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相思相望
入秋的一日，修魚月在暗芳居的鴿房中找到了小轸姬，看她眼眶發紅，臉上還挂着來不及擦拭的淚痕。她見到修魚月，便将手中的紙條遞過去，幽幽說道：“姐姐可也是為此事而來？”
修魚月接過去，只見上面簡單的一行字：人已覓到，另主上欲與柳和親，以麻痹之。
修魚月看完，點點頭說：“此計甚善，你王兄确實是一個人物呀。”
她又感嘆道：“當今天下，東有奎王齊平柏，西有翼王楚子儀，北有轸王蕭善笙，中有柳世子北宮如。四個人雖年紀尚輕，卻都是野心勃勃的帝王之材，将來中原大地鹿死誰手，也未可知呀。”
小轸姬将紙條撕得粉碎，決絕的說：“一定是轸王。”說罷，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般滴落下來。周圍的鴿子不斷的發出咕咕的叫聲。
兩人在沉默中對立了一會兒，修魚月伸出手去，輕輕拿着絹帕擦試小轸姬珠淚漣漣的臉頰。修魚月不解的問：“妹妹，你這般傷心是為了什麽呀？我們的計劃一切正在順利進行中，不是嗎？”
“我，” 小轸姬還是把到了嗓子眼的話憋了回去。
修魚月失望的搖搖頭，嘆道：“我以為我們義結金蘭，說好的永不相欺，看來妹妹還是把我當外人呀。”便轉身向外走去。
小轸姬忙叫：“ 姐姐留步。”她快步走到修魚月身旁，在她耳邊低低的說了一句：“我不是轸國公主。”
修魚月一雙碧眼立刻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良久，她吐出一句：“那妹妹到底是什麽人？”
小轸姬拉她走到鴿房深處，才說道：“妹妹本名弄玉，原是轸國一個孤兒，後來因為機緣巧合，我和另外三個孤女，被挑選入宮，作為世子善笙的近衛從小接受嚴格的訓練。先王轸悼公一生的願望便是稱霸中原，我們表面上是世子的貼身護衛，其實終歸是要被培養成女間諜，為轸國的千秋大業犧牲奉獻自己的。”
修魚月恍然大悟道：“這就對了，妹妹熟知毒性，可以置人于死地于無形，又能訓鴿，并不同于一般養尊處優的柔弱公主，實在讓姐姐也迷惑了一陣子呢。”
小轸姬哀婉一笑，說道：“是呀，我和另外幾個姐妹從小就白天學武功毒術，晚上學歌舞琴藝。老師對待我們嚴厲苛刻，十二歲那年，便開始執行任務，那是非人一般的十幾年。”
小轸姬痛苦的閉上眼睛：“有好多次，我都有過輕生的念頭，想追随父母而去，在這人事間少受些苦。我能捱下來，都是因為世子善笙。他每次都會在我最絕望無助的時候，讓我看到希望。他對于我來說，不只是高高在上的儲君，還是一位守護神，有他的地方，才有陽光，才能讓我在冰冷的宮中感到一絲溫暖。後來，我十五歲，他十八歲那年，他告訴我這些年來，他都默默的喜歡我。”
小轸姬眼底滿是回憶中的幸福：“姐姐，你知道嗎？那是我有生以來最美好的時刻，它來的是那麽的突如其來，排山倒海。我好像站在彩雲之巅，就算跌得粉身碎骨也無怨無悔。”
修魚月泫然欲淚，萬般憐惜的看着小轸姬說：“姐姐懂得。我何嘗不是曾經為一個人的承諾而死心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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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轸姬說：“妹妹一直不敢問，那個讓姐姐又愛又恨的人，可是北宮如？”
修魚月默默點頭，心裏又想起那個流螢似火的夜晚，兩個人相擁時他的體溫和味道。
小轸姬嘆口氣接着說：“總是天意弄人，當年大轸姬垂死，先王便要将他的小妹妹蕭雅青，那時才只有十四歲，嫁去柳國替代大轸姬。可惜，雅青公主在臨行前，卻意外墜馬而亡。我因為樣貌稚嫩，可以瞞天過海，便被選中做她的替身，接受了人生的最後一個任務。”
說到這兒，小轸姬已經泣不成聲，她的哭聲中是回首不堪往事的哀怨，是被迫離開故國的思念，是違身于他人的不甘，是埋葬了愛情的心痛。修魚月都明白，如果這世上有一個人能感同身受，那就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她。
修魚月緊緊地抱着小轸姬說：“男人終究是自私的，為了他的霸業，他顧不及你的感受的。”
小轸姬哭着搖搖頭說：“不是的，他當初為了求先王留下我，跪在雪地裏整整一天一夜。我知道他對我是有情的，只是君命難為。我為了斷他對我的念想，安心做他的世子，才對他說了絕情的話，傷透了他的心。”
修魚月喃喃道：“那妹妹是比我幸福的，至少有個追憶。”她輕輕拍着小轸姬的後背說：“你們如今的身份，注定是無緣的。他總有一天是要迎娶王後的，妹妹怕是白傷心了。”
小轸姬咬着嘴唇，半晌，才悲涼的說：“我是知道的，可真的聽到他的消息，卻又忍不住。終究是相望相思不相親。”
過了幾日，柳獻公便接到轸國的國書，措詞恭謹，語氣誠懇，大意是向獻公求一女為妻，永結秦晉之好。獻公與衆卿大夫們商議，連同北宮如在內，都覺得和親可以讓兩國得到相對長久的和平，不失為上策。
于是，獻公便與修魚月商議，從衆公主中挑選了一位樣貌才情皆十分出衆的盈琦公主北宮琇，今年剛滿十六歲，秋後即往轸國嫁于轸王蕭善笙。
修魚月又安排送親使團由太宰韓仕通帶領，孫伯绫護衛。因盈琦公主母親早逝，修魚月便又作主，親自替她挑選嫁妝。按照各諸侯國通婚慣例，公主陪嫁中要有良駒十二匹，柳國産好馬的地區蒲鳴正為段雲申所在的上庸城所管轄。所以，送親使團進入轸國之前，會在上庸城停留，帶上段雲申和他準備的駿馬，一起前往轸柳邊境。屆時，轸王蕭善笙會率領百官前來迎接。
盈琦公主聽聞蕭善笙年輕英俊，一表人才，也暗自歡喜憧憬。北宮琇的母親一直并不得寵，又久病纏身，無暇照顧她，所以從小她都沒有得到過父母的關愛。但好在她天性開朗活潑 ，聰敏慧捷，日後漸漸在衆公主中脫穎而出，偏得了一些父王的喜愛。
其他公主們聽聞北宮琇的婚事，也暗地裏羨慕不已。雖說轸國在諸侯國中比不了奎國和翼國，可翼王楚子儀似乎對娶妻納妾根本就不放在心上，縱使百官苦苦相勸，卻一直後宮冷寂；而奎國的奎王齊平柏則是後宮粉黛三千，哪個公主嫁過去也要施盡渾身解數才能得到他的青睐。相比之下，轸王蕭善笙身邊還沒有任何夫人妾侍，自然成為公主們心目中的良偶佳婿。
卻說北宮如這一年來，在朝中倚仗狐旭和趙原珉的支持，還能勉強維持。但自從平姬被貶，修魚月得勢之後，朝中情勢大變，對修魚月趨炎附勢之輩不乏其人，就連太宰韓仕通也對她極力讨好。修魚月更是趁機扶植自己的人馬，勢力漸漸盤根錯節。
獻公本就對處理國政沒有興趣，一直更沉迷于書畫歌舞，又年事漸高，身體較之前也是有些力不從心了，所以更對國事看得淡了，只想在有生之年多多享樂一番，才不枉此生。他見修魚月才能過人，便索性将政事與她打理，自己則落得輕閑，可以與小轸姬，小奎姬逍遙自在。
獻公雖說不上是個明君聖主，卻也并不昏庸。自古以來，君王所能依靠的便是幾股勢力：宗親，大臣，外戚，內侍。君王既要依靠他們，也要堤防他們，總是要駕馭得當，讓幾股勢力互相制壓，以求平衡。
修魚月孤身一人，所以并無外戚之患，而且對他沒有宗親權臣取而代之的威脅，又比內侍們學識廣博，地位尊崇。所以，獻公也放心讓她主理朝政，與大臣們周旋。
坊間漸漸流傳‘日月淩空，女主天下’的歌謠。獻公雖時時也有耳聞，但他的憂心總能被修魚月巧妙化解，反而對她更加信任，說要效仿先人對修魚月‘此生永不相問’。在獻公的盛寵之下，月姬一派在朝中勢力自是如日中天，而世子北宮如一派卻漸漸失勢。兼修魚月手中有平姬和公子晟為人質，更讓北宮如縛手縛腳，難以施展。
有時他覺得自己仿佛是被一張蛛網困住的飛蛾，越是掙紮越是被纏緊，而這絲網中的千千結，正是修魚月和自己的那一段愛恨情仇。他們究竟是誰欠了誰，已經不重要了，結局要麽是飛蛾破網而出，要麽是被囚困致死，他們此生注定再不能如初見那般了。
每隔三個月的初一，北宮如就按照與修魚月的密約，請求獻公準其一同前往朝盈軒看望公子晟。上一次來，北宮如從遠處匆匆看了母親和秀莺一眼，見她們面色蒼白，瘦弱不堪，不禁心裏難過了很久。等她們離開後，他走到那顆樹下，發現自己前次給平姬留下的弟弟寫的字，已經被取走，油紙裏面換成了一個小巧的，專給小孩子佩戴的香囊。
北宮如看四下無人，便将早早讓公子晟背寫下來的詩經裏的‘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埋于紙包中。他知道，此刻母親必然是對自己心寒失望已極，但他不敢向她解釋澄清，只能假晟兒的名義，讓母親能從中得以安慰。就算這些字條被發現，也只能算是小孩子思母之情，并不會傷及晟兒或母親。
他目前能做的，就只是暗中讓平母親支撐下去的理由，可以等到雲破天開的那一日，雖然就連北宮如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天還有多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