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當天晚上,徐捷更新了讀文網上的作者專欄。
他的專欄名叫“一個賣字的店”。
專欄的最新通告從新小說的宣傳變成了“本店已打烊,閉關休息”。
有人在下面問:“老板,歇業是暫時的還是永久的?”
“怎麽突然閉關了啊。”
“不開新文了嗎?”
也有不少人在讨論他剛剛完結的小說,甚至有人猜測他是不是現實生活中受到了什麽刺激,小說的結局才突然轉變成這樣的風格。
深夜裏考芙琳打來電話,怕吵醒祁天,徐捷躲到陽臺上去接。
她說剛送兒子去上學,他快放暑假了,很想爸爸,不知道徐捷如今是否方便,要不要現在訂機票。
他們并未向兒子透露兩人分開的消息,只是說他們在異地工作。
徐捷看了看日歷,說:“對不起,今年可能不行。我明年寒假一定回去。”
這是他現在生活裏不多的講英文的時刻。他有時覺得那些單詞的發音雖說仍深居他身體的本能之中,但又隐隐地陌生起來。
她聲音有點遺憾,“那好吧。”
“我的外甥來江海了,他要參加全國比賽,”怕她多想,他補充,“這個假期對他來說很關鍵,我要幫他做百米跑的訓練。”
她的聲音忽地抑制不住地有了激動的神采:“你又要去做教練了?”
“也不算是。不是學校聘請的那種,”他解釋,“只是我外甥一個人的教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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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總之這很好。”
他們又聊了一會兒,考芙琳說:“你可能不知道,我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他輕聲重複:“等這一天?”
“你是屬于跑道的,”她說,“等你回到跑道上,就意味着距離你回到我們身邊不遠了。我們的生活也會回到正确的軌道上來。”
六月中旬已經過了各個省的青少年田徑隊招納新人的時間。
全國青少年田徑錦标賽有着嚴格的參賽标準。運動員最重要的來源就是各個省的青少年田徑隊。這一條路被堵住已成定局,他們只能從別的路徑下手。
此外,為了拓展運動員的來源,鼓勵正規軍之外的新人參賽,還有一些運動員是通過其他的全國比賽刷積分獲得資格的。具體而言,各個項目的參賽者中積分前三位的可以擁有錦标賽的參賽資格。這種精神在如今的奧運會、世錦賽中也有體現,比如科特迪瓦、巴布亞新幾內亞等許多游泳項目并不發達的小國也有了向比賽輸送游泳運動員的機會。他們很可能第一輪就被淘汰了,但這不妨礙機會存在本身的意義。
徐捷鋪開一張白紙,用馬克筆列了一個類似于樹狀圖的東西。樹幹是錦标賽,樹枝先分開兩條,一條叫“分站賽刷積分”,一條叫“進入省隊”。他在“刷積分”的枝條上打了個勾。
然後他在電腦上搜索今年的積分現有排名和剩餘站次的比賽。他們已經耽誤了半年,還剩下半年的時間可以利用。共有七站比賽可以打。徐捷計算了一下,還好省隊運動員通常都對這類獎金不高又沒什麽含金量的比賽沒什麽興趣,目前的積分榜上并沒有實力特別強勁的包攬者。如果祁天其中五站都拿到冠軍,即使另外兩站不比也可以穩操勝券。但為了穩妥起見,最好還是每站都比一比看。
徐捷将七站比賽的時間和地點都寫了下來。于是“刷積分”後又抽出了七根枝杈:7.9,北城;8.3,南城;8.17,津城;8.30,農城;9.27,萬城;10.4,京城;10.28,龍城。
徐捷問祁天:“你幾號期末考試?”
祁天翻了下記作業的小本,“得考三天呢,從七月五號到七號。”
“這麽久?”
“高一嘛,沒分科,語數外政史地理化生都要考,”祁天提議,“如果時間趕的話,要不休學一下?”
這個試探性的主意被徐捷直接否決了。“不行,又不和比賽沖突,期末如果不去是要留級的。”
祁天無奈,到最後還是逃不開期末複習。
他看着這七個各不相同的地點說:“挺好的,就當是出差旅游的。如果能再密集一點就好了,早點比完早點了事。”
徐捷覺得他只有在祁天這麽小的人嘴裏才能聽到“出差挺好的”、“去那麽多地方多好玩”這一類的話。他搖頭說:“一個周飛兩個地方估計就夠你受的了。這七站要真安排在一個月內給你比完,包你這輩子都不想再出門旅游。”
他看過祁天跑步,給祁天制定了一份很詳盡的訓練計劃,和秦政商量了一下,每天早晚都來一中的操場盯着祁天訓練。慢跑,拉韌帶,深蹲,并手卧推、背推、強度跑,一個個訓練項目讓祁天仿佛重回了在省隊的時候。
祁天的髋關節力量是弱勢,所以訓練中添加了大量與欄架相關的內容,如前後繞、左右繞、後面繞等。
訓練艱苦,祁天偶爾也會想趁徐捷不注意的時候偷懶。徐捷并非每時每刻盯着他的那種教練,這其實是可行的,他完全可以在下壓高擡腿跑練習的時候做的不那麽充分,或者負重卷腹時将幅度控制的再小一些。但只要一個動作沒做到位,祁天自己就先覺出種負罪感,再多做五個動作都彌補不回來的那種。偷懶一點都沒法帶來快樂,祁天就依舊按部就班地按着要求完成每個項目。
有了科學系統的訓練,祁天的成績有所恢複。
七月初,期末考試前的最後一次訓練,他的成績停留在手記11秒02。
或許是因為徐捷跟杜老師打過招呼了,她對祁天每天的事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管怎麽說,在上課學習之外做點體育運動總比到處惹事要好得多。
周五下午最後一節課被調成體育。黑板上比較低的位置已經寫滿了各科的作業。這是各個班的習慣,各科布置的作業全寫在黑板上,就這麽大空間,各位課代表先到先得。葉雨拿了語文作業的條子回來,卻發現完全沒給自己留地方寫。
祁天過來幫她,舉起手臂寫在葉雨夠不到的高處。
葉雨問他:“我看你早晚都在跑步,還有你舅舅指導你。你要回省隊了?”
祁天搖搖頭,“現在省隊不能要我。我得走一條有點風險的路。”
葉雨倒是莫名地對他信心滿滿,“一定沒問題的。”
“謝謝。”祁天說。
有時訓練耽誤了早自習的加課,葉雨會把筆記在學校複印室複印一份,放到他的桌子上。
期末考試持續三天,成了一場持久的拉鋸戰。學校安排大家留下來晚自習,第二天考的各科老師都會留下來幫助答疑。
前一天晚上大家有些緊張,還都很認真地翻着語文課本上的背誦篇目和平時聽寫錯的詞句做最後的沖刺。第一天晚上大家努力的勁兒就消退下去了不少,數學老師來看晚自習,有幾次都用板擦拍着講臺讓他們好好複習,別走神。第二天晚上人們心裏只剩下了“怎麽還沒考完”、“早死早超生”這樣的句子。
真考完後,大家從考場跑出來,一下子如鳥獸散。
聽說高二開始每天晚上都要上晚自習了,大家都一片哀嚎,覺得那完全不是人過的日子。別說上完兩節到夜裏八點四十,就算從六點半坐到七點半大家就夠如坐針氈的了。
別人都快進入過暑假的狀态了,祁天卻不能放松。他繼續在操場上訓練。今天徐捷有點事要去談,把他的訓練計劃交給了秦政幫忙執行。秦政掐着秒表,帶他跑了八個三十米的組合,誇他成績有提高,現在每三十米能控制在三秒四之內了。
訓練間隙的休息時間祁天站在器材室旁的雙杠前,兩手扶着兩根杠一撐,整個人坐在了雙杠上。坐的高些視野好。
秦老師還拿着看着能用來當磚頭拍人的諾基亞。祁天好奇地問:“這玩意兒能上微信嗎?”
秦老師表示:“別看不起它,當然能。”
秦老師給他演示時,祁天發現手機的那層貼膜邊緣已經密布着許多氣泡的痕跡。
祁天問秦政:“秦老師,您大學一畢業就來江海了?”
“是啊,好多年了。”秦政點了根煙,說。
他煙瘾比較厲害,最濃烈的時候人從身邊一過去就能聞到煙味。
“當時,主動來這裏的人很少吧。”
“其實我不算主動來這裏,”秦政笑了,他很實在地說,“那時候我們一般不讀研究生,也沒多少人願意留在學校教書。那個年代流行出國留學,我也趕過時髦,但是英語不行,托福根本就沒考過。我在京城試着找過一些工作留京,但都高不成低不就。”
其實回想起來,秦政覺得自己當時也沒多焦頭爛額,依舊挑三揀四的,可能就是心大。
他接着說:“當時眼看着畢業都快倆月了,我還沒學上也沒工作找,影響就業率。學校介紹說下面的小縣城有些機會,問我們要不要去。我當時糾結了一陣,突然就想明白了,覺得在一個小地方安安穩穩過一輩子沒什麽不好,就來了。現在覺得,好像确實不錯。”
說到這裏,他不由得笑了。
望着秦政,祁天忽地有些羨慕。
“之前我和舅舅聊天,我還提到将來想像您一樣在中學做個體育老師。不瞞您說,我覺得您這樣的生活特別棒。”
祁天還認真掂量過,究竟小學還是中學更好一些。他最終覺得小學老師太累了,之前和表弟玩一個小時他都快瘋了,還是教中學好。小學生的精力太旺盛了,他們可以自娛自樂玩一天。祁天那時才知道捉迷藏是一個普世通用的游戲,美國的孩子也玩,表弟不僅自己藏,還拉着祁天和他一起藏。屋裏明明開了空調,兩人卻躲在窗簾後狹小的角落裏,熱的滿頭大汗。這讓祁天印象深刻。
秦政微微轉頭,背朝着祁天的方向吐出一口煙霧。然後他轉回來說:“我們那時候年代太早了,都有自己的局限。你條件這麽好,應該拼一拼,往上沖沖。要是沖不動了,再來走我這條路也不遲。”
他撣一下煙灰,眯眼沖祁天笑了下,眼角皺紋條條分明。“要是到時候我還是體育組的組長,得多給你派點活。先讓你把器材室翻新下。”
祁天一下跳下來,笑着說:“敢情您在這兒等我呢。那這條路還是免了吧。”
秦政揮下手,“二百五十米計時跑,四個。先自己計。”
“等等,您是認真的,還是要報複我?”
“我像是那麽公私不分明的人嗎?”
熟悉了以後祁天忍不住嘴欠,“還真有點像。”
在秦政擡腳要踹向他的那一刻,祁天敏捷地躲開了,往紅色的塑膠跑道上奔去,臉上還帶着笑。
秦政的煙快抽完了。手邊沒有垃圾桶,他走回到器材室把煙摁滅。透過器材室的玻璃,他看到祁天仍在跑着。祁天穿了一件灰色的棉質衣服,後背已經濕透了,滿是水漬。
看多了人跑步,秦政覺得運動員跑起來時的步伐都是有韻律感的。一個教練對這些動作細節的熟悉和欣賞達到一定程度,就會覺得跑步也是一種藝術,他目睹運動員的一舉一動和音樂家看待構成樂章的音符一樣。
當天晚上,祁天和秦政踏上了去北城的列車。
這裏沒有飛機和高鐵,他們依舊需要坐一晚上火車去北城。還好這趟車人并不那麽多,氣味沒有異常,所以祁天并沒有來時那麽強烈的不适感。
躺在中鋪時祁天看了看賽程,這是“捷步杯”全國青少年田徑大賽分站賽,北城站的比賽地點在北城公民體育館,一個祁天非常熟悉的地方。
他給鄭小北發去消息:“我要回北城比賽了。”
鄭小北當時應該在訓練,過了段時間才回複了幾個感嘆號。“怎麽想起來比分站賽了?”
鄭小北打字非常快,而且思維極其敏捷,祁天還沒來得及回複他,又一條消息傳來:“你想賺積分,拿外卡名額?”
“對。”祁天決定把自己的回複變得簡潔一點,否則可能一句話沒打完,對方下一條已經發過來了。
也就過了三四秒的工夫,鄭小北就傳來一行字:“九號我找借口請一天假,到時候現場見。”
祁天笑了,沒阻攔。鄭小北一向是個辦法很多的人。
他給徐文瑾發了條微信,說他會去北城比賽,要在家住兩個晚上。
徐文瑾沒回複。而徐捷的手機連着振動了好幾聲。
第二天中午,兩人抵達北城。
他們打了輛滴滴,司機回過頭來看祁天好幾眼,躊躇着說:“你是不是那個運動員?叫什麽……”
徐捷打斷了他的話,“不是。你看錯了。”
司機“哦”了一聲,轉回去,仍時不時地打量祁天,不過改為了從後視鏡觀察。
徐捷帶祁天去了徐文瑾那裏,和她打了個招呼。
徐文瑾招呼徐捷進來喝水,讓他在這裏安心住。徐捷擺擺手,“不用麻煩了,我已經訂了外邊的賓館。”
徐文瑾忙說:“家裏還有地方,去住賓館多麻煩?”
徐捷笑下說:“錢已經交過了。我明天來接徐捷走就好。”
徐文瑾家裏空間不促狹,但只有兩張床。若是徐捷住進來,徐文瑾一定不會讓弟弟去睡沙發。為免去這些麻煩,徐捷每次來都會住酒店。
徐捷離開後,祁昊陸接過祁天的包,問:“你明天上午要比賽?”
“對。”
“這屬于個什麽級別的比賽?”
“全國賽的分站賽。很快就能比完。”
祁天本以為父子間會展開一場争論,父親會勸自己死了這條心。但是沒有。祁昊陸點點頭,轉身去幫他收拾箱子裏的東西了。
他洗完手,走到客廳的窗前眺望,看到被新蓋的樓掩蓋了大半的海。刺眼的光被玻璃上新貼的遮光窗紙吸收了不少,剩下一點溫和地照在他寬闊的肩膀上。祁天的面龐輪廓被這光照的模糊,細小的絨毛清晰可見。
他擡起頭,露出脖子上一道越發明顯的喉結。
祁昊陸蹲在行李箱旁,注視着祁天的背影。
祁天對背後的注視有所察覺,他回過頭,兩人目光相交了一瞬,便又同時逃避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