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祁天回到江海縣一中,參加了一月的期末考試。
之後他将去到京城的國家青少年田徑隊。短暫的中斷後,他将繼續做一名運動員。
他從葉雨那裏得知,孟山路終于要拆了,因為那一片要支援高鐵建設。江海縣這個小縣城終于也要通高鐵了。拆遷的補償還不錯,可以讓他們原本收緊的家庭情況稍微寬裕一些。這是一個大好的消息。
期末後大家來拿假期作業那天,杜老師為祁天舉辦了一個簡單的歡送儀式,還買了一只小的奶油蛋糕給他。講臺上她笑着說:“你這一下走了,我們明年運動會得再努力十倍才能有戰勝十三班的着落啊。”
下面有人起哄說:“杜老師您別瞧不起人,我們明年肯定還是第一!”
杜老師帶了七八撥學生,早就習慣了這樣離別的時刻,無論是像這樣突發的,還是三年一度集體的。但對同學們來說,這卻是不多見的。袁朗、謝鑫鑫等人帶頭說“茍富貴、勿相忘”一類的話,教室裏彌散着許多努力為之的笑聲。大家不希望氣氛太過悲傷,但葉雨等幾個女生還是悄悄抹了幾滴眼淚。
祁天将蛋糕切開分給了班上的同學吃。
葉雨就坐在講臺前邊,他先把一塊蛋糕遞給葉雨。葉雨沒有要,遞給了身邊的同學。她說這塊蛋糕就算先欠着,等将來再碰面了,讓祁天請自己吃一頓大餐。她想給未來留一個念想。
葉雨問:“你和你舅舅都要去京城了嗎?”
祁天搖搖頭,“只是我自己去。哦,我好像沒和你講過,舅舅本來住在美國。他這邊的房子好像已經賣出去了,還在辦最後的手續。”
她想了想,輕聲說:“那……你還會回這裏來嗎?”
祁天說:“我會的。等到放假的時候。”
他答應的很鄭重。葉雨笑了。她說她想考進京城的大學裏,到時候還要麻煩祁天做導游,帶她看看京城是什麽樣子的。
臨走時,祁天還是拿了一本假期作業放進包裏,雖然他知道自己不會去做。江海一中的假期作業是許多四開紙的卷子,各科都裝訂在一起,形成厚厚的一大本。封面是牛皮紙,上面印着“江海一中寒假作業”的字樣。他覺得他應該留下這樣東西作為紀念。
離開校園時,祁天在操場上蹲下身,撫摸了下紅色的塑膠跑道。
那日祁天沒有騎車回家。他背着書包,行走在江海縣寬闊的江水邊上,也行走在崎岖幽深的小巷裏。江海常年無雪,濕潤的冷氣緩緩浸潤他的骨髓。祁天裹緊了衣服,每一步卻仍走的很慢。他忽地聽到聲哭腔,高擡起頭,從兩邊平房翹檐的縫隙間看到飛鳥穿行。他說不清自己聽到的是鳥叫聲,抑或是風聲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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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中旬祁天回到北城,他将短暫地停留三天,祁昊陸對他要去國家隊的結果很滿意。他說:“說實話我挺意外的,你當時在徐捷那裏,我是真的不放心。當初他自己隊裏出了那種事從美國跑回來,這說明他根本就連點責任心都沒有嘛……”
“爸,”祁天打斷他,“你別這麽說舅舅。”
祁昊陸停了下來。
“如果舅舅真像你說的那樣沒有責任心,他不會那麽難過。他也不會放棄別的大學和俱樂部的邀請在國內找個小縣城窩着,”祁天說,“您對他明明不了解,可不可以不要随便去點評他身上發生的事情?”
他再不會随意将石子丢向自以為合适的對象,他也在試着阻止別人這樣做。
祁昊陸愣住了。他一時想發火,問兒子怎麽胳膊肘往外拐。但接下來祁天用三個字就堵住了他的嘴。
他輕聲說:“對不起。”
祁天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間,把門輕輕關上了。
他背靠着門,閉上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
從三月的冠軍賽到現在,祁天不止一次地眼含熱淚。但他始終沒有大哭過,直到回到北城的第二天。
下午祁天和鄭小北出去玩,回來後他們分乘1路和10路車走,祁天獨自坐在1路公交車的最後一排。當時已經夜裏快九點,公交車搖搖晃晃,如同母親搖着襁褓裏的嬰兒,這讓他昏昏欲睡。
半路上來了兩個青年,滿車廂的座位他們偏偏不坐,就站在後門前。他們好像喝了不少,身上帶着不好聞的酒氣。祁天悄悄戴上了口罩。
其中一個說,不知道今晚回去幹什麽。
另一個說,我看了今天報紙,提到去年今日森林火災那八位消防烈士,一年了,咱們得回去給英雄燒燒紙。
那個說,這麽晚回去,恐怕賣紙的店都不開門了。
這個說,那就把今天的報紙燒了,讓英雄們看一看最新的消息,也讓他們看一看,還有人記得這一切。
兩人沒幾站就下車了。車裏只開了司機頭頂那一盞燈,後排昏暗,沒人注意到祁天突然之間就淚流滿面。他起初極力克制,無果,終于發出幾聲哽咽,最終痛哭失聲。
司機聽到聲響,幾次回頭,看被湮沒在陰影裏的男生。他問小夥子怎麽了,是不是失戀了,沒什麽大不了的,從頭再來就是了。祁天反反複複的搖頭。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在為什麽而哭。
一月底,北城下了第一場雪。今年過年比較早,放假也早,碧山寺的香火十分興盛。山上積雪,沒什麽人往山深處走,山雲寺依舊清淨寂寥。
山雲寺本有幾個居士常來拜訪,現在趕上過年,居士也去走親訪友了,只留僧人一個在廟裏。他依舊嚴謹地做每日該做的事,晨曦初露時打早覺板,然後敲三遍鐘和一趟鼓。數十年如一日,心中安詳,如一面不被驚擾的湖水。偶有不知名的小鳥來和他為伴,成了山雲寺最常見的客人。
這一日早課過堂後,僧人從第二進屋子進到第一間,意外地發現有人已經進到了寺中來。他在裏屋用食,這人又沒發出什麽聲音,竟完全沒察覺。但只看一眼,僧人就知道了他是誰。
那人穿着深藍色的羽絨服和牛仔褲,腳上踩着白色的旅游鞋,頭發微長,背影高而瘦。他正十分自來熟地上下打量這裏的布置,轉過來沖僧人笑了下說:“我這是第一次來,你這廟還真挺不錯的。你在這兒做住持?”
“不只是住持,這廟裏所有事務都是我操持的,”僧人走過來,有點無奈地說,“徐捷你這人真是來無影去無蹤啊,想找你的時候總沒影,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冒出來了。”
僧人名叫孫小牧,是徐捷的大學同學。在校園那陣子他就常研究佛學,脖子上挂一串佛珠,走在校園裏格外矚目,畢業後他保研讀書,期間抵抗了一番家裏相親的壓力,緊接着就剃度為僧了,徹底斷掉了父母抱孫子的念想。他周轉幾個地方,才在北城擁有了一間自己的寺廟。沒有政府資金支持,倒也免了一些勾心鬥角的叨擾。
雖說孫小牧的身份在旁人看來是有些特別的,但平日裏和徐捷等朋友插科打诨,耍貧鬥嘴,一點不亞于這些世俗之人。當初他曾稱自己、徐捷和秦政是“體大三美”,還将自己不要臉地居于首位,風傳一時。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孫小牧同他們吃飯時哪怕見了只撲入水中而死的蜜蜂都要為它三皈依,還要對此發表一番感慨萬分的講解,難免讓別人覺着有點小題大做。
這寺廟百年前有位師父在此居住,只因山中可以避開戰争炮火。後來它荒廢多年,孫小牧再來到此處接手時已是雜草遍地。它不在居民區裏面,又不如下面的碧山寺出名,起初只有下面村莊裏的農戶會偶爾上來幫忙。孫小牧會定期去北城的養老院送些吃穿用度的物品,因此結識了些人,後來便有了居士上山進廟拜訪,這裏才算是有了點人氣。
他們進屋坐下來,孫小牧倒了茶給他喝。兩人相熟,徐捷上來就說茶一般,孫小牧馬上回嘴說自己秋天剛剛行腳了一千多公裏,後來又捐了不少東西,如今一貧如洗,不比他之前賺美金,哪裏來的好茶招待他,不喝白水就不錯了。
他們敘了敘舊,話題漸漸回到當下來。
他們聊到祁天,也聊到當下成為熱議焦點的網絡暴力。徐捷這才得知孫小牧也間接地受過其害。有位年輕大學生曾進寺來拜訪,與孫小牧相談甚歡。他後來在網上發帖,對山雲寺大加誇贊,評論裏衆人卻說這人身居小廟,定是神棍無疑,将他種種好處都一拍子打死。大學生争辯無果,上山來與孫小牧聊起此事,憤然不平。孫小牧讓他不要再把寺廟放到網上。若是有緣人,自然會在廟裏相會,孫小牧不需募捐也不強求香火興隆與大寺抗衡,也就不想去惹這個麻煩。
互聯網時代,信息與意見噴湧,如泥沙俱下。如何與它和平共處,是每個現代人必修的一課。無論身處俗世還是看破紅塵,誰都逃不開。
孫小牧笑問:“怎麽突然想起來見我?”
“這是我最後一站,”徐捷說,他的語氣輕松起來,“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我和我愛人準備複婚,明天我就要回美國了。”
比賽結束後,徐捷給考芙琳打了一個電話。他說這裏的事情結束了,一月底他會回到美國去。考芙琳問他,這次他還會不會離開。
他說不會,然後問考芙琳,她是否會答應自己重新向她求婚。他聽到她在電話那頭哭了。她說她一直都在等這一天的到來,從來都沒懷疑過。
他對她說對不起,她讓他不要這樣講,她從來都沒有責怪他。
在生活某些無可奈何的片段裏,沒有任何一個人做錯過什麽,但悲傷的故事還是顧自發生了。
後來換了兒子來接電話,兒子興高采烈,徐捷卻聽到電話那頭隐隐有抽泣的聲音。他頓時覺得鼻酸,無法說出連貫的語句。
兒子獨自說了很久,忽地停頓,小心翼翼地問:“爸爸,你在哭嗎?”
“沒有,孩子,”伸手抽了張紙巾,他說,“你接着講吧。”
孫小牧問他:“回美國後,還做老本行?”
“對,有一家田徑俱樂部聘我做教練。”
孫小牧拱手說“恭喜”,又貧嘴說:“要不要給你串開光的珠子,再祝你早生貴子?”
徐捷白了他一眼。
最後,孫小牧還是從櫃子裏找了一袋紅棗,執意送他,讓他轉告考芙琳說這朋友少年出家,家境貧寒,只有先以此作為祝福了。
“最開始我不明白,我姐姐怎麽突然把孩子送到我這裏,”徐捷說,“後來問了祁天,他說他們去寺廟求簽,求什麽高僧給他們指點了一條明路。我當時就猜到,那個人應該是你。”
孫小牧哈哈一笑,“沒錯。我一見你姐姐的面就把她認了出來,你上大學那陣子她總來看你。不過,她肯定已經不記得我了。”
徐捷取笑道:“敢情做你這一行,最重要的是不能臉盲。”
孫小牧和徐捷聯系密切,祁天身上發生的事他也略知一二。那一男一女前來求助,他腦子微動就明白了事情大概。之後說一句準一句,也就不足為怪了。
“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出家人戒律中有一條叫維口食,是說出家人不能通過巫術算命來求衣食,”徐捷漫不經心地和他說笑,“你解簽算命,算不算破了這戒?再說你把他引到我那裏,就不怕他沒了父母的庇護反而容易出事?”
孫小牧卻搖搖頭,搖頭晃腦地說:“我解那簽分文不取,沒求任何錢財,這是其一。其二,萬般法門都是出路,造化如何還看個人修行。出路是他走出來的,而不是我給的。我不解這簽讓他留在北城,還是解了這簽讓他前去江海,又有什麽分別。”
他說的輕松随便,并非一本正經,話語中竟暗藏禪意。
徐捷愣神片刻,長笑起來。
“是啊,萬般都是出路。”
他念着,将溫熱的茶水一飲而盡。
寺外又開始落起小雪。薄薄的幾片雪花輕揚地落在厚重的積雪上,很快融入其中,成了它新的構成。一只喜鵲落入其中,一跳一跳,淨雪上落下它小小的爪印。似乎覺得沒什麽可玩的,它飛上高枝,抖落下枝上一片雪,發出聲聲輕啼。
次日中午,徐捷拖着箱子來到機場。他用手機查看了下郵箱,發現編輯給他發來了郵件,希望他更改一下那部最新長篇的結局。“我們正在和出版社與影視方對接,一起商談後覺得這個結局有點太悲情了。現在大家都愛看大團圓的美好故事。不過還要征求您的意見才能最終決定。徐先生,您覺得呢?”
他匆匆回了一個字:“好。”
上飛機後他打開電腦,将結局更改。
無奈而痛楚的結局被扭轉。他寫下的是一對矛盾沖撞的男女試圖放下對往日的執念重歸于好,沒寫下的是日後熬人的柴米油鹽醬醋茶,還有過往時光如暗湧一樣的趕不盡、驅不散。少不了這種磨人的時候,但在書裏,他不必說。
合上電腦,徐捷向舷窗外望去。高空寒冷又晴朗,日光很足,把潔白又蓬松的的雲朵照的發亮。
徐捷想到陽光照射在跑道上的情景,那時跑道是金色的。他想他要感謝它。
徐捷追問過孫小牧,祁天的父母所選的那支簽上究竟寫了什麽。孫小牧只是笑而不語,倒滾燙的茶來堵他的嘴。他不知道,孫小牧在那簽上是否真的看到了未來。
在這半年多裏,他們終于明白一個天生的運動員和跑道是無法分開的。一個天生的教練員也是這樣。徐捷承認,他無法放下田徑教練的工作,在跑道上指導學生訓練是讓他感到最快樂的事情。
與考芙琳通電話的那天晚上,他做了個夢,夢到他照舊每年去博頓的墓前放下一捧花的時候,原先白色的墓碑變成漫長的階梯。博頓坐在一輛停靠在階梯最上方的單車上,和過去一樣熱情地向他打着招呼。徐捷想要踏上階梯,但博頓對他說不可以,神色少有的嚴肅。然後博頓打個呼哨,騎着單車離開,與他漸行漸遠。
徐捷愣神良久轉過身去,發現身後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向前平鋪的階梯,盡頭是一扇木門。他走上前,将門把手轉開,還來不及去看門後究竟為何物,便大夢初醒。
或早或晚,每個人都會尋覓到新的出路。
徐捷和考芙琳會攜兒子搬去奧斯汀,那裏是他将供職的俱樂部的所在地。也許他仍然不能完全地抛開往事,他依舊沒法面對曾經在那個校園裏發生的一切,但至少他正在試着走出來,這就足夠了。
他忽地感到心中清明,像舷窗外那飄逸在藍空裏的雲,亦像寺廟院落裏堆積的純白的雪。清明并非空空如也,而是他起先意識到心裏有塊化不掉的堅冰時想跑,以為換個不那麽冷的環境堅冰就會消融,然而無果,于是他選擇正視,學着和堅冰以更恰當的方式共處。而不是你追我趕,你抓我逃。他靜靜地凝視着心底的一切,包括那塊至今都沒完全融化的冰。
飛機的航線繞了小半個圈,它飛到了京城的上空。
垂直向下八千米,京城田徑訓練中心裏,少年們正在操場上奔跑。
汗水與淚水,盡情地揮灑在腳下的跑道上。
以不同的方式,他們都在将這明亮的、金色的陽光緊緊擁抱。
注:
在2020年東京奧運會即将到來之際,謹以此文向運動員、教練員等所有體育工作者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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