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四乘一百米接力是一個合作項目,第一、第三棒在彎道跑,第二、第四棒在直道跑。最底線的要求是不能犯規,通常指交接棒要在接力區裏完成。如果要求再高一點,那就是需要在快速奔跑的過程裏交接棒,節約時間。這需要默契的配合,而這背後離不開反複的練習。
三班的接力隊每天早晚都會各練兩三組接力。随着運動會的臨近,操場上運動的人越來越多,所謂臨陣磨槍不快也光,大家都要抓緊時間練上一練。就連葉雨這種課間能不下樓就不下樓的女孩也到跑道上去跑圈了。
他們請來秦老師幫着做些針對性的訓練。秦老師先帶他們做了直道上沒有接力區的訓練,在場地上五米間距的地方用□□筆畫上四條短線,一人占據一條。第一棒的隊員右手拿着棒站立起跑,全體慢跑,做運動中的傳接棒練習。然後他又做了設立預跑線的訓練,當後一個人和前一個人只有兩只手臂距離的時候,後面的人喊“接”,接棒人迅速做出動作,這是為了抓住接棒的時機。此外還有一些4×50、4×100米的完整訓練。各個班來請秦老師幫忙,他從來都來者不拒。每逢運動會前或體育會考前都是秦老師最忙碌的時候,他似乎樂于沉浸在這種忙碌裏。
秦老師有時會開玩笑,說自己的工作可有可無。這個玩笑多少有點凄涼的意味。南江省的體育會考同音樂、美術一樣,只是走個流程,達标就能獲得A等級的成績,标準很低,又不納入高考分數。體育是一門平時沒多少人在乎的科目,但運動會是個重要的例外。
随着運動會的臨近,他們已經可以做到不去回頭看交接棒就順利交接了。他們對彼此的速度、風格都了然于心。
運動會前一天傍晚的訓練後,祁天和袁朗單獨回教室。他們的包還落在裏面。他們從操場的另一頭穿過來,現在白天越來越長,操場上、跑道上依然灑着淺金色的光。
祁天擡起頭看天上的雲,更深沉的紅色漸漸暈染開,黃昏時分的雲彩像一幅油畫。
袁朗問:“你有沒有看學校公衆號最新的推文?講秦老師的。”
祁天搖頭,摸出手機來一邊走路一邊看。這是校園人物系列報道的第七篇,裏面有幾張秦老師罕見的早年照片。通常這種稿子很容易變得套話連篇,但也許是秦老師本人的形象太過鮮活,文章寫的滿懷真誠。
秦老師十六年如一日地在一中體育組做老師,從普通老師一直做到教研組組長。文章裏寫了他名校畢業卻來到小縣城的事,帶田徑隊訓練的事,課餘幫各個辦公室做跑腿修燈泡等雜務的事……不一而足。最後還提到去年職稱評審時,原本肯定能評上的秦老師把機會讓給了更年長的老師。很多人覺得這樣太可惜了,秦老師卻說沒什麽。
文章末尾放的是一張最近照的照片。秦老師穿着校服的運動褲和黑色polo衫,搬了個小馬紮坐在體育器材室的前面,兩腿分開,略弓着背。陽光迎着他的臉,他微微眯起眼睛來,笑起來的時候嘴咧的很大,臉上紋路分明。他總是這樣笑着。
祁天說:“他是挺可愛的一個人。”
袁朗點點頭。
背起書包離開的路上,祁天想起來謝鑫鑫“你們的矛盾是不是已經解決了”的問題。他覺得需要再确證一下。他問袁朗:“現在,你不恨我了吧?”
袁朗搖搖頭,“我本來也沒恨過你,沒那麽嚴重。我就是覺得你太傲,想挫你銳氣,想告訴你別以為是大城市來的就在我們面前顯擺自己多高冷。我最煩這種。後來我百度了你的名字,發現你明明跑得那麽好卻不承認,就覺得你不真誠。”
祁天苦笑下。當時他們雙方都以自己看到的碎片來判斷彼此,兩不相讓,最後造成了短暫的沖突。還好,現在這些都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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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朗又說:“你穿的東西和我們不一樣,第一次見面我就覺得你看不起我們這裏。後來開學你自我介紹,我無意間去查了你名字,知道你原先就是省裏青少年田徑隊的,所以就更生氣你對我們撒謊。”
祁天說:“我們穿的沒什麽不一樣啊。不就是T恤、襯衫配運動褲,我前陣子還和秦老師一樣穿過校服褲子呢。”
袁朗搖搖頭,“你看不出來的。”
祁天打量下袁朗的衣服,又打量了下自己的衣服,還是沒看出分別來。
“其實真不是這樣,”祁天說,“我從來沒想過看不起誰。我就是被罵怕了,覺得多說多錯,不如不說。開學的前一天晚上我還告訴自己,要盡量保持沉默。我還告訴自己別去碰跑步這件事,我怕我又忍不住回去跑。事實上,我确實沒忍住。”
袁朗晃了晃腦袋,“我根本就沒想過那種可能。我以為你根本不會在乎這點小事。”
祁天笑了,“對我來說,這不是小事。”
“但你比那些指責你的人強太多,我不相信專業的運動員也會這麽看你,”袁朗說,“如果是我,就會讓他們随便去罵,然後接着拿冠軍,讓那些紅眼病都後悔死。”
袁朗說的很生動,祁天忍不住又笑了。
“真的,你別在乎那些虛拟世界的人怎麽評價。反正沒人去扒他們究竟是誰,他們是可以沒有底線的。明明不是你的錯,他們罵你,恰好說明你出名了、厲害了,一般人還沒有這個被罵的機會呢。你說不跑就不跑,那不就正中他們下懷了嗎。你不僅不應該退,還應該沖上前去,讓他們知道厲害。”
分別的時候,袁朗這樣對他說。
祁天想起來那天在孟山路的時候。也許袁朗的話在那種場合下是适用的,退讓反而會讓自己反複受到傷害,向對方亮出刀子展示自己不好惹,對方反而就畏縮不前了。
祁天和他告別,蹬着自行車回家。
他忽地想起來許多好玩的事,譬如秦老師的笑。于是他也笑起來,路人疑惑地看到一個騎單車的少年一路笑着過去了,落下一串快樂的聲音。車的鈴铛叮叮地作響。
一中的空間很大,高中部的運動會就在校內召開。操場劃做運動員區域,四面高高立起的五層臺階成了天然的看臺,每個學生都要自帶坐墊和食品。學校規定,各班早上六點半就要準時集合,挨個走方陣。早上六點三十一,祁天一路跑着到自己班的位置,路上穿過操場,他看見秦老師和體育組的其他幾位老師正在檢查跳高場地的安全性。
“怎麽才到啊,”謝鑫鑫舉着“高一三班”的牌子,拼命沖他招手,終于把祁天引了過來,“剛剛杜老師都想叫我挨個給你們打電話了。”
“起晚了,”祁天打個呵欠,“我還沒吃飯呢,這也到的太早了。幾點開幕式啊?”
昨天才強調的事,祁天一晚上過去就忘一幹二淨了。謝鑫鑫無奈道:“七點。”
祁天蹦上兩級臺階,從包裏拿出個桃李的果子面包來啃,幾口就吃幹淨了。他又喝了瓶奶,把包裝都丢進垃圾桶裏。晨光照耀,估計再過會兒就得熱起來,在中午達到極限,三班這位置背光,成了風水寶地。
杜老師今天穿的挺潮,一件碎花的短打小衣,一條白色長褲,一雙粗跟涼鞋,還戴了一副招搖的墨鏡,看起來心情不錯。
周雲龍在旁邊說:“杜老師你今天真漂亮。”
“就你嘴甜。”
杜老師嘴上這麽說,一偏過頭去就忍不住笑了。然後她說:“今天運動會得仰仗着你們啊,回去了把這勁兒都用學習上,也少讓我每天追你們屁股後頭操心。”
周雲龍吐了吐舌頭。
開幕式分三個主要環節,表演、升國旗和領導、裁判組代表、運動員代表講話。表演包括各個班級走方陣、太極拳和健美操三塊。裁判組代表是秦老師,運動員代表則是高二一個扔鉛球的壯碩女生,叫李桓怡,聽說是全省冠軍。
八點半,大家回到各自班級坐好,比賽就拉開序幕。
男子百米的預賽和半決賽都在上午,而且是第一個項目。祁天回來後就脫掉校服的運動褲,只剩下裏面的緊身訓練褲,又把號碼牌用別針別在跑步衣上。他披着校服外套和袁朗一起下臺階。
運動會這種場合下,大家一下就把印象裏這倆人間的芥蒂扔到九霄雲外了,班上一片同學為他們喊“加油”,聲音此起彼伏。
這兩輪比賽對他們而言都算輕松,二人順利晉級決賽。
祁天過去是省隊專業的運動員,而場上大部分只是普通的高中生,所以祁天一踏上跑道就自帶王者氣場。特別是他那身專業的行頭,一下就和那些穿着松垮短褲甚至校服褲子的運動員拉開了差距。半決賽成績單裏,他的成績是一枝獨秀的,後面是袁朗,然後才是十三班的幾個男生。
因為自知差距很大,祁天并不緊張。這簡直是他最放松的一次比賽了。
有人問:“你這釘鞋底很厚很硬啊,在哪兒買的?”
祁天耐心地解釋:“并不是越厚越硬就好。”
厚重的中底可以促進高水平運動員前程的加速蹬擺,但對沒那麽多經驗的普通運動員來說穿這種鞋無異于踩鋼板,除了拖累成績之外并無其它功用。
中午有兩個半小時的休息時間,大家去食堂吃飯。祁天吃完飯回來,剛踏足操場上就看到徐捷發來的信息:“我在器材室。”
祁天眼睛一亮,朝着器材室跑去。
器材室頂上安了兩個風扇,呼呼地轉着,裏面還算涼快。徐捷靠在旁邊的桌子上,手上拿着手機。秦政剛整理完上午的比賽成績,一邊扒着盒飯一邊和徐捷說着什麽。
祁天一步跨進來,“嗨,你怎麽來了?”
秦政率先說:“我邀請的,請家長來看看你比賽,給我們運動員提出一些切中肯綮的建議,促進我們一中體育事業蓬勃發展。”他說着就忍不住笑。
徐捷問:“你是怎麽做到把一件事說的這麽假的?”
祁天也說:“這也太官腔官調了。你應該去做閉幕式上的講話。”
“你還別說,閉幕式上我确實要講話,體育組得負責作總結嘛。”
祁天:“……敢情您是來排練的啊。”
徐捷拿起旁邊的成績冊來看了看,“上午跑的挺輕松吧?”
祁天點點頭,“不過下午決賽我想全力沖一沖,看看能到什麽水平。”
“行。”
徐捷又往後翻了幾頁。秦政吃完了,一抹嘴,出門把塑料飯盒丢垃圾桶裏,就着外面水龍頭洗了洗手,甩着兩手水走回來。“咱們這學校成績一般,肯定入不了你法眼。”
徐捷沒否認,只說:“高中能有這個水平不錯了,畢竟不是專業體校的。”
祁天呆了一會兒就回去了。
秦政檢查着計時器問徐捷:“你對他決賽的成績有什麽期望?”
徐捷搖頭,很坦率地說:“我沒有期望。因為一定不會太好。”
秦政愣了愣,“就這麽沒信心?”
徐捷向他解釋:“以他現在的程度,想要再進步一定是練出來的,不是在家裏想出來的。這三個月來他的訓練斷斷續續,成績肯定沒法得到保持。這是必然的。”
“他畢竟是天才,”秦政說,“我還記得那次采訪,說他賽前吃麥當勞還能拿第一,印象深刻。說不定會有驚喜呢。”
徐捷笑了,“他當初采訪有一句話說的很對,當時他訓練消耗大,吃掉的高熱量食物很快就被代謝掉了。現在這種東西要是讓咱們這個年紀的人吃,那不用幾天體重就會有變化。說到底,還是年輕無畏。但他當時的訓練一直都在保持,這才是他成績的基礎。現在,只有周末的訓練才能達到之前的強度。”
秦政認可地點點頭。他又問:“那你就這麽看着他不練了?多可惜啊,是個好苗子。”
“再說吧,”徐捷說,“別人逼他沒用。得看他自己。”
有人打了個電話來。秦政拿着一摞成績冊說:“咱們一起去裁判臺吧,比賽時我就做那裏。那裏視角好,每個項目都能看得清楚。”
下午兩點,男子100米決賽開始檢錄。老師點着八個人的名字,讓他們按次序排隊站好,等到時間再進入跑道。
檢錄的通道左邊有個電視,在播體育頻道,祁天就站在電視旁邊。
“本期節目我們有請到的嘉賓有知名游泳運動員費蕭,資深體育記者黃丙瀾和華國最大的體育論壇‘體育人說’的創辦者沈邊鋒。來,和各位觀衆朋友們打個招呼吧。”
“大家好,我是泳者費蕭。”
“大家好,我是記者黃丙瀾。”
“大家好,我是沈邊鋒。”
費蕭是個經歷有些傳奇的泳者,當初因為一場風波被省隊開除過,後來砥砺自我東山再起,一舉拿了全國冠軍,還進了國家隊。聽了他的名字,祁天擡起頭,多看了屏幕幾眼。
“其實很多觀衆朋友可能不知道,‘體育人說’最早是一個田徑論壇,叫做‘田徑人說’,裏面彙聚了大批的田徑運動員和田徑愛好者。後來‘田徑人說’也作出調整,更名為更廣博的‘體育人說’。應當說這個轉型是十分成功的。能和我們具體講述一下您的心路歷程嗎?”
‘體育人說’……
祁天皺了皺眉,這是對他展開重重指責的隊伍的主力軍。前些日子鄭小北說的删帖事件,也來自‘體育人說’。
“好的。我本人是一個田徑迷,年輕的時候是卡爾劉易斯的狂熱粉絲。我從剛接觸互聯網起就想要籌備一個論壇,能讓我們這些田徑愛好者一起交流。之所以從田徑一直擴大到體育,是大家的需求不斷擴張所導致的必然結果。很多體育迷不只喜歡田徑,還喜歡籃球啊,羽毛球啊,乒乓球等運動。所以我們開設了不同的版面。我是個懷舊的人,雖說田徑版現在已經不是最火熱的板塊了,但這是我們的起點,所以這裏依然由我管理。”
“原來是這樣。那您讀書的時候,是不是經常參與一些田徑比賽呢?”
“哈哈,其實我本人跑的并不快,這是一個遺憾。可是我的兒子小時候就展現出了很強的跑步天賦。他現在也成為了一名短跑運動員……”
祁天驀然擡頭,向電視屏幕望去。
沈邊鋒正在侃侃而談,輕松地把話題繞到了他兒子身上。這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謝頂,只剩下頭頂邊緣不多的一些頭發。他顴骨高聳,面頰圓潤但身上很瘦,戴着一副窄邊的眼鏡,顯得文質彬彬。
祁天總覺得他的名字和長相都很熟悉。
他究竟是誰呢。
電光火石間,一個名字在他的腦海裏閃過。
祁天突然想起來了。
沈邊鋒是沈清泉的父親。他曾來看過沈清泉訓練,祁天與他有幾面之緣。但祁天過去不知道他的全名。
鄭小北的話猶在耳畔:“也不知道論壇那個壇主‘身邊風‘到底管不管事啊,該删的不删,不該删的反而上趕着銷毀證據。”
身邊風,沈邊鋒。多巧妙的諧音。
原來如此。
祁天的右手握拳,握的死死。袁朗本在與十三班的幾個同學展開無聲的眼神的較量,忽地瞥見正盯着電視的祁天臉色異樣。
他叫了聲祁天的名字,沒有回應,就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伸手在他面前晃了幾下,“喂,快入場了,你發什麽呆呢。”
祁天仿佛被驚醒。他看看袁朗,搖搖頭。
“沒事。”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