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吐了一口血出來。
公子華忙勸道:“母親再閉會兒眼吧。孩兒這就去請父王。”
大轸姬伸出枯瘦的手,狠命抓住公子華的胳膊說:“等一下,我梳妝好了再去請。”
公子華強忍着淚,叫侍女端來妝奁,看着濃彩重粉都蓋不住母親的憔悴,他疾步走出房,怕母親看到自己流淚。
想了一下,他不顧一切的跑向朝盈軒,身為公子,這是很不合禮法的,但此刻他已顧不了許多。來到朝盈軒外,公子華撲通一聲跪在殿門外,高聲哭喊:“父王,我母親不好了,求父王去看看她吧。”
剛喊完,只見一個侍女一臉惶恐的碎步跑出來,見到公子華拜說:“公子,主公與月姬夫人去藍田湖泛舟了,不在宮中。”
公子華的臉憤怒的扭曲在一起,擡起頭對這天空大喊道:“怎麽能如此絕情?”一拳重重的捶在地上。
回到孔雀臺,只見侍女們正小心翼翼的打掃着撒了一地的胭脂水粉。公子華揀起扔在地上的銅鏡,悄悄放在案子上。轸姬微睜雙眼,看到兒子回來,便要起身。
公子華輕聲說:“母親,還是歇着吧。”
轸姬只是搖着頭,邊喘邊說:“拿我的琴來。”
公子華扶着母親,讓她靠在自己身上,說:“母親等好了再彈吧。”
轸姬又咳了一陣,身體劇烈顫抖着,不停搖頭。公子華無奈,只得叫人拿來母親平日裏彈的琴。
轸姬顫顫微微的撫摸着琴弦,說:“這一弦一柱都是我和你父王的恩情。”說完,又咳起來,雙頰泛着異常的潮紅。
“拿剪刀來,快拿來” 她突然尖聲喊道。
公子華閉上眼,點點頭,一個侍女才跑去拿來剪刀。轸姬哪有力氣剪得動這些琴弦,只弄斷了一根,便又吐了一大口血,暈了過去。公子華再也忍不住,抱着母親哭了起來,不眠不休的守在母親身邊守了兩夜。
卻說韓仕通帶着的迎親隊伍這日剛剛回大聚城,即入瓊華殿向獻公複命。趙原珉驚訝的問道:“怎麽七天就到了?一般帶轸國來使走的那條路,不都要走上十多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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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仕通從容答道:“這次事發突然,轸國這位小公主走到一半,身體不适,我不敢在路上耽擱太久,怕有意外,所以改了路線。”
北宮如聽了,心裏一緊。
這時,只見趙原珉臉色陰沉的說:“一直帶轸國的人走彎路,就是為了不讓他們摸清從轸國來柳國的捷徑,你倒好,把這路明明白白給人家指出來了。”
韓仕通臉憋得通紅,争辯道:“事出有因,難道這小公主在路上有個好歹,你來承擔責任?”
趙原珉哼了一聲,将頭撇向一邊,反唇相譏道:“現在轸國人肯定已經偷偷繪制了地圖。他們一直對我們賊心不死,哪一天兵臨城下,你來承擔責任?”
韓仕通到底在宦海沉浮多年,瞬間,就心平氣和的說道:“有大将軍在,我等何憂之有?”
這時,獻公打了個圓場說:“既然到了,趕快準備送親團的接風宴吧。”
韓仕通躬身拜道:“我已吩咐庖英去準備了各色珍馐美味,宴會上的酒器食皿,一律金玉為材。” 獻公滿意的點點頭。
北宮如急忙說道:“父王,萬萬不可。這些轸國人看到我們柳國山河錦繡物資豐饒,一定會讓他們更起貪心的。”
“哎,” 獻公擺擺手說道:“‘易經’中說過,‘豐亨豫大’,太平世界就要向其它國家展現實力雄厚,這樣才能震懾他們。不用杞人憂天。”
北宮如聞言只好悻悻而歸。
來到老師狐旭的住處,北宮如便向他一五一十的描述了今□□上的事。狐旭聽完,皺緊了雙眉,問:“你有什麽看法?”
北宮如嘆了口氣,憂心忡忡地說:“我看和轸國的一戰總有一天是不可避免的。上策是先下手為強,中策是防患于未然,下策才是兵來将擋。”
狐旭贊同道:“不錯,我們要未雨綢缪。如兒已經長大了,老師能教的都已經教了。我想過幾天就起程,去往轸國打探虛實,偵查地形,為你以後出征轸國早作準備。”
北宮如大為感動,深深一拜說:“老師帶如兒的恩情,如兒無以為報。可老師此去,少則一二年,如兒沒有老師在旁提點,怕是不行。”
狐旭拍拍他的肩,慈愛的說:“如兒已經能獨擋一面了,又有趙原珉暗中相助,我可以放心了。”
師徒倆又仔細商量了一下計劃。過了幾日,北宮如才依依不舍的送別了狐旭,一直到狐旭和鐘容的背影消失在路盡頭,才調轉馬頭回宮。
這日傍晚,秀莺悄悄對平貴妾說:“聽說轸姬是不好了。”
平貴妾正在替公子晟繡一個新香囊,聽了這話,揚揚眉道:“噢?想來她那邊也沒什麽人去探看吧。這幾日都忙着迎娶她妹妹小轸姬,主公得點空,也是要去朝盈軒陪月姬。”
秀莺答道:“正是如此。”
平貴妾笑了笑說:“她雖然嬌縱刻薄,但好歹相識一場,我們去看看她吧。”
來到孔雀臺,看那光景果然凄涼。院中滿地的落葉也無人打掃,被那冷風吹起,在半空中飄零一會兒,就又慢慢旋轉着悄然墜地。
平貴妾跨入轸姬的屋子,看到一個小婢守在床邊打瞌睡,便喚醒她問:“你家公子呢?”
小婢急忙拜道:“公子怕夫人今夜不好,先去準備了。”說完,低低的哭起來。
平貴妾點點頭說:“你去吧,我和你家夫人說會兒話。”
小婢想這些日子來,竟沒什麽人來看望夫人,總算有個人陪她說說話,也是好的。
平貴妾等她走出去,緩緩坐到床旁邊的圓凳上,輕聲說:“夫人,你覺得可好?”
轸姬睜眼見是她,虛虛地說:“怎麽是你來看我?”
平貴妾笑道:“大家夥今天都忙着辦喜筵,主公今天娶你妹妹。你仔細聽,是不是還能聽到禮樂之聲呢?”
轸姬臉色煞白,費力的說:“你,你。。。” 平貴妾冷冷的看着她,站起身來,走過去推開窗子,轉回頭伸手指着外面的院子說:“夫人,你看這畫梁上,翩翩又見新燕來呀。”
轸姬‘哇’的一聲吐了一大口鮮血,平貴妾笑笑,帶着秀莺走了出去。
☆、月盈則虧
獻公得知大轸姬已經香消玉殒了,念起往日她的種種好,也不禁動情地哭了一場,厚葬了她。知道大轸姬去的凄涼,他也感到些許內疚,便封了一個地廣民富的采邑丹城給公子華,讓他等為大轸姬守了頭七,便帶衛隊去了丹城,以後無诏不得回都城。
這就是一般公子到了二十歲的安排,區別只在于采邑的窮富,地盤的多寡。公子華拜別父王那天,眼神中還看得出喪母的哀痛和極力隐藏的深深幽恨。北宮如看在眼裏,不禁有種兔死狐悲的傷感。
這一年的冬天對北公如來說,只有兩件大事:
第一件,國內,孫伯绫因為在征骊戎和剿烏峰寨的戰鬥中功勳卓著,被封為虎贲衛,負責宮廷的保衛,得到許多親近獻公的機會。
第二件,國外,東盟衆諸侯國的領袖人物奎桓公突然薨逝,他的三個兒子為了争奪王位,舉兵僵持在王宮外面已經數月。可憐奎桓公一世英名,死時竟無兒子在榻邊盡孝;屍體一直放在宮裏四十幾天,在幾位老臣的苦苦哀求下,三位公子才暫時停止對峙,下葬了奎桓公。據說,下葬時屍體已經腐爛不堪,慘不忍睹。一等到葬禮結束,三位公子又陷入無休止的奪位的戰争中。
這也意味着原本計劃轉年秋天在柳國都城大聚城舉行的東盟會,就不了了之了。獻公在哀悼了奎桓公的英年早逝後,也為這盟會的取消暗自歡喜了一陣。
可是,這世上的事,本來就是月盈則虧,樂極生悲的。
衆諸侯國雖然連年征戰,但一般都是春季出兵,秋收前班師回國。果然,随着春風一起來到的就是翼國的讨伐書-翼王為了柳國吞并骊戎而興兵伐柳。畢竟骊戎剛剛加入西盟,就慘遭滅國,實在是有損翼王的威信。此時出兵,師出有名,而且東盟翹楚奎國正在內戰,混亂不堪,自顧不暇,其他東盟國沒人領頭,自然不願為柳國和兵多将勇的翼國對抗。
此時的柳國,可謂是孤立無援,岌岌可危。獻公接到翼王的戰書,寝食不安,夜不能寐。朝上兩派人争執不休,讓他舉棋不定。一派是以趙原珉和北宮如為首的主戰派,另一派是擁護韓仕通的主和派。
這天深夜,獻公突然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坐在床上唉聲嘆氣。
優瞿急忙碎步跑上來,關切地問道:“主公,睡得不踏實?”
獻公嘆了口氣說:“優瞿呀,你說這仗是打還不打呀。”
優瞿略略思考了一下說:“朝廷上的事,奴才不懂。但就是記得。。。”說到這兒就欲言又止。
“你放心說,寡人想聽你說實話。” 獻公招招手,示意他走近了說。
優瞿應了一聲,走上來輕聲說:“奴才就是記得幾十年前先祖靈公的事。”
此話一出,對獻公是當頭棒喝。他想起來,自己的爺爺就是自靈公被擄去翼國後,臨危受命,繼承了王位。事實上,那次翼國人不僅劫走了拒絕投降的靈公,而且還帶走了在都城的整個王族。公子公主夫人妾侍,無一幸免的都死在了路上或終老異鄉。獻公的爺爺當時正在搬救兵的路上,所以僥幸逃過一劫。那一段的悲慘往事還歷歷在目,雖然柳國上下都對這段過往緘口不提,但獻公怎麽能忘記,想來心有餘悸。
他點點頭說:“優瞿,你一語驚醒夢中人呀。”
次日上朝,獻公宣布了自己的決定,并讓韓仕通去翼國議和。半個月中,獻公如坐針氈,總算盼到韓仕通回國。
韓仕通一見到獻公,便哭拜道:“主公,老臣沒用,翼王不同意我們的議和條件,除非。。。”
獻公追問:“除非什麽?”
“除非主公願意去翼國做客。” 韓仕通低下頭膽怯的說。
“做客?說的好聽,他們是要寡人客死他鄉呀。”獻公身子一軟,癱在座位上。
瓊華殿內,立即群臣激憤,這是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獻公無心議事,頭昏腦脹的回了宮,一個人在寝宮裏垂淚。突然,他叫優瞿快去秘密诏韓仕通觐見。
韓仕通畢恭畢敬的行了禮,獻公面帶哀色的問:“愛卿,你一向能為寡人分憂解愁,你看現在議和可還有餘地?”
韓仕通聽獻公滿心想議和, 便壯壯膽子說:“臣有一個萬不得已的辦法,不知當講不當講?”
獻公眼睛一亮說:“快講,好與不好,寡人決不怪罪。”
韓仕通雙膝一曲,跪下說:“主公,如今只有盡快封了世子,世子身份貴重,代主公去翼國,然後再将賠款加倍。翼王也不會真的為了骊戎和我們大動幹戈。我們讓他在西盟挽回面子又拿了實惠,應該不會再多加責難了。”
獻公聽了大喜,轉而又發起愁來說:“那送誰去呀?手心手背都是肉。”
韓仕通知道這是獻公的家事,自己不好多言,便道:“公子們個個忠心為國,不如主公問問可有人自願。” 獻公點點頭,依計行事。
幾日後,獻公召集所有公子來到瓊華殿商量,已經封了采邑的也奉诏入城。獻公把自己的想法說完,看了看衆公子說:“可有誰願意去?”
衆人無聲,隐隐還有人嗚咽起來。
獻公嘆口氣,垂淚道:“你們妄食君祿,無人可為君分憂呀。”
如若在平時,封世子是求之不得的事,可如今,那個名位就如同秋後問斬的宣判。誰都知道柳國與翼國幾十年前的恩怨,此去九死一生。
這時,北宮如站起來,朗聲說:“孩兒願往。”
獻公試了試淚,朦胧着雙眼說:“六公子願意挺身而出,為國赴難,好,好呀。”
公子如跪下說:“如兒此去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在膝前為父王盡孝。”
獻公伸手将他扶起道:“好孩子,父王平日待你并不親近,你卻願意代父涉險,你有什麽要求,父王一定滿足。”
公子如動容道:“孩兒身為公子,于公,為國捐軀義不容辭;于私,父王養育之恩萬死難報。唯有辜負母親。。。”
獻公感動的說:“優瞿,傳旨,即日封平貴妾為平姬夫人。”沉思了一陣,又慢慢道:“如若你不能平安歸來,你的胞弟公子晟成年即冊封世子,這樣可好?”
北宮如深深拜下,再無牽挂。
北公如來到母親房中,向她告明此事。平貴妾愣了半晌,說:“你可有萬全的計劃?”
北公如搖搖頭說:“孩兒沒有。可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如兒不想錯過。”
平貴妾說:“可是這太危險了。”
北公如跪下來,握住母親的手說:“母親,孩兒走了這步險棋,就是想為您和晟兒掙下後半生的安富尊榮。就是可惜如兒不能在母親跟前時時照顧,請母親千萬多保重,勿要以我為念。”
平貴妾摸摸他的頭,哽咽地說:“好兒子,你要平安回來。”
北公如将臉埋在母親膝上,他從來沒有覺得和母親如此親近過,覺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冊封世子的典禮草草的舉行過後,北公如就要準備啓程了。向父親及文武百官辭行那日,氣氛壓抑的讓人喘不過氣來。衆人都強忍着眼淚,叮囑公子如早日歸國,可他們心裏都知道,可能此生都難再見到他了。
臨行前,孫伯绫,虞陌和趙景知都要求随北公如去翼國。但北公如希望孫伯绫留在國中繼續當虎贲衛,可以随時向他通報柳國的形勢;趙景知是趙原珉的獨子,北公如堅決不讓他跟來。所以最後他只帶了虞陌和老臣仲行瑞,攜着賠款和一隊衛兵,出發一路西行。
仲行瑞路上不停的哭哭啼啼,北公如騎在馬上,故作輕松的笑着說:“仲行大人,您都活了一大把年紀了,世間的繁華都已經享受過了。我才剛剛十九歲,我都沒怕,您何懼之有呀?” 仲行瑞一聽,哭的更厲害了。
北公如回想起他出發前和衆人辭行時見到修魚月的情景。她绫羅綢緞,珠光寶氣,一段日子不見,更加嬌豔了不少。可她的神情依然淡漠冰冷,喜怒不形于色,只有他能察覺到她眼神中的幽怨和決絕。
他想:這樣的決絕,需要由多大的愛引起,多大的恨使然。此生不一定能再見到她了,有什麽恩怨都就算不能随風而逝,也只能來生再酬這情債了。
正想着,聽到後面有馬蹄聲快速追來,回頭看,正是趙景知。北公如大驚,勒馬問道:“你怎麽來了?是出什麽事了?”
趙景知憨憨的笑道:“不是,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去翼國那虎狼之地。你別趕我,從小到大,我都是跟着你的,你走了,我怎麽辦?”
北公如舉起右手到面前,‘啪’的一聲,趙景知緊緊握住他的手掌,北公如爽朗的笑着說:“好兄弟,就算它是龍潭虎穴,咱們也去闖它一闖!”
兩個人并馬而行,邊走邊高唱道:“堂中各有三千士,明日報恩知是誰。撫長劍,一揚眉,清水白石何離離。脫吾帽,向君笑。飲君酒,為君吟。張良為逐赤松去,橋邊黃石知我心。。。”
☆、翼王兄妹
花開并蒂,話說兩頭。翼王楚子儀如今二十一歲,五年前他被迎進翼國都城翼城,繼承王位。他得以被選為繼承人,完全是因緣際會,天意使然。楚子儀原本只是宗族裏一位默默無聞的公子,承繼大統這件事于他絕對是不可望也不可得的。
他十六歲那年,先王翼共王突然病逝,沒有留下子嗣。共王的嫡夫人呂姬看到了一個獨攬大權的機會,便與自己的哥哥,翼國令尹呂純宇商議繼承大統的人選。
呂純宇提了幾個有資格的人選,呂姬都不滿意,這些人在公族裏面頗有些實力,繼位以後不容易受控制當個傀儡王。兩人斟酌了良久,突然,呂純宇說道:“我記得叔公沃有個兒子,今年剛十六歲。”
呂姬面露喜色,說:“不錯,叔公沃常年卧病在床,一無公職,二無兵權,對翼城的事多年來都不聞不問。他的兒子實在是最好的人選。”
如此,王位的繼承就陰差陽錯的落在了楚子儀的頭上。呂純宇于是帶着诏書前往清原城迎請楚子儀繼任國君。
呂純宇來到清原城叔公沃的采邑,看着這城雖然不是翼國數一數二的繁華城市,但這些年在叔公沃的治理下,确實有了不小的變化,心裏不禁 暗暗佩服這位久病的王爺。來到王府,只見府裏布置極為簡樸,絲毫看不出是王室宗族的府邸。
通報後,楚子儀攙着父親慢慢從後堂走出來。呂純宇看那少年,略顯消瘦的臉皮膚白皙,眼睛細長,鼻子挺直,都是王族直系子孫的特征。輪廓清晰的嘴唇微微的抿着,有種和這張還稚氣未脫的臉不太匹配的堅毅。
呂純宇宣完诏,原本想着這父子如今一步登天,必定是歡天喜地。但只見這爺倆交換了一下眼色,聽楚子儀從容不迫的說:“令尹一路舟車勞頓,請先下去休息一下。繼位之事非同小可,我如果有治世之才而不願意為國竭盡所能,是我沒有盡到做為王族一員的責任;但如果我不是德才兼備,卻硬要繼承,防止了其他仁義賢能的人建功立業,那我将抱憾終身,愧對先王。所以請讓我和父親商量一下。”
一席話,說的滴水不漏,至情至理,呂純宇愣了一下,不禁暗暗思量:這孩子小小年紀,竟然如此寵辱不驚,不知道我們是不是選錯人了。但诏書已宣,也無可奈何。
和父親進了書房,楚子儀扶着父親坐下,便跪在父親的腳邊問道:“父親,我應該去翼城嗎?”
叔公沃慈愛的看着他問:“子儀,你有什麽想法?”
楚子儀低頭想了一下說:“我有兩個擔憂。第一,母親去世後,子儀一直與父親和妹妹相依為命,父親身體不好,妹妹又才只有五歲,我舍不得你們。第二,如今太夫人呂姬野心勃勃,又有外戚相助,在朝中勢力盤根錯節,孩兒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力挽狂瀾。”
叔公沃聽完,點點頭說:“為父老了,這幾年多虧有你在旁邊幫我打理清原城,你的才智能力,我都看在眼裏。假以時日,一定能為翼國再創盛事,稱霸中原。這小小的清原城不是你的歸宿。至于梅吉,她還小,你走了我也不能照顧她。你們雖然不是親兄妹,但向來親近,你帶她去一起去翼城吧。”
楚子儀恭恭敬敬的向父親磕了三個頭,說道:“孩兒一定勵精圖治,不辜負父親多年的教誨。”
“翼城人心難測,為父有些話要囑咐你。” 叔公沃緩緩說道:“知人之道不外乎有七點:用離間的辦法詢問這個人對某件事的看法,以考察他的志向立場;用言語激怒他,以考察他的氣度和應變能力;征求他的意見,以考察他的學識;告訴他大禍臨頭,以考察他的膽識勇氣;利用酒醉,以觀察他的本性修養;利誘他,以考察他是否清廉;最後,交付給他去辦事,以考察他是否值得信任。”
楚子儀深深一拜說:“孩兒一定銘記與心。”
于是,十六歲的楚子儀帶着五歲的妹妹楚梅吉,揮淚拜別了父親,随着呂純宇向都城翼城進發。坐在車裏,梅吉小小的身體蜷縮在楚子儀的膝頭,兩手勾着他的脖子,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看着哥哥,奶聲奶氣的問:“哥哥,我們是去王宮嗎?那以後是我們的家嗎?”
楚子儀溫柔的點了點她小巧的鼻子說:“對,我們以後就要住在那兒,不能回清原城了。吉兒怕嗎?”
梅吉俏皮的笑着,露出一雙淺淺的梨窩,眼睛眯成兩道彎彎的月芽:“吉兒才不怕呢,有哥哥在的地方就是吉兒的家。”
他的臉緊緊貼着妹妹小小的頭,哄着她說道:“吉兒乖,以後要聽話,處處小心。”
梅吉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慢慢開始将大拇指在臉上搜尋起來。楚子儀知道她是倦了,梅吉從小睡覺就要嘴裏含着拇指。他輕輕的拍着她的背,看着她慢慢閉起眼睛。
她是那麽幼小,那麽美好,那麽天真無邪,楚子儀只想一輩子守護住她這份純潔。就算從今以後,他要一個人在那堅硬殘酷的王宮裏鬥争,他也要拼盡全力保護吉兒一顆善良柔軟的心,不讓它經歷生存的傷害,滄桑過的愈合而結繭麻木。
按照規矩,翼國的文武大臣早早在城外設宴迎接新王。楚子儀受了百官的參拜,才不卑不亢的說道:“我有一番肺腑之言想和在座的衆位推心置腹的談談。我本是清原城的一個小小宗親,蒙太後和列位錯愛,扶我繼承大統,我日夜忐忑。今天進城前,我想聽聽衆卿的意見。如果日後,我無半點建樹,是我無德無能,難以服衆。但如果立我繼統,又不聽我號令,那就是諸公的不是。諸位以為如何?”
衆人一時間啞口無言,不相信這麽一個無權無勢,沒有靠山的少年,有如此的氣度和見識。呂純宇又是驚訝,又是後悔,這個孩子看來不是那麽好操控,機關算盡,倒是為他人做了嫁衣。自己必須挫挫他的銳氣,磨磨他的棱角,讓他知道這翼城到底是誰做主。他随即說道:“我等願為殿下效犬馬之勞。”
酒敬了數巡,呂純宇站起來禀告道:“殿下,等一下就請從西霞門進宮,在文清殿暫住。”
楚子儀一聽,當即變了臉色,愠道:“那是世子繼位的規矩,我是奉诏繼承王位的。我要走東露門,住大昭殿。”
四周一陣詭異的安靜。呂純宇不急不躁的說:“殿下,正是如此。臨行前,太後已經恩準殿下認太後為母,先王為父,以世子身份繼位。”
“什麽?我當了一翼王,連親生父母都不能認了?父母也可以随意更換嗎?” 楚子儀勃然大怒。
梅吉在旁邊看到哥哥生氣,吓得跑過來緊緊拉住他的手。
呂純宇胸有成竹,一字一頓的說道:“當然可以。”
楚子儀掃視了一下文武大臣,一個個都默不作聲,他頓時為自己剛剛的少年意氣而懊悔,顯然他低估了翼城朝廷這個深潭泥沼。
他不甘示弱的說:“今日如果不讓我走東露門,住大昭殿,我這就回清原城當我的逍遙宗親去。”
呂純宇明白楚子儀已然軟了下來,在百官面前也已經失了顏面,自己也讓一步,日後再慢慢讓這個少年清楚自己的位置。
于是,楚子儀被迎進了王宮,住進了大昭殿。這一次交鋒,看似楚子儀夙願得償,但其實他清楚,是呂純宇的默允才成全了他。現在的他,沒有實力和呂純宇及他背後的太後呂姬抗衡,前面等待他的會是無數的考驗和折磨。
卻說呂純宇回宮後,面見呂姬,将這一路的情形向她如實彙報。呂姬聽了,微微皺了皺眉,冷冷說道:“過雨小桃紅未透,舞煙新柳青猶弱。他還太嫩了,是該給他點教訓,讓他知道我們能立他,也能廢了他,能捧他上天,也能讓他摔得粉身碎骨。”
呂純宇躬身說道:“正是,太夫人有什麽打算?”
呂姬陰冷的笑笑說:“公主年紀尚小,我得親自□□她,不要讓她在宮裏行差踏錯。”
第二日,楚子儀帶着梅吉來給呂姬請安。梅吉規規矩矩的行了禮,看着呂姬陰沉的臉,怯生生地說道:“給太後請安。”
“噢?你叫我什麽?” 呂姬口氣中滿含怒意。
“太,太後。。。” 梅吉不解的小聲回答。
呂姬不容置疑的說道:“你哥哥是世子,你以後要稱我為母親。”
“可吉兒有母親呀?” 梅吉争辯道。
呂姬的眼神越來越可怕,終于,她大怒道:“沒有規矩,今天我就好好教教你,盡到做母親的責任。”
話音剛落,一個老宮女早已拿了藤條走了過來。“請公主伸出手來。”語氣彬彬有禮但又冷酷無情。
梅吉看着藤條舉到自己手上面時,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楚子儀眼睜睜看着那藤條以極快的速度唿哨着抽打下來,妹妹又嫩又軟的掌心上,立即冒起了一道揪心的紫痕;第二鞭打下來時,準準的抽在手指和掌心的連接處,是更為敏感的地方。梅吉咬着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第三下緊跟着打在手指尖上,梅吉疼得小臉煞白。
楚子儀知道呂姬在給自己一個下馬威,她不能責打翼王,但他的梅吉卻可以任人折磨。他緊緊攥着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肉裏,恨不得立刻沖上去一劍殺了呂姬。
“接着打。” 呂姬淡淡地說,拿起茶喝了一口,眼皮也不擡一下。
藤條剛剛要再落下去的時候,楚子儀跪了下來,雙手抱住藤條,咬着牙說:“母親,不要再打了。吉兒還小 以後孩兒會慢慢教她的。請母親息怒。”
呂姬滿意的放下茶杯,笑着說:“母親就是脾氣不好,心是好的,以後我會把吉兒留在身邊,視如己出,細心照顧,你可以安心朝政。有不明白的地方,多請教請教呂純宇。”
楚子儀看着梅吉手上的傷,炮烙般的疼痛在他身上蔓延開來,一直到他的心揪成一團。他把梅吉輕輕抱在懷裏,她的臉貼在他的脖子下面,能感受到哥哥吞咽下口水時喉結的震動,楚子儀哽咽的說:“孩兒緊記母親教誨。”
這一次,他徹底的輸了。
☆、平分秋色
五年後的今時今日,北宮如一行人經過個把月的長途跋涉終于來到了翼城。
北宮如不卑不亢的向翼王楚子儀施了平禮,便擡起頭意氣閑暇的看着楚子儀。楚子儀打量這幾個柳國來的人質,除了一個老臣在一邊瑟瑟發抖,不敢擡頭,其餘三個少年人個個儀表堂堂,北宮如更是俊逸英挺,氣宇不凡。
北宮如也看着楚子儀:只見他高高的身材,勻稱的體魄,英俊富有王族氣質的臉上挂着超然物外的神情,一雙眼睛卻隐隐透出敏銳和犀利。他的一舉一動都是優雅和諧的,連他的聲音也是如水般平靜,可說出的話卻暗濤洶湧。
楚子儀開口道:“世子為何不行拜見上國國君的大禮?”
北宮如從容對答:“百年前,我柳國先祖為□□建功立業,封為公爵;而翼國先祖當初被封為侯爵;按照公、侯、伯、子、男的爵位來算,我們柳國應算是上國;但世子相當于上卿,所以上國上卿拜見下國國君,應行平禮。”
楚子儀撫掌微笑道:“世子好口才,你們柳國竟也有如此人物。”當即下令設宴款待公子如。
酒上來了,北宮如但聞一陣濃香撲鼻而來。再看那酒色如琥珀,飲一口味道濃洌醇馥,心中不禁暗贊:都說翼人好酒,果然不錯。
楚子儀端起一杯酒,問北宮如道:“世子,這酒如何?”
北宮如放下酒杯,不急不緩的說:“這‘西鳳沉酒’果然讓人一飲忘憂。在下聽聞釀這酒要将酒醅三浮三沉,才能得出自然甜,自然香,自然色的美酒。據說每次開酒壇時,聞到酒香的鳥兒都會舞姿紛亂,好像百鳥朝鳳般,故此叫‘西鳳沉酒’。”
“不錯,世子果然博學,” 楚子儀看似不經意的接口說:“而且制作這酒的‘古田紅曲’還加入了沉香,南北細辛等中藥,滋補強身。我翼國男子常飲此酒,所以身強體壯,打起仗來個個勇猛無比。”
接着,他挑釁似的看着北宮如說道:“聽說你們柳人擅文不尚武,是真的嗎?”
北宮如也端起酒杯說:“我柳國男兒從小苦練騎射,我天資有限,但也願為大王助興。”
楚子儀微微揚起頭,笑道:“好,如果世子能百步外射出井儀,我就自罰三杯。”
這井儀是五射的一種,五射分別是:白矢、參連、剡注、襄尺、井儀。白矢要求每次射出的箭都要穿透箭靶;剡注是要能做到羽頭高而箭镞低;參連則是指先射一箭定位,再連射三箭依照定點的頭箭有順序的排列在靶子上;井儀就是參連的一種。
又說這襄尺之功,當初北宮如也是吃了不少苦頭,下了很多功夫才練成的。襄尺要求拉弦時,右肘腕平穩到可以放一碗水,這樣射出的箭才不會偏離目标。
這邊,北宮如接過楚子儀讓人準備的鐵胎寶弓,四箭連發,射中靶時,箭頭對稱分布呈井字狀,恰好射在四方形的四個角上。虞陌和趙景知都在一旁鼓掌叫好。
北宮如從容走回坐位,楚子儀面帶譏諷之色說:“世子好功夫,那孤就不明白了,你們柳國男兒都能騎擅射,何以至于每每和我們交戰都打敗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