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天人永隔
北宮如被囚在零雨臺已經整整十天。零雨臺是柳國專門囚禁犯錯的宗親子弟的地方，是司寇北宮襄掌管下的司局之一。這裏防守森嚴，凡是進了這裏的人，沒有獻公的親筆手谕，是絕對不可能踏出去一步的，那院中頭頂的四方天就是犯人永遠的風景。
自從北宮如被關進來的那天起，北宮襄就派人全天看守着他。北宮如剛進來的幾天，還試圖從看守口中打探出一些關于芷陵的消息，可是他使出渾身解術，這裏的人都好像聾啞一般，只是如影子般跟随着他，也如影子般沉默。
這種壓抑和寂靜讓北宮如窒息的快發瘋，他時而默默垂淚，時而暴躁如雷，他恨自己太沖動，造成今日這種局面。那一瞬間，失去孩子的痛苦，芷陵傷心欲絕的雙眼像滔天洪水一樣，沖毀了他多年來建立起來的理智與忍耐這道壩；憤怒的漩渦将他瞬間吞沒，直帶他沉到水底，這裏沒有聲音，沒有光線，與外界毫無瓜葛。
這一天的下午，北宮襄的到來終于結束了北宮如痛苦的煎熬。看到一臉肅殺的北宮襄走進來，北宮如知道決定自己命運的時刻到來了。
北宮襄站定之後，雙手抱拳向天一拱，聲音不帶任何感情的說：“代主上問話。”
多年來的宮廷訓練，讓北宮如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低下頭，等待北宮襄問話。
北宮襄問道：“主上問，你提劍闖宮，不顧宮人阻攔，可是預謀弑君？”
這話問得極其重，北宮如不禁後背冒出冷汗。他重重的磕了一個頭，伏在地上答：“回主上，兒臣若有此心，天誅地滅！是兒臣一時怒極攻心，被喪子之痛沖昏了頭，一心只想懲治害死我孩兒的罪魁禍首，無心冒犯父王。但如兒自知大錯已釀，甘願受罰，請父王嚴懲。”
沉默了一陣，北宮襄又問道：“主上再問，你私自将宣城抵押給奎原公，事先不報達上聽，可知是欺君罔上之罪？”
北宮如又重重叩頭道：“回主上，兒臣不敢辯解。是兒臣有僥幸之心，自作聰明，擅自作主。兒臣請父王一并罰過。”
北宮襄點點頭，又問道：“主上又問，你明知芷陵是大司馬趙原珉的女兒，卻故意隐瞞不報，可是想暗通外臣，結黨營私？”
北宮如頓時如雷霆一閃，愣在那裏，拿不定主意如何回話。無數念頭此刻在他腦裏閃過：父王如何知道的？他知道多少？不可能是自己身邊的人洩露的，那又是誰？
北宮襄見他不回答，默默從懷中掏出一封信，扔在北宮如面前，冷厲的說：“不見棺材不落淚，看看吧。主上聖心燭照，豈容你與外臣暗通款曲？”
北宮如拾起地上的信一看，震驚不已，臉色霎時間蒼白，這正是他當年在段雲申的書房裏燒毀的那封信，裏面是趙原珉寫給段雲申應允芷陵婚事的信。北宮如當年是看着這封信在他面前燒掉的，不可能今天又重現世上。
他深深的知道，獻公質問自己的前兩條罪名只要他認錯認罰，再加上朝中群臣支持，總還能有回旋餘地。可是在本朝，公子私通外臣是天大的罪名，朝臣唯恐避之不及，生怕被套上結黨的罪名，到那時自己就是孤軍奮戰，沒有任何勝算。
他擡起頭，篤定的說：“回主上，兒臣确實不知，一封信也證明不了什麽，這信可能是僞造的也未可知。可有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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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宮襄死死地盯着北宮如，緩緩道：“人證确實沒有了。趙原珉熬刑不過，已經于三天前死在獄中；他兒子趙景知在抄家前僥幸逃走，主上正在全力追捕，天網恢恢，他走不出大聚城的。至于芷陵，”
北宮襄停頓了一下，終于說：“她昨日自盡身亡了。”
北宮如呆呆的看着他的臉，不明白似的說：“自盡身亡？芷陵？”
北宮襄沉重的點點頭，說道：“昨日我奉命前去熙華宮提審她，到那裏時，她已經服毒自盡。她走的很安詳，你節哀吧。”
北宮如眼前的事物開始無休止的旋轉，手心全是濕冷的汗水，心痛的好像要爆裂開，他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倒在了地上。
再醒來時，已是深夜。在北宮如門外當值的看守，聽到房間裏傳來陣陣的哭聲，那是一個男人有力而低沉的哭聲，帶着讓人心顫的痛苦與壓抑。終于，從哭聲中爆發了這個男人感天震地的一聲怒吼，好像在質問 “這一切到底為什麽？”
當一個人一夜之間失去整個世界的時候，他應該怎麽樣？
看守們一窩蜂沖進房間，怕這位被囚禁的公子有輕生之念。他們只看見北宮如站在窗前，雙手支撐着自己，對着夜空瘋狂的叫喊，身上還穿着吐有血跡的青衣。看守們站在那裏，不知道是該上前來，還是該退出去。
終于，北宮如停了下來，他大口的喘着氣，轉頭對盯着他的看守們說：“你們放心，我死不了，替我告訴王叔，我要見他。”
月光下，北宮如慘白的臉像夜游的厲鬼，眼神中的怨怒讓人不寒而栗。胸前衣服上已經幹涸的血跡泛着幽幽的暗光，更顯出一絲猙獰與不甘。
一個時辰之後，司寇北宮襄便來到了零雨臺。他走到北宮如的房門口，吩咐随從說：“你在這裏等着，不要讓人靠近。”
說完，他推開門，朦朦胧胧看到牆角坐着一個人影，一動不動，沒有一點聲音。直等到北宮襄走到他面前，公子如才擡起頭，用滿是血絲的眼睛凝視着他。
北宮襄身體顫了一下，平日裏多麽英挺俊秀的一個人物，一夜間好似所有的精神氣都被抽幹，只留下一具蒼白無力的軀殼。
他不禁也悲戚動容道：“如兒，王叔來了，有什麽話你就說吧。”
北宮如咚一聲雙膝跪地，用幹啞的聲音說：“王叔，從小如兒不得父王喜愛，也甚少有機會和王叔親厚，現在如兒落魄至此，王叔還願意披星戴月而來，如兒感激涕零。”
北宮襄嘆道：“雖然我不常來宮中走動，但你這些年來在內勤勉輔政，在外浴血奮戰，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我本是看好你會是興邦定國的一代英主，怎麽也沒想到你會做出這種糊塗事。”
北宮如聽出王叔語氣中的憐惜和失望，他說：“王叔知我。如兒上忠于父王，下愛撫百姓，此心日月可鑒，天地為證。只是如今父王疑我有篡位謀權之心，我若不死，父王不能安心。睡榻之側，豈容他人安枕？自古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如兒縱有千般委屈，萬種不甘，也懂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北宮襄聽着，深深皺起眉頭，說：“你這是負氣的孩子話。”
北宮如倔強的搖搖頭說：“王叔，如兒只有一個請求。讓我見芷陵一面，不管她是生是死，見她最後一面，所有的罪名我都一字不漏的承認下來！廢黜世子并非易事，如果我不公開認罪，就貿然處死我，在軍中必定掀起軒然大波，朝中大臣也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到時候父王還要背負一個戮子的不義之名。我見過芷陵之後，請王叔當堂審理，如兒一定供認不諱，以堵衆人悠悠之口。結果是賜死，還是圈禁，只求給我個痛快。還請王叔轉奏父王，成全如兒。”
說完，他決絕的看着北宮襄，直等着他的決定。
北宮襄冷冷的哼了一聲，突然擡手，狠狠地抽了北宮如一個耳光，那力道直把他打倒在地上，順着嘴角流出一道血跡。
只聽北宮襄怒從中來的說：“混賬話！男子漢大丈夫，為了一個女人就要輕生？父母小責則忍之，大責則避之，這麽淺顯的道理你竟不懂？枉我一心盼望你有朝一日，會是我們柳國的中興之主。你如此一心尋死，對得起慘死獄中，卻至死都不肯屈打成招的趙原珉嗎？你又對得起為了保全你，決然自盡的芷陵嗎？他們都是寧死也不願意成為別人對付你的工具，他們用自己的生命托你走上你該走的道路，擔起你該擔的責任，你還不明白嗎？”
北宮如擦掉嘴角的血跡，驚愕地說：“王叔，您叫我逃？為什麽？”
北宮襄沒有回答他，只對門口喊了一聲：“進來吧。”
門應聲而開，走近來的正是逃逸在外的趙景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