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經過分站賽的那一番奔波之後,來到新的城市對祁天來說已經完全沒有了新鮮感。
下飛機後,他們便打車去了京城的游泳中心,注冊登記。主辦方安排他們住在游泳中心後的公寓裏,之前舉辦奧運會時那裏是運動員村。現在大部分樓被售賣了,只剩下一棟用作平時舉辦其他比賽來客的住處。
祁天的回歸,成為了男子百米飛人大戰的最大不确定因素。誠然他曾經奪得過冠軍,但也經歷過一些賽場外的突發事件。再說這段時間他不在省隊,訓練是否得到保障,誰也說不清楚。
他被《體育報》列為男子100米的二號種子,一號種子是來自路山省的盧青舟,他今年兩次跑進了11秒大關,分別是10秒98和10秒99。三號種子則是來自平山省的沈清泉。
預賽和半決賽在第一天,決賽在第二天。他要進場的時候男子5000米正準備檢錄,鄭小北隔着人群喊了聲他的名字,示意他加油。
祁天轉過身,沖他揮了揮手。
預賽的分組本着王不見王的原則,幾個頂尖選手都沒被分在一組,也沒有盡全力,畢竟只要進到半決賽就可以了,他們的重點是明天的決賽。
下午就是半決賽。三位種子選手再度沒有在賽道上碰面。但在檢錄區的時候他們相遇了。盧青舟與祁天曾經一起比賽過,很友善地沖祁天打了個招呼。而沈清泉只當沒看見,甚至還很輕蔑地對祁天咧了咧嘴角。
祁天打心眼裏覺得他的行為很幼稚。但他沒有同沈清泉去較勁,顧自做最後幾個活動。倒是盧青舟被夾在這倆人之間,感知到氣氛的微妙,有些尴尬。
半決賽,祁天在最後一組。他看着盧青舟跑了11秒07,沈清泉跑了11秒14。他的神色和心理都沒什麽波動,整個人狀态很輕松。他調整一下起跑器,用尺子丈量好自己熟悉的起跑位置與起跑線之間的距離,試着出發跑了幾步,然後壓壓腿,做了幾下收腹跳來熱身。
“各就位——”
大家回到起跑器前,俯身以手撐地,雙腳踏上合适的位置。
“預備——”
發令槍響。祁天跑的很順利,身邊也沒有對手造成幹擾。他用了□□成力,一路到終點,沒有俯身讓軀幹中的肩部先沖過線,而是依舊昂首挺胸,甚至還好整以暇地往邊道看了看對手的位置。這讓人不由得想到他之前奪冠時回頭一望的場景。
10秒99。
看到顯示屏上這個成績後,祁天自己也很驚訝。這只是半決賽,他竟然已經打開了11秒大關,照常理說似乎太早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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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返身往出口走。運動員們還都在這裏等最終的決賽名單。他瞥見沈清泉的臉色有些變化了,正以一種十分複雜的、揣測的眼神盯着自己。
祁天沒搭理他。他手叉着腰,等到最後的決賽名單顯示在屏幕上,就轉身走了。
田徑論壇的直播帖對他的成績議論紛紛。有的說祁天看起來狀态非常不錯,決賽有望拼出更好的成績,估計已經可以敲定他是冠軍。也有人說祁天半決賽肯定已經使了全力,決賽時一定會滑坡,還是盧青舟和沈清泉更有希望一些。
第二天決賽前,運動員在熱身場地做準備。沈清泉很緊張。他一開始說腿麻,于是教練助理過來幫他拍腿放松。後來他說手麻,助理幫他拍打手促進血液循環。但到最後他覺得全身都麻了,整個人狀态都很不對。
平山省別組的教練問:“他是不是看祁天跑出那個10秒99,緊張了?”
沈清泉的教練也很疑惑,說:“不會吧,他之前哪次比賽也沒跑過祁天啊,應該心理負擔小才對。照理說祁天才該緊張。”
鄭小北正在拉腿。他聽見對話,轉過臉來說:“沈同學做賊心虛呗。正所謂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沈同學一看自己使了那麽多伎倆都沒用,人家還是跑的比你快,可不是吓得發抖嘛。”
他那組的教練率先過去訓斥他:“你這人怎麽回事啊,場外的矛盾別帶到比賽裏來。都是一個隊的,分清場合,別在這兒吵了。”
鄭小北輕輕“哼”了一聲,以一種十分拖沓的語氣說:“好——我曉得了。”
沈清泉沒有說話。
徐捷和祁天在場地的另一邊,沒看到平山隊的情況。
徐捷只看着他最後熱身,然後說:“你狀态不錯,不過別興奮過頭變成莽撞。啓動時如果兩邊道次的人很快,不要慌,別被帶亂了,按着你的節奏跑。”
祁天和他一起往出口走,笑着問:“你就不怕我緊張?”
徐捷搖搖頭,“還真沒有過這個擔心。”
走出熱身場地後,教練往左邊走,運動員往右邊走。徐捷最後拍了兩下祁天的後背,沒多說話。他們分開兩道。祁天進入了檢錄區。
踏上賽道的那刻,祁天有些驚訝。現場的觀衆竟然很多,幾乎把座位填了大半。他再仔細一看,好像都是家長帶着小孩子,反應過來今天是周末,這應該是學校向同學和家長發放了公益票的結果。小孩子看到比賽都非常激動,格外捧場,廣播裏現場主持說讓大家站起來就站起來,說讓歡呼就讓歡呼,說讓鼓掌馬上就掌聲雷動,幾下就把現場的氣氛推向高潮,觀衆們都特別給面子。
祁天重新調試了一下起跑器的位置,試了試,難得的現場氛圍讓他一時有些想笑。他試着跑了跑,然後在賽道上放松跑了幾十米,又折返回來。
當目睹了鄰道的沈清泉時,往事止不住浮現。
祁天頓時感覺腎上腺素飙升,身體的肌肉變得緊張起來,很快就從孩子們的歡呼聲中回過神來,進入到比賽狀态。
他沒想到沈清泉會主動和他說話。
“你半決賽跑那麽快,是不是要竭盡全力,給我個下馬威?”
祁天揉了揉鼻子,看沈清泉那表情竟是認真的。
他搖搖頭。
“你不配。”他說。
沈清泉的臉色一下就白了。
決賽有體育頻道直播,所以加入了現場介紹運動員的環節。現場主持會念出運動員的姓名,所代表的省份,再加入一些過往的榮譽。
“六道是來自平山省的沈清泉,他在過去四年曾在全國青少年田徑冠軍賽和錦标賽中集齊了該項目的金牌、銀牌和銅牌。暌違金牌已經有兩年時間了,今天他會不會重新站回到最高的領獎臺上呢?”
“四道是來自路山省的盧青舟,今年冠軍賽的金牌獲得者!這是路山省的田徑新秀,練習田徑的時間不長,卻已經有着天才的表現。今天他會帶給我們什麽樣的驚喜?我非常期待!”
“最後讓我們來介紹,五道是半決賽就跑入11秒的祁天,他代表南江省出戰。這也是冠軍賽和錦标賽的雙料冠軍!他是否能從年初冠軍賽中觸底反彈,衛冕成功?讓我們拭目以待!”
祁天踏上前一步,朝着現場觀衆和鏡頭揮了揮手。他抖動抖動身體的肌肉,讓自己放松下來。
這個主持人對調動現場的氣氛顯然非常在行。他剛剛那番介紹,基本把各個運動員的實力高低和過往經歷都表露無遺,并無偏袒,卻又有着那麽點兒激将法的味道。對于成熟的運動員來說,這可以充分調動比賽的積極性。沒拿過冠軍的想要拼一拼,拿了冠軍的想要守住榮譽。但如果運動員的心理狀态不好,這些話也許會起到相反的效果,讓成績優秀者傲然自滿,讓落後者頹然或心急。
“各就位——”
“預備——”
“砰!”
現場的觀衆都站了起來!
百米大戰只有十秒出頭的時間,可以說是轉瞬即過,它可以迅速把人們的胃口吊到最高處,然後一下子放下來,有着如同坐過山車一樣的刺激感。
徐捷站在看臺的教練區錄像。
他舉着手機的手很平穩。
出發前兩步,祁天并不占優勢。但達到最快速度之後直起身子,不過幾步的光景,祁天已經沖到了最前面!
這一段加速是祁天的固有優勢。他揚起頭沖在最前面,逐步擴大着與對手的差距,跑到75米處,已經只有盧青舟可以勉強跟随,只差半個身位左右的距離。
祁天俯身向前,頭帶着雙肩先沖過了終點。
徐捷按下停止鍵,向屏幕看去。上面已經顯示了最後的成績:逆風0.1米/秒。祁天:10秒92。盧青舟:10秒99。沈清泉:11秒21。
祁天仍在跑着,好像剛剛經過的并不是終點。
現場歡聲雷動。
祁天又跑了小半圈,繞過了那個彎道才停下。他這才顧得上擡頭去看自己的成績。
他想他做到了。他拿到了進入國家隊的敲門磚。
他停下腳步,這個時候汗水反而像返勁兒一樣流下來。
他伸手擦了一把。他一時也分不清楚,擦下的究竟是汗水還是淚水。
攝像師紛紛扛着機器跑過來,将鏡頭對準他。
祁天只說了四個字:“我回來了。”
我回來了。
這一切都通過體育頻道的直播傳到了每個田徑迷眼前,也傳到了祁天的家裏。徐文瑾看比賽全程都沒敢坐下,一直站在離電視機很近的地方,生怕站的遠了就看不到比賽的全貌那樣。此時,她不由得開始落淚。
頒獎儀式上,祁天将金牌緊握。這枚金牌的做工很漂亮,雕花精致,色澤光鮮。他想要把它送給徐捷作為感謝,聖誕節快要到了,這是他提前送上的一份驚喜。
賽後有一場新聞發布會,獎牌獲得者都在會議室坐下來接受采訪。
徐捷站在外面休息廳的角落裏,許多教練也都身處此地。他們的面前是一塊大屏幕,直播着會議室內的場景。
主持人介紹了一下幾位運動員,恭喜他們奪牌,然後就開啓了自由提問環節。
體育頻道的記者率先向祁天提問:“今年三月冠軍賽後你遭遇到許多網友的罵聲,到如今打了一場漂亮的翻身仗,這可以說是一場漂亮的回擊。你想對網友們說些什麽?”
鏡頭對準了祁天。
記者們提問前會對運動員的回答有一個預判。他想,祁天會說的無非就是争議幫助他成長、他會繼續加油做的更好等等。
祁天握住麥克風。他看向鏡頭,清晰地說:
“我永遠不會原諒。”
現場一下一片騷動。盧青舟詫異地看向祁天。
沈清泉則低着頭,死盯着白色的桌布。
“那些嘲諷和攻擊我,沒有底線地造謠我,用各種惡毒的話語抹黑我的人,我一個都不原諒,”坦然地望着鏡頭,祁天說,“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大家通過網絡就可以對隔着千裏之外的活生生的人随意點評,從他的只言片語裏編出一個嶄新的故事,還要言之鑿鑿地說這就是真的。如果說片面的判斷還有情可原,那對我們運動精神的無端謾罵則是我沒法置之不理的。他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會對當事人造成多大的傷害。他們難道不該為自己打下的字負責嗎?”
抨擊一個運動員缺乏基本的運動精神和專業素質,對運動員來說無疑是致命一擊。
他的問話十分淩厲又有力,現場陷入了沉默。正看着電視機的觀衆也屏住了呼吸。
他們在等待祁天的答案。
祁天搖搖頭,很無奈地輕聲說:“很抱歉,是的,他們沒法為此負責。極少的人真的觸犯了诽謗罪,更多的人是從一件真實的事件裏發散出許多自以為是的想法。”
說這話時,他瞥了一眼沈清泉,似乎不經意的樣子。
“即使事實是捏造的,也很少有人會真的有勇氣拿起法律的武器為自己辯護,他們沒有這個時間和精力。所以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人,我們不得不學着與網絡暴力共處,盡量不讓它傷害到我們。但我選擇不原諒,是因為我堅持他們站在錯誤的一邊,有些存在并不合理,這一點在我心裏是不可更改的。”
他放下話筒,現場鴉雀無聲。
休息室內也陷入了沉默,原先的叽叽喳喳聲消失了。許多人抱起手臂,緊緊盯着屏幕。徐捷望着鏡頭裏的祁天,卻輕輕地笑了一下。
他的笑容很滿意。
他想少年人就該如此,他們帶着憤怒的棱角去碰撞世界。痛苦和掙紮後他們也會和世界和解,但他們絕不會只停留在這裏。他們會發出自己的聲音,告訴世界某些處置方式是徹頭徹尾錯了的,然後推着時間的車輪以另一種方式往前行進。
後面陸續有人提問,有的就着祁天剛剛的話頭,有的則說些不痛不癢的場面話。最後有一個年輕的馬尾辮女孩舉手提問,她看起來剛大學畢業不久。
她站起來就說:“我來自《京城體育周報》,我同樣向祁天提問。同時我也是你的粉絲,曾經在田徑論壇上發帖幫你說話。在‘體育人說’裏,我的ID叫‘夢琳’,你也許記得我。”
祁天笑了,說:“是的,我當然記得。”
他覺得一股暖流湧上心頭。
“夢琳”說她非常同意祁天剛剛所說的話。不過作為結語,她想問一個輕松一些的問題。
“從低谷重返巅峰,你有沒有特別想要感謝的人?”
祁天捏住話筒,想了想,他說他要謝謝自己的父母,老師,同學,朋友,還有幫他說話的網友,是他們讓祁天知道世界上還有像這樣始終信任他、願意頂着輿論的風浪替他去争辯的人。
他停頓一下,說:“我最感謝的,其實是我的教練。這七個月來他幫助了我很多,我常常覺得我們有很多共同點,比如我們都有放不下的事。他教會我不要逃避,要學會面對。我也想對他說……”
祁天鼓足勇氣,順暢地說了下去:“我們可以和那些放不下的過去和平共處。我們正在嘗試,我希望我們還能繼續努力堅持下去。”
“特別謝謝他。我說完了。”
短暫的靜默後,那個女孩開始帶頭鼓掌。
漸漸地,會議廳裏爆發出一陣掌聲。經久不息。
女孩拍的很用力,掌心已經微微發紅。
盧青舟也真誠地鼓着掌。沈清泉的雙手拍動着,但他仍沒擡起頭。
祁天站起身,向大家鞠了一躬。
他說:“謝謝你們。”
吐露了這些最想說的話,他覺得心裏輕松了很多,有什麽沉甸甸的東西終于被卸了下來。
走出會議廳後,徐捷和祁天擁抱了一下。這是他們第一次以這種方式慶祝。
“孩子,是我該謝謝你。”徐捷說。
祁天搖搖頭,他覺得眼底開始變得濕潤。徐捷察覺到這一點,低頭輕聲說:“那邊有照相機,一會兒還要拍照。”
祁天仰起頭,試着讓眼淚倒流回去。他成功地沒有哭出來。
那天結束了尿檢等事項後回公寓的路上,祁天收到了來自袁朗的微信。很短,只有一句話。
“我看了直播。你做的漂亮。”
最後加了一個“勝利”的表情,手握着拳,食指和中指伸出來,比着“V”的形狀。
祁天不由得笑了。
新聞發布會在網上引起軒然大波。網友們開始讨論,在年初針對祁天的那場風波裏,主流的意見是否是正确的?憑着只言片語去捕風捉影,實在是件荒謬的事,可大衆為何會被牽着鼻子走,理性的發言為何會被意見的洪流埋沒?其中的原因實在值得深思。
許多人早在發言前心裏已經認定一件事的所謂“真相”,以誅心的揣測勾畫出一場驚天的大戲。無論當事者如何解釋,無論事态如何發展,如果這些人的目的不過是想方設法拐到他們設想的軌道上去,事實無用、邏輯無用、情理無用,讨論本身也就失去了應有的意義。
“身邊風”起初還在以各種理由删帖,但他微薄的力量已經不足以遏制讨論的展開。後來話題被不斷引申,人們開始思考究竟應當以何種姿态和立場對公衆人物進行評價,如何自從衆與癫狂走向清醒與理智。一時間,祁天的發言引發了許多關于社會話題的辯論。
有人說,争論前應當先厘清真相究竟為何物,不要讓網絡平臺變成宣洩情緒的垃圾場。也有人說,大家也不應當将任何人的一點特質無限放大。人無完人,本就沒有誰做的每件事都是值得推敲的,何況大家所能看到的往往只是萬木叢中的一小片枝葉。而暴露在公衆視野中的人物,也沒有義務要遭受那種武斷的指責。
後來祁天去旁觀過他們熱火朝天的發言。遇到他同意的意見,他會悄悄點上一個贊。看見固執己見不松口的,他也不會生氣,或者說沒那麽生氣。
祁天知道,他應該不會被這些東西傷害了。
他心中有一片更廣闊、也更重要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