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慧解人意
秦若芙翹首以盼的這一日終于來了,蘇姑姑一早便喚她們主仆二人前去朝盈軒伺候。秦若芙将做好的棉鞋揣在懷中,滿心歡喜地點頭謝過蘇姑姑,便帶了秀莺迫不及待地跑了出來。
這是她們三個月來第一次跨出無間庭這座牢籠,看着熟悉的宮牆宮殿,一草一木,似乎都已恍惚千年。來到朝盈軒,一個侍女頤指氣使的吩咐她們:“你們二人去打掃後院,只限一個時辰,不得與任何人交談,否則永遠別想再踏進朝盈軒。”
秦若芙和秀莺領了掃帚簸箕走到後院,只見四下無人,遠遠的從一扇半開的窗內,傳來一陣孩子的嘻笑聲。平姬起初不敢靠得太近,小心翼翼的走過去,依稀看得出是兩個十歲上下的男孩子,正在一邊寫字一邊說笑,其中一個便是公子晟,另一個則是月姬的弟弟修魚陽。秦若芙此時心潮澎湃,就想要沖上前去,卻被秀莺及時拉住。
秀莺低低說:“夫人,不可以呀。”說完,她拉了秦若芙慢慢走到離窗不遠的一顆樹下,只佯裝清掃落葉,卻全神貫注地聽着窗裏發生的一切。
只聽一個悅耳的聲音滿含笑意的說:“還不快寫,等你父王回來了,看你要怎麽糊弄過去。”
公子晟撒嬌的說:“有母親在,父王怎麽舍得罵晟兒?”
秦若芙手中的掃帚一下掉在地上,秀莺忙蹲身拾起來,拉拉她的袖子說:“晟兒不會忘了他的親娘的。”
秦若芙咬住嘴唇點點頭,可淚水卻一大顆一大顆地掉下來。
“主公。”似乎是修魚月起身去迎剛走進屋來的獻公。
只聽獻公笑吟吟道:“我來看看你這個老師當的好不好。”停了一下,又說:“如兒和我一起下朝,他說許久不見晟兒,想過來看一看。所以我就讓他一起來了。”窗外,平姬的臉上籠上一層陰影。
修魚月只淡淡的招呼道:“世子請坐。”便喚人看茶,上來的是老君眉。
二人看了一回兩個孩子寫的字,寫的正是一首‘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晖’。
北宮如端詳了片刻,便用責備的口氣對公子晟說:“晟兒,你要多下點功夫,陽兒寫的可比你好多了。”
公子晟撇撇嘴,滿腹委屈的看看修魚月。修魚月連忙笑着拉他到身邊,輕輕拍着他的小臉說:“我們晟兒天資聰穎,加以時日,必成大器。”又轉頭對侍女說:“去拿司膳局今天新做的杏仁茶來給公子們吃。”
這幾年,修魚陽因為年紀小,一直跟在修魚月身邊,所以宮裏的人便也渾叫他為公子。兩個孩子便坐在一旁,喜滋滋的吃□□心來。
北宮如喝了一口茶,擡頭看見那窗下梅瓶裏插的一支二尺來高的宮粉梅,左邊一支縱橫而出,約有三尺多長。其間旁支分叉,或疏離,或密聚,正是花吐胭脂,風遞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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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宮如指着窗邊的梅花說:“月姬夫人的金殿粉開的正好。”
獻公順着望去,也笑說:“這就是‘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呢。”
修魚月聽了,當即嬌嗔道:“好呀,主公這是變着法地說月兒粗鄙尋常呢。”
獻公呵呵笑道:“你瞧瞧,這張利嘴,今兒讓她得了理還能消停。”
三人又一起說笑了一回。修魚月對北宮如說:“世子第一次來我這朝盈軒,後院裏幾株金錢綠萼昨兒才開了。世子走到窗邊,便能看到。”
北宮如依她所說,起身過去,推窗而望,便看到兩個再熟悉不過的背影。他一下子怔在那裏,又驚又喜,卻生生壓住了自己馬上要脫口而出的話。秦若芙聽到有人向窗邊走來,就匆忙站起身,但北宮如還是瞥見她似乎剛剛将什麽東西在樹下埋好。
這時,北宮如身後響起修魚月的聲音,她問道:“這綠萼開得如何?”
北宮如聲音略微哽咽道:“ 好,自然是好。唯望‘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說完,他便将窗關起來,神色自若地走回來坐下。
過了一會兒,兩個孩子吵着要去外面玩兒雪。修魚月對侍女吩咐說:“去叫掃院子的人回去吧。”又喚人将他們的狐裘拿出來披上,才說:“那就勞煩世子帶他們去院子裏玩耍一會兒了。”
北宮如接過侍女遞過前的披風,随着兩個蹦蹦跳跳的孩子走到院中。他提議堆個雪人,兩個男孩兒就手舞足蹈的忙乎起來。一個去弄雪球,一個在旁邊幫忙,玩兒得不亦樂乎。北宮如趁他們不注意,撥開樹下的一層積雪和薄土,就看到一個油紙包的小包裹。
他打開一看,是一雙孩子的冬鞋,心裏不禁一酸,連忙将鞋揣在懷裏。他思量着母親一向知道公子晟從小就喜歡把一些小東西埋在樹底下,這一定是母親沒有機會将鞋親手給他,就希望晟兒哪一天在這樹下玩兒的時候會偶然間發現吧。
北宮如靈機一動,想起自己剛剛順手折起來放在袖口的那一幅公子晟的字,便拿出來包進油紙裏還埋回樹下。他估計着母親如果能看到公子晟的只言片語,定然會欣喜安慰的。他剛剛站起身,就看見修魚月和獻公走了出來。
獻公笑着說:“我們也來湊湊熱鬧。” 北宮如知道自己不宜久留,便向他二人行禮告辭,走出了朝盈軒。
一路上,他皺眉想着:看晟兒的吃穿用度,似乎修魚月真的沒有虧待他。但見他的功課,似乎是退步了許多,修魚月如此嬌寵他下去,他日晟兒必難成器,真讓人擔憂。有時候對一個人太好,比對他不好更能害了他呀。
晚上,軟羅煙帳中,袅袅香煙,獻公将修魚月摟在懷中問:“月兒,你真的不會生寡人的氣?”
修魚月柔聲說:“主公對月兒姐弟真心真意,月兒都感懷于心。妾身從不在意什麽王後之位,只要主公待月兒能如從前,不要忘了月兒就好。”
獻公緊緊抱住她,動情地說:“你能如此,更是讓寡人心疼你了。怎麽會忘了你呢?寡人也是不情願的答應下來。那日你不在,不知道有多兇險。”
修魚月忙問:“大王,是怎麽樣的經過?”
獻公眯起眼睛,回憶道:“那天,觀完登基大禮後,奎王便宴請衆諸侯,卻有一個叫紫娟的女子沖進來,說是奎姬生前陪嫁過來的貼身侍女。寡人也依稀記得她的确從前伺候過奎姬。她一進殿,便哭訴奎姬與公子耳死于非命,還指責寡人對此欲蓋彌彰。寡人聽了是動魄驚心,便偷偷看那奎王的臉色,不想他竟然還是神色從容,此人真是好深的城府呀。寡人那時真的想是再也回不來見你了。可那奎王不等紫娟說完,便喝來左右,将她拉出去斬了。接下來,他便對我好言相慰,最後看我還心有餘悸,便說自己一直想替妹妹找一個如意郎君,願将他的一個妹妹嫁我為夫人。奎國畢竟是盟主,人敬我一尺,寡人就得敬人一丈,這才不得已假裝高興,還答應小奎姬一到,便立刻封她為王後。”
修魚月聽了,點點頭說:“主公做的對,只要是能為大王分憂,妾身就滿足了。”
獻公對修魚月滿懷愧疚,自是比從前更加疼惜她。又知道修魚月頗有見地,便常常與她讨論朝中政務,修魚月每次都分析的頭頭是道,處理得冷靜大氣,讓獻公對她越發欽佩敬愛。
如此一來,雖然小奎姬開春嫁過來後即封為後,名為衆夫人妾侍之首,可宮中之人還是以修魚月馬首是瞻,對她畢恭畢敬,俨然她才是真正的後宮之主。
小奎姬齊盈元一來是初來乍到,二來也還是個剛滿十八歲的少女,在宮中的氣勢自然就比修魚月低了一級。小奎姬卻似個不急不躁的人,每日就只在紫霞宮裏彈會兒琴,畫會兒畫,并不多聲張。日子久了,獻公慢慢喜歡她這份恬靜從容,便也偶爾來坐坐,和她聊聊詩詞丹青,漸漸覺得她也是個慧解人意的女子。
這日,小奎姬陪着獻公在藍田湖上泛舟,湖中的白蓮和紅蓮都已經花開十裏,碧葉連天。夕陽将世間萬籁染成金黃或紫紅,玉白色的荷花瓣也在這金光的渲染下,映出暖暖的鵝黃色, 而粉嫩的紅蓮則被這夕陽一照,更顯得別樣嬌媚。
小奎姬探身連莖摘下一片荷葉,又拔出頭上的玉搔頭,在葉心凹處刺了一個小孔,笑盈盈的遞與獻公。
獻公好奇問:“王後這是做什麽?”
小奎姬粲然一笑,露出一排如露珠般晶瑩潔白的貝齒,說道:“主公就請以這荷葉作杯,和妾身共飲一杯如何?”
獻公笑道:“這個新鮮。”
小奎姬提起一壺酒,緩緩的将酒注入在荷葉的凹處,獻公一手捧荷葉,從中空的莖端吸允流下來的美酒。
獻公贊道:“王後,這是什麽酒?真是蜜香清雅,入口柔綿呀。”
只聽小奎姬娓娓道來說:“這酒叫‘瑞露’,也叫‘三花’。其實并沒有加入什麽花,只是用奎國特産的一些酒香藥草一起釀的。但因為搖動酒液時,會出現大中小三層的酒花,所以被稱為是‘堆花三層’,才有了‘三花’這個名頭。”
獻公點頭微笑,又叫小奎姬将荷葉注滿。忽然,一陣徐風吹來,碧水微波,而荷杯中的酒,也跟着搖動起來,映入了小奎姬的粉面如春,還有紅蓮的倒影如霞。一時間,花氣酒香,花腮人面交織在一起,撩人心動。
獻公不覺恍惚起來,忘情的抓住了小奎姬的手,貪看她晶潤如膏的臉,小奎姬低頭羞笑的一剎,碧玉搔頭便落入了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