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行,那你如果改主意了叫我。”謝鑫鑫說着,流暢地寫下了葉雨的名字。
“下一項是男子四乘一百米接力。去年秋季運動會的時候我們有一套陣容,當時輸給十三班拿了第二。那時候袁朗,周雲龍,我和湯飛一起跑的。不過今年祁天轉過來,咱們——”
謝鑫鑫沒下結論,看向袁朗的方向。他覺得袁朗和祁天依舊處在彼此間不對付的階段,這事兒得袁朗拍板。
袁朗正在座位上玩筆,玩兒的很溜。他指尖轉着筆,等着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才緩緩開口說:“祁天當然得上來跑一棒啊,那還用說。”
謝鑫鑫一下面露喜色,“成。我項目都是長的,1500還和接力挨在一天。再說我還是長跑比短跑厲害一些。那我接力就不跑了吧,另外你們三個加上祁天,就是咱今年的接力陣容。”
袁朗那句話說的平平靜靜,但在同學間卻有炸了鍋的效應。
一時間,又有許多故事遍地飛了起來。
有的說,袁朗和祁天已經達成了和解。
有的說,袁朗大度,以接力的集體榮譽為重。
當然還有些不靠譜的添油加醋,諸如倆人打過一架祁天贏了啊,祁天私下做了筆什麽交易讓給了袁朗東西啊……簡直要編造出一部情節跌宕起伏的黑幫電影。
謝鑫鑫也問:“你倆現在矛盾解決了?”
祁天想了想,點點頭,“嗯。”
他覺得基本算是這樣,但這事還需要問過袁朗才能拍板決定。
謝鑫鑫很好奇,“能不能透露下,發生什麽了?”
即使祁天想描述,也不太知道該從何處說起。
“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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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故作神秘地一笑,起身離開了座位。
傍晚時祁天對葉雨說:“一千五不好跑,你要想清楚。”
她說:“我就是想試一下。從小學一年級到現在,我還沒參加過運動會呢。再說,就這個項目我們班不報上,總感覺缺點什麽。上學期我就是這麽想的,這學期終于才鼓起勇氣來報名了”
說這話時,她的眼裏閃着光亮。
江海縣下了一場暴雨,天氣暫時地涼快下來,至少不會只是走在路上就冒汗了。
一個周五的夜裏,秦政又去找了徐捷喝酒。
他們定在江海縣的一個酒館,找了個小包間。這是他們常駐的基地,不為別的,只是老板很懂分寸,不至于像這裏的很多小本經營一樣多說話、多做事。秦政說有一家店不管他和哪個女性朋友去,無論是愛人、姊妹還是同事,老板娘都喊“嫂子”,喊的秦政每次都恨不得馬上慌慌張張地拎了包跑路,最後再也不去了。
現在一見面,徐捷都會問候他一句:“呦,這不是秦老師嗎。”
對旁人來說這可能是正常的打招呼,但徐捷和秦政太熟悉了,徐捷用的卻是一種調侃的語氣,把“老師”兩個字咬的很重。秦政知道這是在報他之前喊“老徐”的仇。
秦政嘆口氣,“你這人還真是睚眦必報。”
“秦老師還會用成語啊。”
“我也是讀過大學的人好嗎?如果記得不錯的話,好像和你還是同一所。”
一見面的開場一定是一番互相鬥嘴,這是多少年也改不了的毛病。
包間有個小電視,在播老版的《上海灘》,周潤發和趙雅芝主演的那一部。從他們小時候一直到上體大,電視裏播過好幾輪。不自覺地他們就聊到了大學時候的事。說來奇怪,老朋友不管每次原先想的談話主題是什麽,最後總會繞到懷舊上。
“那一陣子出國熱,想當初我還考過托福呢,沒考上。咱班是不是就你這學霸後來出去了?後來同學聚會,我們都說你是我們中間混的最好的一個。有的有錢,但是沒閑。有的挺輕松的,但是社會地位一般。還是你的工作齊全。孫小牧那家夥不是看破紅塵了嗎,嘿他也這麽想。你那簡直就是人生贏家啊。”
“人都是會變的,”徐捷說,“沒走完這一輩子,誰都不知道之後會碰上什麽事。那時候你總說羨慕我,現在輪到我羨慕你。”
曾以為會一直擁有的東西,最終一樣樣地失去,是最讓人痛苦的事。
秦政喝的有點多,他才反應過來,覺得自己這話題提出的有點不是時候。
“那件事……不怪你,”秦政說,“太偶然了。真的不怪你,你別給自己太大壓力。”
徐捷靜靜把剩下的半杯酒喝完。
然後他喟然長嘆。
“秦政,我做不到,”他說,“我沒法不怪自己。”
三年了。
徐捷當初幾乎是逃出了洛杉矶。前妻考芙琳是一個很溫柔的金發碧眼的女人,喜歡穿各式吊帶的長裙子或者長到腳背的麻質闊腿褲。她拉住他的手問他為什麽一定要走,說這事根本就不是他的錯。太多人和他說過這句話,除去大學對那件事最後的處理結果之外大多數人好像都這麽講。他們帶着不同的情緒,替他憤怒,不平,無可奈何。
但也可能,那些能被他聽到的聲音本身已經是被過濾後的産物。認為他是殺人犯的人并不會傻到當着他面這麽講,他們只是在背後竊竊私語,初時細微如蚊鳴,後來便熱鬧的像是盛夏樹叢裏蟬叫,浪潮洶湧。
“我過不去。”他對考芙琳說。
他逃到秦政所在的這座很少有人知道的小縣城,做一份不怎麽需要和人打交道的工作。他寫下各種故事,有着不同的情節設置,相同的是在故事裏每個年輕人都會有好的結局。
他和考芙琳會聯系,因為孩子。她始終說她會等他,一年,兩年,三年,一直等下去。
他對她說這樣不值得,而她說她做不到不去等。
之前一次研讨會上,有人給了他建議,說他的小說更偏向嚴肅文學,不過結尾太圓滿了,在評獎的時候這不是一個優勢。許多評委偏好的文學性往往會意味着有一個悲劇作結。
徐捷現今的個性決定他不會當場反駁,他曾經直率地發出自己的聲音,而如今他對自己喜歡的和看不慣的一切都緘默其口。于是沒有人知道他這些結局背後的緣由。他們不知道他從來不在乎自己的寫作究竟該被歸為網絡、通俗還是嚴肅的範疇。他只是抑制不住地寫着,寫作本身就是在補償正在消失的過去。
夜裏徐捷回去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他在樓下習慣性地擡頭,看自己家的那扇窗。那裏竟然是亮着的。
徐捷回到家。他發現祁天給他留了客廳的大燈。祁天的房門關着。徐捷輕輕打開一條縫,借着客廳的光看見他躺下了,應該是睡了,就又把門關上。他沒看到,祁天的眼睛也睜開了一條縫,随着那點光亮消失,祁天的眼睛才閉上。他翻了個身。
徐捷把客廳的燈關了,洗澡換了衣服,回到書桌前坐下。他覺得口渴,旁邊的茶杯裏只剩下今天臨走時倒的水。他端起來,兩口喝完。涼水有點刺激他的胃,這是他意料中的事情,但是他不想去燒一壺新的水。
總是這樣,他在這些微末的細節上與自己較勁。
他打開電腦,大致浏覽了一下網友的評論。他們也都知道故事只剩下一章就要結束,都在追問故事的結局。有人回複他們,說結局一定是好的,“時間列車”從沒寫過悲劇性的結尾——“時間列車”是徐捷的筆名。
其實這章下午徐捷已經寫了大半,只剩下最後幾小段就可以完成。去找秦政喝酒前他已經斟酌了一個多小時,卻一直停滞不前。
這是一個相愛相殺的愛情故事,很短,只不到二十萬字,在尋常百萬字的網文世界裏顯得不是很搭調,特別的風格卻為他吸引了一批專屬的讀者。男女主角互相矛盾,彼此相愛,卻又選擇一次次地傷害對方。看似是瘋狂和偶然,其實都是命運的必然。在這部小說裏,男主角有着放不下的往事。
距離原定的更新時間只有十五分鐘了。借着酒精帶來的那種遲緩、別扭和不适感,徐捷忽然想寫下點什麽。
他戴上耳機,打開文檔,一直劃到最後,手指放在了鍵盤上。
耳機裏放的是老歌,sting的《shape of my heart》。《這個殺手不太冷》的主題曲。
——“我問你最後一遍,”她說,“真的沒有可能了嗎。”
——他望着她,良久低下頭。“對不起。”
——她就這樣靜靜地望着他,眼神逐漸變得涼薄,像是外面越來越稠密的雨色。她将雨衣的帽子扣上,轉身打開門,向着大雨邁出一步。然後她回過頭來,風将急促的雨點從門外刮進來,刮到他幹燥的衣服上。
——她揚起頭說:“我不再喜歡你了。”
——程桉被這場雨澆的濕透。她回去沖涼,将衣服丢進洗衣機,揀起那雙滴着水的運動鞋在水池前刷。一只蚊子停在白色的臺子上。她舉起沾着肥皂的鞋刷,對着蚊子狠狠地拍了下去。鞋刷“咔”的一聲斷成兩截。沒打着,蚊子飛走了。
——她是突然蹲下身來開始哭的,手上的泡沫被抹在了臉上。她嚎啕大哭,哭聲蓋過了狠狠拍打着玻璃窗的雨聲。她有很久都沒哭的這麽難過了。
——第二天,雨後的清晨,程桉買了一瓶黃桃罐頭,抱着它走到山頂的懸崖旁。她坐下來,啓開蓋子,一只一只地吞着裏面的黃桃。最後她仰起脖子,把裏面的湯汁也喝的一幹二淨。
——抱着空罐子下山時她想,他們再也不會遇見了。
徐捷手裏始終有一把刀,三年來它依然鋒利而锃亮。他從去不傷害曾經故事的主人公,因為他們大都是少年。他無法對他們下重手。
他選擇用它傷害自己。
他注視良久,将這一章的全部文字複制,粘貼到讀文網的發布界面,按下了發送鍵。
很快有評論襲來,他們用了很多的感嘆號,他沒看,直接把電腦關了。
這也許會是他的最後一個故事。他覺得自己被掏空了。
徐捷看向手腕,表的指針指向十二點。
他知道,新的一天正在開始。
徐捷深深地吸了口氣,靠在椅子的後背上,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