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大仁大義
新雪把這世間萬物覆蓋包容,潔白的更無一點塵來處。馬蹄輕輕踏過薄薄一層的初雪,露出土地的本色。北宮如雖然此刻心急如焚,但他不敢疾速策馬。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身體承受不了劇烈的颠簸,一定要撐到炎城,見到朱十六。
氣血翻湧,天旋地轉,他緊緊拉住缰繩,把馬引到一顆樹旁。血已經不聽他的控制,随着他的咳嗽噴湧而出。他一手扶着樹幹,一手抓牢馬鞍,才勉強沒有從馬上跌落。血濺落在白雪上,刺眼而奪目。
北宮如能感覺到自己的體力似乎一點一點在消失,身體越發的冷。他趕緊拿出酒,抿了一口,又搓一些在手心,反複摩擦,直到雙手又恢複了一些溫度。一時間,他好想就這樣趴在馬背上,安心睡一覺,沒有生死,沒有得失,沒有榮辱,就這樣悄然無息的消失在這片純白之中。
他坐下的馬似乎感應到騎士的游離,不安的來回踩動起來,把北宮如從混沌中驚醒,這才意識到剛才生死只在一念之間,不禁心中凜然。他拍拍馬的脖子,像是對它表示感激。
終于來到了炎城城下,北宮如對着城門大喊:“我是北宮如,要見朱十六。”
城上人影立刻聚攏過來,交頭接耳,有人跑下城頭。不久,朱十六登城朝城下看去,只見北宮如一人一馬,氣定神閑地站在雪中。
“朱十六,你放心,只有我一個人。我來和你做筆交易。”
朱十六放聲長笑道:“我朱十六這輩子算是活夠本了,世子爺要和我做交易!”
北宮如不以為然地說:“沒錯,你幫我把糧食運到嵋城,我放你和你的手下一條生路。”
朱十六輕蔑的說:“世子爺,人家說落套的鳳凰不如雞。昨天讓你逃出去,今天你自己送上門來,可就再沒那麽走運了。”
北宮如輕輕笑道:“朱十六,可惜你沒有把我們趕盡殺絕,逃出來的不止我一人。我已派人去調集大軍,我如果五日之內趕不到嵋城,大軍就會把這方圓百裏包圍,到時候你們插翅難逃。就算你們僥幸逃脫,你們都是有軍籍的人,找到你們的家人并不是什麽難事。到時候不要怪朝廷将你們滿門抄斬,誅滅九族!”
城頭的議論聲似乎大了一些,朱十六示意大家安靜,良久說道:“你有什麽條件?說來聽聽。”
北宮如知道自己已經成功了一半。他強壓住胸口一陣陣難忍的疼痛,若無其事的說:“我不要你們的命,我只要糧。糧到了嵋城,你們護糧有功,将功抵過,前嫌不計。我放你們回老家去,你們的家人也絕對不會受到牽連。”
朱十六半信半疑的說:“我們憑什麽相信你?”
北宮如道:“我做你們的護身符。你們把我帶在身邊,等到了嵋城,你們就會拿到父王的免罪鐵券。君無戲言,你們從此可以安心回鄉團聚。如果沒有兌現,你們随時可以殺了我,大不了同歸于盡。如今,你們沒有更好的選擇。”
城上又是一陣低聲議論,朱十六時而點頭,時而搖頭,終于他下了決心向城下喊道:“好,就依你。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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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閉的大門慢慢開啓,北宮如一夾馬肚,不急不緩的策馬進了城。昨日厮殺的痕跡已經被抹得幹幹淨淨,浸潤了鮮血的土地被白雪掩蓋的完美無瑕;似乎昨天的那一幕從來就沒有發生過,北宮如竟一時間有些恍惚。
北宮如被關在軍營簡易的牢房裏,四面都透着寒風。夜裏,他又咳起血來,身體越來越輕飄;他看着地上觸目驚心的一灘血,忙撿起地上的幹草遮蓋起來,一個傷重垂危的人質是沒有存活的價值的。
孤月當空,寒晖傾灑。他蜷縮在土牆的角落裏,昏昏沉沉中夢見芷陵流着淚對他說:“回來吧,平平安安回到我身邊。” 北宮如從夢中驚醒,他突然好怕自己這次熬不過去,還沒來得及看着他們的孩子降生,就這樣抛下她們。
他開始後悔沒有交代虞陌他想對芷陵說的話,但想想也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似乎有千言萬語,又似乎無語凝噎,其中有萬般不舍,萬般期待,萬般無奈。
第二天中午,朱十六等人終于準備妥當,帶着他手下的兩百多人,和北宮如一起出發向嵋城趕去。一路上,北宮如強打着精神,不想朱十六看出自己的傷勢。
終于,還是壓抑不住排山倒海而來的咳嗽,他忙用披風壓住嘴,避免一旁的朱十六察覺他吐出的血。
朱十六等他平複下來,皺着眉問道:“你怎麽了?”
北宮如笑笑說:“昨晚太冷,怕是得了風寒。”
朱十六冷笑道:“你們這些金枝玉葉就是身嬌體弱。”
北宮如沒有接話,喝了一口酒把嘴裏的殘血咽下去。
遠遠的,嵋城的輪廓已經慢慢呈現在眼前。城郊三十裏外,路旁兩名柳兵正在焦急的等待着。不待衆人靠近,其中一名急忙打馬上前,過來問道:“可是世子殿下在上?”
北宮如在馬上輕輕點頭。小兵立即翻身下馬,單膝跪地行了軍禮道:“恭迎殿下。虞将軍已經恭候多時,一切安排妥當,請殿下進城歇息。”
北宮如滿意的笑笑說:“好,帶路吧。”說完,就對朱十六示意并辔前行。
朱十六遲疑了一下說:“世子,我們就送到這兒了。咱們說好的條件就在這裏兌現吧。”
北宮如心知肚明朱十六是怕進城遭暗算,所以不會肯輕易就範的。于是,他轉頭對小兵說:“你快去禀報虞将軍,讓他把準備好的免罪鐵券送到這裏來,順便再帶幾壇好酒,我給衆位兄弟餞行。”那小兵得令飛奔而去。
不多時,十幾個人踏雪疾馳而來,領頭的正是虞陌。這幾日,他真是度日如年,此刻見到北宮如,雖然人看起來更清瘦蒼白了些,但總算是還毫發無損。虞陌激動萬分,迫不及待下馬,聲音中有難掩的哽咽:“虞陌參見世子,殿下一路辛苦。”
北宮如也強掩飾住內心的喜悅,平靜的說:“平身吧。父王的上旨可到了?”
虞陌站起來,恭敬的回道:“主公旨意已到,請世子及衆人接旨。”
北宮如忙示意朱十六等人下馬俯地。
虞陌清清嗓子,朗聲宣讀了赦免衆人叛逆死罪,準一幹人等除去軍籍還鄉團聚。
衆人頓時熱淚盈眶,個個是“願馳千裏足,送兒還故鄉”的歸心似箭。朱十六到底還是頭腦清醒,謝恩之後,他說道:“謝主上與世子不殺之恩,我們保證從此安分守己,絕不再與朝廷作對。能否現在就賜我們免罪鐵券?”
衆人跟着齊呼:“謝世子不殺之恩。”
北宮如欣慰的笑道:“當然,虞陌,賜鐵券。”
應聲,立即有五個士兵端着大盤來到衆人面前,每人依次從盤中領了一塊鐵牌,高興得若瘋若狂,反複拿在手裏摩擦把玩。 有了這個憑證,他們終于可以光明正大的與家人團聚,不用再亡命一生。
北宮如又命人把酒杯斟滿,自己先喝了一大口道:“朱十六,咱們就此別過,希望你們從今往後安居樂業,做我柳國的良民。”
朱十六并不喝碗中的酒,跪下來磕頭道:“世子大仁大義,以德報怨,我朱十六佩服您。請多保重!”說完,他翻上馬背,示意大隊跟着他離開。
北宮如目送他們走遠了,才頓時覺得緊繃的神經突然松懈了,身體的疼痛和疲倦一下子湧上來,哇的一聲低頭吐出一大口鮮血。
虞陌忙上前扶住他,關切地說:“按世子的吩咐,百裏桐已經星夜趕到嵋城為世子醫治,咱們快進城吧。”
北宮如用手壓住胸口,喘息的問:“都安排好了嗎?”
虞陌連忙說:“世子放心,免罪鐵券上都塗有能深入肌膚的劇毒,土道邊也已經埋伏了一百名弓箭手,只待朱十六等人毒發,就可以全部殲滅。”
北宮如微微點頭道:“做得好,記住,一定要把那些假鐵券銷毀,不能留下後患。”
虞陌點頭應諾。北宮如氣若游絲的說:“朱十六,莫怪我言而無信。”
虞陌安慰他說:“他們犯的是滅族的滔天大罪,世子不追究他們的家人,已經算是法外開恩。他們心裏沒有朝廷,沒有國法,留着他們以後會是個禍害。再說,他們不死,如何對得起冤死在他們箭下的三百将士?”
北宮如臉色已經沒有一點血色,苦笑道:“大仁大義,以德報怨?他太高估我了。有時候做個好人是一種任性的選擇,而我從來沒有這種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