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下午太陽精力最旺盛的時候,祁天和鄭小北去了海邊。
現在是暑假,北城知名的那些沙灘都人滿為患。他們挑了個偏僻的,躺在沙灘上曬太陽,一開始覺得沙粒灼人,但躺的久了就有種一睡不起的沖動。他們看着雲朵以一種遲鈍的速度從遙遙的地方飄過來再飄過去,議論它的形狀像他們都相識的某個女生的臉,某個老師的教鞭或者訓練用的體育器材。
曾以為被遺失在奔走中的細末之節從記憶的深海中浮出水面向他們招手。祁天知道,對于大多數事,時間不足以将它抹平,人們并不是那樣輕易就可以忘卻的。
晚上七點,天空仍在深藍和暗紅色之間徘徊。沙子的溫度降下來。他們打道回府。
路上他們并肩而行,經過兩個年輕女人。女人都喝多了酒,面頰上染着醉了的紅潤。她們起初彼此扶持着在走,互相用玩笑的話辱罵,後來跌倒在路旁的長凳上,摟着彼此唱歌。
“頭頂的太陽,燃燒着青春的預熱
它從來不會放棄照耀着我們行進
寒冬不經過這裏那只是迷霧的山林
走完蒼老的石橋感到潮濕的味道
……
我們的時光,是無憂的時光
精彩的年月不會被什麽改寫
放縱的笑語時常回蕩在我們耳旁
那些路上的腳印永遠不會被掩藏”
祁天覺得好聽,在網易雲上搜了兩句歌詞,在歌曲上點了一個“喜歡”。
兩人走到公交站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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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天說:“我跟你一起坐10路車。”
“這車離你家遠吧。”
祁天點點頭。“我要先去賓館找人。”
晚上祁天沒直接回家,而是主動去找徐捷認錯。
“今天是我的問題,”祁天說,“我不該搶跑,也不該和裁判發生争執。是我沒準備好,有太沖動。以後不會這樣了。”
“我本來以為這種基本的規則不需要再教你,”徐捷笑笑,沒太多責備的口吻,“看來以後還是要多上一課。”
祁天說:“本來的确不需要的,今天是我的錯。”
徐捷也沒多批評他,只是說:“知道就好。”
他将自己錄的比賽視頻拿給祁天,讓他認真看了一遍。
“從今天開始你要寫訓練日志,”徐捷說,“每一天的訓練內容,比賽內容,身體上和心理上的感受都要記錄下來。你需要足夠了解自己,不只是你已經做到了什麽,更要了解你的弱點在哪裏。”
說着,他将一個厚厚的本子遞了過去。
祁天忽地想到他擱置的訓練計劃的本子。
這也許是一個新的開始。
想着,他雙手把本子接了過來,鄭重地點了點頭。
南江市的中學生運動會将在十月份舉行,一中田徑隊也緊鑼密鼓地開始了拉練。
暑假期間,他們和祁天同在一中的體育館和操場上訓練。每天清晨六點,他們就來到校園,夜裏八點多才離開。
祁天嚴格地按照計劃執行每個步驟,包括訓練也包括飲食的部分,堅決不碰一點油膩的食品。他不再如過去在省隊時那樣常常自以為聰明地提出一些不同的意見、或是叛逆地照着反方向來,他越發明白時間緊迫,這裏容不得他花心思為滿足那點吃喝上的簡單欲求去搞任何小動作。
因為有了同伴,白天多了一對一的抵肩對抗等訓練內容,夜晚的訓練則多了游戲環節和踩腿環節。據謝鑫鑫說,秦老師的游戲觀念很過時,前些日子還給高中的投擲運動員玩過“消滅大灰狼”的游戲,被一衆人哀聲連連地說幼稚,把他們當幼兒園的小朋友看。徐捷帶來了追逐跑、障礙跑、運球跑、接力跑等更成人化一點的游戲,隊員們很喜歡,但秦老師堅稱“你看這種游戲多無聊,一點都沒有趣味性”。
徐捷當然會反駁:“你這是自私地把自己的趣味建立在大家的痛苦之上。”
李桓怡也說:“秦老師,我們這裏最年輕的也有十五歲了,還玩大灰狼小白兔這種游戲,那不是把我們當幼兒園小朋友嗎。”
秦老師則振振有詞:“你們不管長到多大,在我們眼裏可不就是小朋友。”
衆人“嗷”的一聲,覺得不甘心,但又無從反駁。
同伴幫忙踩腿可以有效地緩解疲勞感。白天的核心力量練習太累,加上天氣炎熱,沒多久就讓人大汗淋漓。夜晚踩腿能很好地放松腿部肌肉,當然,前提是同伴不能太重,否則被踩的人說不定有骨折之虞。謝鑫鑫很瘦,總是借機控訴祁天和袁朗“肥胖”,每回都接近于把他的骨頭踩斷。大家開着善意的玩笑,氣氛十分活躍。
有一只小貓不知道從哪兒竄進來,身上白黃相間,是只花貓。貓瘦的只有皮包骨頭,引起了田徑隊一衆人、特別是女生的憐愛,每每它躍過欄杆步入校園,他們都會拿些吃的喂它,還摸摸它身上柔軟的皮毛。這事本是不被允許的,但老師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秦政打趣說倘若是只肥貓,受到的待遇必然會大大不同了。
大多數時候,田徑更像是屬于一個人的項目。人們在自己的賽道上奔跑、訓練,專注于自己的成績,但在這些特別的時刻,每個訓練者又仿佛構成了一個大家庭。兩種迥異的感覺可以互為補充,畢竟前者往往讓人覺得專注又孤獨,而後者是一種不一樣的快樂。
短暫地離開賽道,再度重返,祁天才越發強烈地意識到他有多麽依賴這條跑道。跑步是一項那樣迷人的運動,無論長短,每個運動員都在有限的距離內和時間展開對抗。當有人帶來嶄新的運動節奏,這種感染力将跨越性別、國家、種族的界限。
時間的奔流那樣迅疾,尋常人光是追随它的步伐就已經要耗盡全部的力氣了。而賽道是人們得以挑戰時間的唯一路徑。祁天沉浸在這種快感裏。
夜幕降臨,操場四角開了路燈,淡淡的幽光照着地面,也照着繞着它舞動的飛蛾和微塵,像一種發光的朦胧的霧氣。
隊員們在進行放松訓練,隐約的光線勾勒着他們的形狀。
袁朗問祁天:“你又要回去比賽了?”
祁天點點頭,“我得先比很多場。”
祁天沒有詳細講他們的計劃,因為尚未拿到錦标賽的資格,前路未蔔。
他現在已經學會不對自己還沒做到的事發表意見。
袁朗也沒有多問,他只是說:“挺好。”
秦政和徐捷站在器材室旁,一人點了一支煙。
秦政說:“我覺得你還是應該做教練。”
徐捷手夾着煙,看了看他,“怎麽講?”
“我覺得這段時間是我看你最快樂的時候,”秦政說,“整個人的感覺都不一樣。你平時寫東西多痛苦,在這裏就很放松。”
徐捷想了想,篤定地搖頭,“我覺得是你心理作用。”
秦政一下急了,“當然不一樣,我給你表演一下你現在的狀态。”
說着,他做了一個十分搞怪的鬼臉,然後一跳一跳地走了一段路,就像許多小學生喜歡做的那樣。
徐捷不忍直視,腦海裏只剩下了“應該把這人送去精神病院”的念頭。
他實在看不過去,擡腿給了在嘚瑟的秦政一腳。
他承認,在一中參與教練工作的日子很開心。隊員們并不見外,很快就熱切地與他打成一片,開些無關痛癢的玩笑,追着他玩。有時他會恍惚自己身在何處,是不是又回到了三年多前洛杉矶的大學校園裏。
祁天也不經意地對徐捷說過,他現在笑的比以前多了不少。
八月三日,南城分站賽,11秒12。
八月十七日,津城分站賽,11秒09。
八月三十日,農城分站賽,11秒15。
九月二十七日,萬城分站賽,11秒04。
十月四日,京城分站賽,11秒07。
大巴、綠皮火車、動車、飛機,幾乎所有交通工具徐捷都和祁天嘗試了一遍。最開始到一個新的城市祁天還覺得興奮,比賽後會在路上逛逛拍照,但後來同時要上課、訓練和比賽,他來去匆匆累得不行,比賽後馬上就在賓館的床上躺下不起來了。
“總出差的人真不容易。”意識到徐捷的話很有先見之明,他感慨道。
最終祁天順利拿下連續五站的男子百米冠軍,獲得全國青少年田徑錦标賽的外卡資格。按照規定,他所代表的省份按照所在的學校而定。祁天将要代表南江省參賽。
十一月初,錦标賽的預賽名單公布在官方網站上。
一天晚上訓練時,徐捷接到一個電話。他看來電信息陌生,本來以為是傳銷騙子沒去管,但無奈那人锲而不舍,最後他還是接聽了。
電話那頭的女人自我介紹是《華國體育報》的田徑記者,說自己是通過比賽主辦方聯系到徐捷的,主辦方提供了祁天現在教練的電話。他們報社想要對祁天進行一個簡單的采訪,只需要半小時的時間,不會耽誤訓練進程的。
徐捷說:“我會征求他的意見,回來給你消息。”
那個女人又問:“我可以也對您進行采訪嗎?”
徐捷說:“不可以。”
挂了電話,他向賽道望去。已經快入冬了,天氣寒涼,白日的熱氣沒多久就悉數散盡。而祁天穿的很少,還在賽道上跑着。偌大的操場上只有他們兩個人,高空中星月為伴,顯得他們那樣地渺小,但又因骨子裏的執拗凸顯出了種平凡人的偉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