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七月九日早上八點半,祁天就和徐捷來到了北城的公民體育中心。
只不過離開北城三個月,再度返回,祁天覺得這裏的空氣都流露着一種陌生的氣息。路上見不到密布的河流,祁天都覺得不适應起來。
他如今已經習慣了江海的慢節奏,習慣了遍地可見的流水,甚至覺得沒有外賣沒有滴滴打車并沒什麽不好。相反,北城的喧鬧讓他有點失措。
徐捷看過報名表,了解了對手過往的最好成績。徐捷對祁天的能力并不擔心,只告訴他不要輕敵。
祁天在熱身區做了準備活動,很快就開始預賽的比拼。他跑的很輕松,以11秒21的成績就排名所有參賽選手中的第一,可謂是一騎絕塵。
他聽到鄭小北聲嘶力竭的加油聲,猜想他一定受到了不少異樣的注視。
預賽後兩個小時就是決賽,兩槍的間隔時間很短,設置有些國際田聯世錦賽的味道。祁天自我感覺不錯,身體狀态也很好,他覺得拿下前五站的冠軍應該猶如探囊取物一樣容易。
放松活動之外,他常常玩弄脖子上的護身符。
因為預賽的第八名和第九名成績相同,分站賽又沒有加賽環節,所以決賽的選手一共占了九道。預賽排名前兩位的選手分別占據第四道和第五道,這是黃金道次。
祁天站在起跑線前活動時甚至擡頭多看了看觀衆區。
這種分站比賽,運動員和工作人員加起來都比觀衆多。看臺上的鄭小北穿了一件橙色的短袖。他站在最高一層看臺上,格外顯眼,像一只大個頭的橙子。
有了這個聯想,祁天忍不住笑了下。鄭小北似乎察覺到他壞笑的含義,伸手做出個□□射擊的動作,配合着嘴裏發出“piu”的一聲。
裁判舉着大喇叭說:“各就各位——”
喇叭質量并不好,産生了陣陣低啞的回音,還有磁帶絞帶時那種可怕的摩擦聲。
祁天的眉頭擰成一團。他晃晃頭,拍了拍耳朵。
各位運動員紛紛調整助跑器到合适的位置,做好起跑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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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天深深地吸了口氣。
“預備——”
“砰!”
祁天蹬離起跑器後,雙腳有力地側蹬,以高速沖出去兩步後就聽見急促的哨聲響起。他疑惑地回頭,發現只有自己和一個邊道的運動員跑了出去,別人也已經站起身,但都身處起跑線附近的位置。
他們都看向祁天,眼神耐人尋味。
祁天意識到自己有可能搶跑了。
鄭小北已經要喊出口的“祁天必勝”四個字一下咽了回去。
裁判員走過來,向祁天出示了一張紅牌,示意他立即離場。
這一下突如其來,祁天根本沒反應過來。他的大腦一瞬間空白了。
“不是,之前分站賽不是允許一次搶跑的嗎?沒有人告訴我這裏不允許搶跑的啊。”祁天不服,他向那位裁判員辯解了起來。
“現在不允許搶跑了。”
“可是你們賽前應該通知一聲的啊,怎麽能說變就變呢?”
裁判員搖搖頭,說:“你如果再不離場,我只能給你警告了。”
他的聲音不大,是提醒,而不是真正的威脅。
然後他伸手拍拍祁天的肩,“沒事,小夥子,還有機會。”
祁天那股往上沖的火慢慢消退下來。他努力說服自己冷靜,這不是一個适合和人對着幹的場合。
“對不起。”他說。
祁天回身望了一下賽道,在工作人員的指引下向着出口走去。
其餘運動員回到起跑線前,有好幾個都回頭去看祁天的背影,他們悄悄議論着什麽。
鄭小北看到這一幕,挎起帆布包來三兩步沖到看臺的邊緣,幾下就跳到最下一層。他從欄杆後俯身往下看看高度,右手撐住欄杆頂上箭頭狀的尖,直接翻了過去,引得場內幾個工作人員一片驚呼。
不過鄭小北顧不得那麽多了,他落到地上後往下蹲了蹲,消減了些沖力,仍覺得五髒六腑都挪動了下位置。工作人員還沒來得及過去捉他,鄭小北就沖着出口一溜煙跑了出去。
同樣在看臺上的徐捷看到了這一切。他聽祁天說過鄭小北,大概猜到那人是誰。他走到鄭小北剛剛跳下去的地方,往下看看,心想身手還真不錯。
徐捷倚在欄杆上,拿出手機看了看剛剛的錄像。
發令槍響前,祁天确實有一下輕微的移動,不容易察覺。裁判判他搶跑犯規沒有問題。
剛剛祁天說原先允許一次搶跑,這是國內一些比賽殘留的規定,但已經被國際賽事的歷史淘汰了。2009年之前,每場比賽允許一次搶跑,但2010年開始,運動員只要搶跑就會被紅牌罰下。所以,祁天的争辯其實沒有道理。
徐捷想現在下去拉住祁天不是時候,不如等晚上或者次日他冷靜下來再談。他收起來手機,轉身也離開了。
他的身後,發令槍再次響了起來。
祁天一路離開跑道,朝通道外走去。引導他的人和他分開。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仿佛身處在另一個平行時空一樣。剛剛發生的一切那樣真切,但又那樣像一場夢。他說不清怎麽會犯這麽幼稚的錯誤。
他擦了擦臉上的汗,一時覺得有些鼻酸。
忽地有人在背後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
“你等等我,我從看臺上跳下來的,氣沒喘勻就過來追你。累死我了。”
是鄭小北。
祁天回身看看,在這裏已經看不見看臺了。
他回想下高度,“我去,你也太沖動了,不要命了?”
剛剛莫名煩躁的情緒一下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擔心和“這人怎麽如此膽大包天”的感慨。
“非常時期非常手段,”鄭小北倒是很有道理的樣子,他手搭在祁天肩膀上安慰他,“沒事,後面還有很多站比賽,你多練練起跑,別再搶跑就行了。好久沒比這種體育館的比賽了,不适應很正常。”
祁天問:“你搶跑過嗎?”
鄭小北搖頭,“咱們項目性質不一樣。我跑五千米,搶跑什麽用都沒有,壓根就沒人争着要沖那第一步。但一百米一眨眼就過去了,體育解說都說不上幾句話。分秒必争啊,搶跑也很正常。”
祁天點點頭。他說:“其實我從來沒搶跑過,這還是第一次。剛剛跟裁判急了,還好他人不錯,告訴他我再争下去就要給我警告了。”
鄭小北笑了,寬慰他:“你看,這說明你有個不糟的開始,起碼遇到了個好人。”
鄭小北陪着祁天出去,繞過大半邊體育場,一路到了公交車站。
鄭小北研究了下站牌,提議:“要不要回體育中心看看?我們很多人都挺想你。”
祁天搖搖頭,“先算了。”
鄭小北以為他擔心沈清泉找他麻煩,“你放心,沈清泉狂是狂,我們都在,他不敢拿你怎麽樣的。”
“是,你都敢從看臺往下跳了,這要擱在古代可是有輕功的大俠,他哪能惹得起。”祁天開玩笑說。
鄭小北回想下當時的情形,也覺得自己魯莽。他手抓進頭發揉了揉腦袋,挺不好意思地一笑。“那咱們随便找一輛車坐吧。”
他們上了雙層的海景列車。中午車上沒什麽人,很安靜。
鄭小北介紹說,這車最近都被重新粉刷了,牆面和地面全都是海底世界的圖案。
車裏沒空調。他們大開着窗,腥鹹的海風呼呼地刮進來。
祁天沉默了一會兒,說:“前幾天我知道了一件事,‘體育人說’的創始人是沈清泉的爸爸。”
鄭小北露出驚詫的神色。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祁天平靜地敘述着:“那天他接受采訪,說他從小就喜歡田徑項目,但自己沒什麽體育細胞。所以他把希望都寄托在培養兒子上,還提到他兒子将來一定要進入國家隊。”
“不是,這人是什麽邏輯啊,沈清泉一定要進國家隊,所以他就要在論壇上引導風向來害你?”鄭小北憤然不平。
他腦子一轉,突然有了個想法,“要不這樣,我們在微博或者貼吧上也去發帖子?沈清泉的爸爸總不可能到這些平臺去删帖吧。我來整理一下,把事情的真相公之于衆,成不?”
祁天卻沒如他所預料的那樣與自己一拍即合。
祁天說:“算了。這種事沒法有定論,完全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鄭小北不解,“這事很明顯是你有理啊。”
“打個比方,他們說我不好好訓練,你要是反駁說我是刻苦訓練的,你會怎麽講?”
“我是他的隊友,我親眼見證,實在不行把訓練計劃表貼上去。”
“那他們可以把我過去的采訪再拿出來掄一遍。我親口說過我賽前逛過一次街,還說我不管不顧吃了很多炸雞。你覺得他們會信哪個?”
“不是,我們也是人,不能24小時訓練吧,那次說白了就是買件運動服,還是在周日下午的休息時間。再說炸雞的事,只要當時出成績,吃什麽又有什麽大不了的?”
“你先別說這個。假如你不是我的朋友,只是一個普通網民。你會覺得哪邊的話更可信。”
鄭小北不說話了。過了會兒他說:“當然是我的話可信。”
但是他的氣勢明顯削減了不少。
“你看,他們可以拿着過去的所謂證據繼續說我不訓練,也可以說他們之前從沒引導過輿論,我們沒法反駁。”
鄭小北長長地嘆口氣,擡眼看他,“那怎麽辦?”
“與其再做這些無謂的争執,還不如拿成績說話,告訴那些網民他們的想法是完全錯誤的。所以,最後打敗他之前,我先不回體育中心去了,”祁天笑了笑,“走吧,我們去找個地方吃飯,我請客。”
徐捷打車到了徐文瑾的家裏。徐文瑾看只有他一個人,急切地問他:“祁天呢?”
徐捷淡淡地說:“他和朋友出去了。晚上會回來。”
徐文瑾追問:“今天比賽怎麽樣?”
徐捷搖搖頭,“他搶跑了,沒成績。”
徐文瑾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她馬上說:“這不關我事,我昨晚就是按你說的做的,沒和他吵他又要去比賽這件事。”
徐捷說:“我知道。我沒說和你有關。”
“輸了正好,”徐文瑾吐出一口氣,“我不同意他再回去跑步。又不是考不上大學,做這行吃苦受累又不讨好,一次拿不到冠軍就要惹人罵,憑什麽?他還去跑,那不是活該受氣嗎?他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準備下一站比賽。八月三日,在南城。”
徐文瑾央求說:“小捷,你幫我勸勸他,別去比賽去耽誤那個時間了,行不行?”
徐捷搖搖頭。
“我勸不了,”他說,“除了今年十二月份錦标賽的結果外,誰都沒法說服他眼前的路該怎麽走。我能做的就是助他一臂之力,讓他拿到錦标賽的參賽資格。”
“小捷,你是我弟弟,你該跟我站在一邊的……”
徐文瑾的聲音有些無力。
徐捷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站在水池邊,擠了幾次洗手液,把手反反複複洗了好幾遍。
“再給我一點時間,姐姐,”徐捷微微蹲下身與她平視,誠懇地說,“就半年的時間,我不會耽誤他正常讀書和考試的。如果十二月沒收獲一個好的結果,他一定會回到學校去好好讀書。不管哪條路,我都會全力幫他。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