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祁天通過外卡戰重返賽道,代表南江省出戰,這事很快在田徑論壇上就傳瘋了。
一日訓練結束後,徐捷在家與祁天展開一場長談。
祁天剛剛訓練結束,外面寒氣逼人,剛做完10組20米橡皮帶阻力加速跑的他卻一直在流汗,肌肉放松活動後這汗也沒消停。他坐在那裏,一邊不斷地用毛巾去擦,一邊聽徐捷講話。
他告知了祁天報社記者想要約他電話采訪的消息,同時提醒他對方很可能來意不善。報社記者嗅覺敏銳,善于捕捉新聞熱點,而熱點恰恰是祁天身上最不缺少的東西。冠軍賽前他少年輕狂,天不怕地不怕,有違大衆心目中運動員該有的謙卑形象。冠軍賽上他立下奪冠之詞卻又在賽道上受傷跌倒,被指為欺騙觀衆,倉皇退隊離開北城。而如今他再度回歸,偏偏又代表了一個陌生的省份,引得衆人指摘和猜測。
深入一想,便覺得這采訪裏必然話裏有話,暗潮洶湧。
若你拒絕采訪,人家可以發條微博,說昔日天才少年如今落寞,卻仍耍大牌,對記者邀約置之不理。若你真采訪了,年輕稚嫩,只怕被人家帶進一個個坑裏卻仍舊渾然不覺。
徐捷将每條路的利弊都放在祁天眼前,讓他自己抉擇。
祁天坐在桌前,目光注視着桌上在徐捷面前攤開的訓練日志,久久不語。
他想,沉默并不是解決問題的最佳方案。他應該要發出自己的聲音,只是需要更為謹慎,更經斟酌,避免未來被人誘導或利用。
他說:“我可以接受采訪。”
徐捷問:“如果你依然是衆矢之的,再被網友罵個狗血噴頭,怎麽辦?”
祁天引用句名言道:“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
徐捷再問:“如果輿論的反饋并不樂觀,你不會因為他們而從江海縣再逃走吧?”
祁天說:“我想明白了,他們不配。我現在覺得當初退隊都是個錯誤的選擇。”
他嘴上說的很輕松,像不把這當回事的樣子。
可是真的能完全不在乎嗎?祁天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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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裏他不會主動想起往事,可偶爾噩夢會将他驚擾。他夢到又因為某個莫須有的原因,他再度遭遇千夫所指。有一天夜裏他甚至叫出了聲,徐捷過來把他搖醒,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祁天只上搖頭,衣服仿佛被水泡過。那種恐慌感的襲來往往突如其來,不打一個招呼作為預報,他無法描述。
徐捷并沒對他的态度發表評論,而是把祁天剛寫完的訓練日志拿來看。最初祁天常用些套話,“我終于認識到了……的重要性,今後我将……”,被徐捷稱為“檢查寫多了”後的結果,好似按着一個模板抄寫下來的一般。但現在他的日志已經寫的像模像樣,簡潔大方,只談心得體會和經驗教訓,用數字列成一條又一條,沒有半點程式化的冗餘。
“我之前答應過你,會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事,”徐捷說,“我覺得今天是個不錯的日子,适合敞開心扉來講一講。”
祁天心念一動,擡起頭看他。
“對不起,是我當時有點冒昧了,如果你不願意講,直接告訴我就好,”祁天說,“我只是很好奇,我對很多事情都是這樣。自從知道你突然回國,我就想知道為什麽。”
徐捷喝了口水,笑問:“這麽想知道,那我得擡高價碼。要不你拿點什麽作交換?”
祁天挑了挑眉毛,趴上桌子仰看着他說:“錦标賽冠軍。怎麽樣?”
徐捷和他擊了下掌,“一言為定。”
祁天知道這只是徐捷的玩笑,即使他最後沒拿冠軍,徐捷總不可能讓祁天把這個故事從腦海裏直接按删除鍵清空掉。
“你為什麽回來?”
“如果我說因為我是殺人犯,你會相信嗎?”
用的是一種努力裝作很輕松的口吻。
祁天一時間怔住了,他聽不出來徐捷究竟只是開個玩笑還是在正經說話。他只看到徐捷的臉上并沒有一絲笑意。仿佛陰雲密布,暴雨将至。
四年前徐捷還在洛杉矶的大學做田徑教練。這是一份不錯的工作,體面,薪酬高,還有寒暑假。他除了教授體育課,還負責學校田徑隊的訓練工作。隊員都是學生,白天有課,平日的訓練通常和一中這裏一樣頂在早晨和傍晚。每逢州裏舉辦田徑比賽,訓練的密度會加大一些,原本休息的周六也要被用來訓練。這是常态。
隊裏有個男隊員叫Bolton(博頓),來自密歇根,主要比5000米長跑。四年前一次賽前訓練,徐捷讓他們拉練跑圈。這并不是一個特殊的強度,他們之前已經練過一個禮拜了。那是一切都看似很平常的一天,天氣晴朗,微風習習,幾個調皮的隊員不時發出說笑的聲音。
跑到第四圈的時候,博頓突然栽倒了。
徐捷默然片刻,才續道:“他突然倒下了。我們喊來救護車,但人已經完全沒有了呼吸。醫生說是猝死,沒有确切的原因,即使當時醫護人員在場也沒有辦法補救。”
每個加入田徑隊的學生都需要出具身體檢查的證明,博頓并沒有任何特殊的疾病。
徐捷一時沒有說話。房屋裏很安靜。窗開了一條縫,外面冷風呼嘯,透過這條縫,聲音很響。
他又開口,接着說:“那之後學校找我談話。我在那所大學工作十多年,和他們都相熟。許多隊員和學生寫信給大學的教務處,說這不是我的錯,醫生也這樣講。但學生的家長找到學校也找到我,他們說這件事不可能随便了結。不是錢的問題。學校很為難,希望我自動離職,這樣他們不必開會決定是否給我處分,家長那邊的糾紛也可以平息。然後我就提交了辭職申請,中斷了在美國的關系。”
徐捷停了一瞬,說:“來江海縣有秦政的原因,他是我的朋友,對這裏比較了解,而江海縣是一個足夠小的地方。我需要一個小一點的庇護所。”
徐捷說的平靜,也許因為這事在他心裏過了成百上千遍了,而祁天聽的心驚。
“但我想,不會有別人真的也把你當做一個……”
祁天沒說出“殺人犯”這個過分殘忍的詞來。徐捷怎麽會和這個詞扯上關系。
徐捷搖搖頭,“沒有,除了博頓的父母,也有人這樣講過。他們說的并不是全無道理。如果我們周六沒有訓練,如果我當時不堅持要加大強度多跑那兩圈,也許就不會出事。”
他輕輕嘆了口氣。
“我現在已經記不起來博頓究竟長什麽樣了,他原本是很普通的一個白人男生,普通到我現在都有點想不清他的樣子。我只記得他和我差不多高,喜歡在校園裏騎單車,每次見到我都會問好。平時,節日,他問候過我很多次。我還記得他和我打招呼的聲音。每當我想起來這些,我都會覺得自己是一個謀殺犯。”
“不,”祁天認真地說,“這是一場意外,臨近比賽任何一個教練都會加大強度進行一段時間訓練的,他又不是沒跑過這個強度。這不是你的錯。你也不是殺人犯,你是一個好人,我相信這一點,很顯然你的學生和朋友們也相信這一點。”
他身體微微前傾,眼神信任,言辭懇切。
“舅舅你不能這麽說自己,你說的越多想的越多,越會認定這件事的。”
徐捷沉思幾秒,整理思緒,這才重新開口。
“祁天,很多人都跟我說過這番話。但我沒法這麽想。我也不能這麽想。那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就在我的面前我的訓練裏這麽沒了,如果我真的那麽想,那是我太不負責任。”
祁天堅持說:“你不要信他家長來說的讓你走的話,他們是一時氣憤。這事我們不管找誰來看,醫生或者一個普通人,都一定會說這不是你的錯。”
徐捷望着祁天,忽地輕輕笑了。“你還是站在我這邊說話,”他說,“如果你是孩子的家長呢?孩子進入了田徑隊,本來只是想強身健體,結果得知在訓練的時候他突然……不在了。換做是你,你認真地想一下,你會怪誰?你會原諒我嗎?”
祁天被他問的愣在了那裏。似乎一盆涼水從火熱的心頭澆下。
四面都是懸崖峭壁,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這一刻他感受到了徐捷那時的處境,他對事情的發生和演變完全無能為力。這一切超出了他的控制,那只冷酷又無情的命運之手掐住了那個叫博頓的男生的喉嚨,并将他的身邊人都拖進了深淵中去。
時間好像忘記了給誤入死胡同的大家留一扇門。
徐捷将他的筆名取為“時間列車”。有時候他會渴望真的有這樣一趟列車存在。但同時他清晰地知道,漫長的時光隧道只有向前走的路,沒有人可以回頭。
徐捷停頓一會兒,繼續說:“你之前冠軍賽的事情,我知道一些。我明白很多人會勸你,說被罵不過是一件小事,他們罵就随他們去,別在乎。但我從來不會對你說‘在乎那些流言蜚語幹什麽’這種話。因為我知道有些事一旦發生了,就會一直是你心裏的一個結,你很難繞開。也許你現在看着網上的這些東西沒有感覺了,但某個時刻你突然想起來,你會發現你還是很難受。”
是的。祁天會想起來。特別是在夜裏那些無意識的夢境中,那些辱罵的、咒怨的、嘲諷的話語就會像潮水一樣湧進他的腦海裏。現在更多的時候他只是麻木了,因為受到的刺激太多而啓用了保護自己的機制,而不是真的不在意了。
“你說的對,”祁天頹然地說,“很難完全釋懷。我做不到。”
他停了停,輕聲說:“我沒想到你一直不說的是這件事。對不起,我不該再讓你提起來的。”
冠軍賽後他所遭遇的事件,至少當事人還能給出對錯之分,有黑有白,明白無誤。但徐捷所經歷的顯然是更可怖的事,沒有誰有錯,可總要有人承擔這個責任。
如果是我,我會怎麽辦?祁天想了幾秒,覺得頭痛欲裂。他很難去形容設身處地去思考時自己的感受。絕望,痛苦,焦慮……這還只停留在一種想象而已。
徐捷站起身走到他椅子後面,拍了拍他的背。
“別擔心,我沒事。我今天講這些只是想讓你覺着好一些,我想告訴你這種感覺很正常,”徐捷說,“很多人都有過不去的事情。有能說明白的,也有說不明白的。假如你發現逃不開了,別勉強自己,真誠地面對這種情緒,也許并沒那麽可怕。”
祁天垂着的頭,輕輕點了點。
明天采訪,徐捷只有一個要求。不要提他的名字。就當他不曾存在那樣。
他怕有人披露自己的過去,會給祁天帶來更多的麻煩。
次日中午,祁天接受了體育報記者的采訪。
徐捷為他提供了個主意,每聽到一個問題後不要急着憑直覺回答,仔細想想,所謂三思而後行。祁天照着做了。
記者起初問的是些常規問題,例如讓他介紹下自己,詢問現在的訓練日常、身體狀态等。後來逐漸就深入了核心,問題個個暗藏機鋒。
記者問:“現在你代表南江省參賽,是否會覺得心裏對平山省有些愧疚?”
祁天思考片刻,答道:“這是兩件沒有關系的事。我代表南江省參賽,是因為我通過參加分站賽一步步積分才擁有了錦标賽的名額。而對于我這種選手,錦标賽規定按照學校所在地決定參賽所代表的隊伍。再說同在一國之內,我覺得這不存在什麽背叛與否的問題,只是一個比賽的策略。”
祁天小心地繞開問題裏的機關陷阱。他深思熟慮,而後不卑不亢地侃侃而談。
挂掉電話後,他看到徐捷對他豎了一個大拇指。
正如兩人所預料的,網上流言四起,說他油滑,又說他對培養他的省隊忘恩負義。還有人說沈清泉一定要戰勝祁天,把錦标賽描繪的仿佛是場正義與邪惡的對戰。
這些言論祁天在論壇上都看到了。但也許是見得太多了,這種話于如今的他已經不過是過眼煙雲,從眼前飄過去也就飄過去了,并不怎麽會進到心裏。他甚至拿來和朋友等開玩笑,過去輕狂的時候網友說他傻,說話不過腦子,如今他認真思考後再回答,他們反倒說他油滑。哎,怎樣都是錯,祁天現在體會到那些始終身處風口浪尖的當紅明星有多麽不容易了。
本屆錦标賽在京城,他和徐捷将開車去附近的春江市,再坐飛機赴京。下午祁天只上了一節課,就收拾了書包匆匆地走。班上袁朗等人都知道,他要去比賽。
袁朗只對祁天說了一句話。“祁天,你會贏的。”
不是“你要贏啊”、“加油”之類的話。而是“你會贏的”。
祁天正把最後兩本書塞進書包,準備将拉鏈拉緊。他的手頓了頓。
“我盡力。”他笑着說。
然後他和周圍人說再見,也和講臺上準備開始上課的英語老師說再見。老師一怔,還沒來得及應答,他就已經跑了出去,發絲在冷風裏飄了起來。
江海的冬天是一種別樣的寒,祁天被風吹的臉孔刺痛。
趕在上課鈴響起來之前,他背着包一路跑到校門口。
徐捷的那輛別克已經停在門口等着他。附近的交警幾次走過去說再停這兒我就要貼條啦,徐捷就說再等一分鐘。兩方磨了幾輪,祁天終于沖過來,扯開門跳進副駕駛座,總算是感到了溫暖,有種又活過來的感覺。
“你再不出來,就要罰錢了。”徐捷說着,發動了車子。
“那我争取比賽拿獎金。我記得第一名兩千塊,應該夠你罰一陣子的。”祁天開玩笑說。
徐捷側過頭,嘴角微微上揚。他伸手揉了下祁天的頭。
車裏很暖和,祁天解開了羽絨服的拉鏈。冬季的陽光細碎地落在他的眉間、鼻梁和嘴唇,照出少年人清晰的棱角。他打了個呵欠。
“睡一會兒吧,”徐捷說,“路很長,得開兩個多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