儀臉色微變道:“那便可以用斬殺王使的罪名堂而皇之的開戰。”
吉兒急得紅了眼圈,說:“如哥哥失去愛人故土前來投奔,已經夠可憐的,哥哥怎麽如此狠心?”
楚子儀大笑道:“傻妹妹,咱們翼國宗室凋零,無人可靠。北宮如是難得的人才,在這裏根基不深,比起那些世族大臣更讓我放心,我還要讓他替我打下半壁江山呢。但我們畢竟多年不見,我要他去只身涉險,才能試一試他對我的忠心。放心吧,門華不會輕易動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