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駕駛座旁的車門打開,徐捷從車上下來。
袁朗顯然對徐捷還有記憶,看見後愣住了,搭在石凳上那只腳自覺地放回到地上。
結果同時,他說“老師好”,葉雨說的則是“叔叔好”。
徐捷對他們點點頭,很溫和地說了句“你好”。他多看了袁朗一眼,似乎對這個稱呼有一絲疑惑,但并沒接着多想。
然後他轉向袁朗,眼神裏的溫潤消失了。他的目光很冷。
祁天深深吸口氣走過去,“舅舅你怎麽來了?”
“你手機有定位,你媽給你裝的,”徐捷語氣并不好,“要不要自己看看多少個未接電話?”
祁天才想起來華為手機有這個新功能。
祁天摸出手機,來電顯示總共有五個。手機一直被調成靜音,他确實沒聽見。
“對不起,”他說,“事情剛結束,我應該給你打個電話的。”
徐捷個子很高,他站在那裏抱起手臂,幾乎是俯視着這三個人,不過他沒去看袁朗和葉雨,只是表情很冷淡地聽着祁天把事情經過描述了一遍。
祁天有點怕他這樣子,描述磕磕絆絆,雖然說的都是真事,但好幾個地方舌頭打結,弄的跟撒謊似的。
徐捷注意到他左手在擋什麽,根本不多廢話去問,伸手一把将他左手扯開,也看到了傷口。
“動刀的是不是那夥人?”
祁天一猶豫。徐捷語氣略略加重,“磨蹭什麽,你就說是不是。”
徐捷平時說話的聲音都很溫柔,似乎怕聲音太大了會對別人造成麻煩。正因如此,他現在這種罕見的語氣對祁天來說更有威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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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頭說:“是。”
“上車,去醫院。”
說着,徐捷直接轉身拉開駕駛座的門,坐了進去。
祁天其實覺得沒必要,但不敢和徐捷再一來一回,不說話了,默默回到副駕駛座上。
徐捷又拉下車窗問袁朗他們:“你們家在哪裏?要不一起回去吧。”
葉雨擺擺手,“謝謝叔叔,我們就住旁邊,走着就行。”
“那你們結伴,注意安全。”
“嗯,叔叔再見。”
葉雨看袁朗目送着那車離開,問:“祁天的那個舅舅,你認識?”
這個人看着也就三十多歲的樣子,個頭高大,五官立體,十分俊朗。葉雨現在發現,鼻梁足夠高挺就已經足夠把一個人和其他人區分開來了。他有一種不同的氣質,和本地多數的中年男人截然不同的氣質,所以葉雨只看了一眼就對他印象深刻。
“他姓徐,美國回來的田徑教練。之前秦老師請他給隊裏上過一堂課。後來訓練的時候我會提前去青溪路找周雲龍他們,訓練後我們也在青溪路上逛,我還見過他一回,擦肩而過,當時覺得挺像。”
袁朗說着,聲音越來越低,“但他應該不記得我了。”
葉雨将信将疑地說:“為什麽要從美國來我們這裏?聽他說話的聲音,肯定不是本地人。我們都争着要出去,他卻要進來?”
袁朗搖頭,無奈地說:“我不知道。不過,秦老師不會說謊的。”
他問:“還要買米嗎?”
葉雨早把這事忘了。“我也不知道米店還開不開門。”
“去看看吧。”袁朗說。
葉雨望車離開的道路上又望了一眼。然後她随着袁朗走上了相反的路徑。
“真行啊,這你也能信,”徐捷開了兩邊車窗,風把兩個人的發尾都刮的飄起來,“看見那張卡片該不該去問問當事人是不是真的?像你這種哪天怎麽被人騙死都不知道呢。”
“我沒他聯系方式……”祁天小聲辯解。
“班裏不是有群嗎?不會自己去加?”
祁天默然不語。他低下頭去看自己的膝蓋。
徐捷看他一眼,呼了口氣。車輛拐彎,行駛到主幹路上。
江海并沒有豐富的夜生活,夜裏路上都沒人,車開的很快。
祁天看向窗外,被風吹的睜不開眼,把眼閉上了,又轉回來。
徐捷看見祁天的一舉一動。他沒說話,但伸手按鍵把車窗給關了,就留兩條縫。
祁天從窗的反光裏看到徐捷。他也沒說話。
到人民醫院時已經晚上九點了,普通醫生都下班了,他們挂了急診。醫生為他做了處理,祁天覺得至少心理上好了一些。他這T恤很肥大,索性把有血的那個位置打了個結,這樣別人就看不見了,不然走在路上怪吓人的。
醫院長長的走廊上只有他們兩個人。祁天坐在椅子上,徐捷站着翻病歷和報告單。
徐捷看了看報告說:“創口加起來有十五厘米了,體表損傷裏這能定二級輕傷。報告留着,一會兒就去那邊派出所報他們故意傷害。”
祁天咽了口唾沫,低下頭。
徐捷往前邁出一步,看祁天不動身,扭頭問:“怎麽了?還不服?”
祁天搖搖頭,“我覺得去報這個沒必要吧。平時打架……這不都很正常。”
“你們還把他們給打了?”
“沒有。”
“你在顧慮什麽?”
“……”
“祁天,”徐捷說,“如果你不徹底的解決,類似的事只會越來越多。不止是你自己的,還有你同學的,你敢保證他們不會再來拍一次?你敢保證他們不會再埋伏在你們回家的路上找你麻煩?”
祁天認真地想了想,終于站起身,走在徐捷的側後方。
“我就是覺得這樣是不是像跟老師打小報告一樣。”他小聲說。
走出醫院的大門,下了臺階,徐捷手伸進兜裏摸了煙,但很快手就重新空空如也地垂下來。他不想當着祁天的面抽煙。
“不一樣,”他說,“同學看不上打小報告的紀律委員,是因為他們将同學間明明可以自己解決的事情告到上級為自己邀功。你的情況不同,你們幾個根本沒有能力一直防備着一直對抗着他們。別以為口舌之争裏靠小聰明占了幾句便宜,你就可以靠着這一套解決一切問題。”
從派出所回家的路上,車裏的氣氛有些沉悶。沒人開口說話,祁天也沒如平時那樣插科打诨、問東問西。
可能是覺得太過安靜,徐捷打開了廣播,随便調了個央廣的經濟之聲頻道。
頻道裏正在播廣告,一個男人抑揚頓挫地說:“經常有朋友問我,家裏的水能不能直接飲用。”
祁天小聲說:“能。”
徐捷瞥他一眼,表情沒有變化,顧自接着開車。
廣播裏的人還在繪聲繪色地描述:“歐森淨水器,只要三千九百九十九。三千九百九十九,歐森淨水器帶回家!支持先試再用,免費安裝。三十天後如果不好用,立即退款!”
祁天又在那裏嘀咕:“那要是大家都帶回去用怎麽辦?今天你試用,明天我試用,再拉幾個人,說不定能試用個一兩年,那這家不久賠大了。”
徐捷終于也笑了。他抽空伸出一只手彈下祁天腦門兒,“我說你怎麽那麽能想着占小便宜啊。”
剛剛短暫的不愉快,終于在兩個人的笑聲裏煙消雲散。
醫生叮囑說暫時不要洗澡,但祁天耐不住。他把淋浴噴頭的水流調的很小,站在淋浴間裏,不讓水流碰到有傷口的那一側。
這屋子裏供應24小時熱水,但水壓并不穩定,剛打開噴頭的時候水還冰涼,祁天微微調熱一點,水就燙人,燙的他小跳了一步。好不容易水變得溫熱,他将噴頭懸挂在頂上,走到水流下仰起臉。他的面孔和頭發很快就浸滿了水。
淋浴間外圍的玻璃上浮現出一層薄薄的霧氣。祁天伸手在上面畫個笑臉,就像冬日他蜷縮在小屋的窗玻璃前喜歡做的那樣。
在這個舒适的時刻,祁天得以梳理一下今天所發生的事情。
他從未想過袁朗背後有這樣的故事,過去他只覺得袁朗煩人透頂而且莫名其妙。若不是今天從圍觀者變成參與者,這種感受恐怕将一直持續,并且愈發強烈。現在他明白,袁朗的所作所為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方式。至于這是不是最好的選擇,祁天明白自己無從判斷。沒有誰是上天選定的對他人命運的裁決者。
每個人都是一個圓圈的核心,外圍站滿旁觀者。人們總是不甘于守着自己這一畝三分地的,他們向着別人的圓圈探頭探腦,窺見角落的一隅或者微不足道的片段,便自以為是地認定自己已經看清了眼前人的全部。
祁天原以為自己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現在看來他的明白只限于網絡世界。在現實中,他仍然沒能做到這一點。來到一中前,他只想保持緘默,殊不知不合時宜的安靜的空氣也會構成對他人的冒犯。封閉自我無法讓他獲得真正的安寧,反而會造成無休止的誤解。迎接抗拒的也只能是抗拒。他得張開嘴,他得和別人交談,他得試圖敞開一部分自我。
他應該這樣做。
事實證明,徐捷說的是對的。
十三班的那群小混混各個都是吃軟怕硬的主兒。一旦對方退讓或給了他們可乘之機,他們就會變本加厲。他們畏懼的是無法超越的權威,比如學校裏的大恒、秦老師,再比如學校外的公安警察。吃了這一次大的苦頭,他們便不會再找祁天等人的麻煩。
祁天對袁朗的感覺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們和葉雨都共享着彼此的秘密。原先他們的相遇是針尖對麥芒的那種格格不入,但現在每回在教室或走廊裏撞上,氣氛多少會有些不自然。也許原因就像祁天說過的,他們分別在網絡與現實中目睹了彼此最狼狽的樣子。
轉眼就到了六月。六月中旬的運動會将是期末前最後的放松時刻。七月初就要期末考試了。作業随之越來越多,杜老師發火的次數也就多了起來。
——“同學們,哎呀這作業收上來錯的啊,我這紅筆是用完一管又來一管。我問問你們,做題的目的到底是什麽?難道你們心裏想的就是就是啊我打算趕快做完了給老師批,好趕快把老師給累死?”
——“你看這通項咱們終于進行到這一步了,這個形式,是不是特好看——袁朗?啥你說不好看?同學們你們都看見了,審美的能力到這裏馬上就體現出來了,你坐下!”
——“你們請病假能不能長點兒腦子,今天發短信跟我說老師明天我有病啊不能去了,今天過完了嗎?就你們這德行去搞詐騙第二天就得被逮起來。”
杜老師恨鐵不成鋼。她常說教學生簡直就像是在茫茫大海裏一堆蚌裏找珍珠,操心的很,但偏偏命運給了她這個職業,她找的樂此不疲。杜倩雯批評起人來那叫一個妙語連珠,她在上面說,大家就忍不住拿書立擋着臉在下面笑。時日久了,祁天覺得連帶着杜老師總塗在臉上眼看着要掉下來的厚厚一層粉都可愛了起來。
這節體育課操場上至少有五個班,有做測試的、打籃球的、踢毽子的,操場上全是人。祁天不打算借着這時間鍛煉,老師領着他們跑完兩圈,他就偷着溜回教室了。
他看見窗簾拉上了大半。一推門,乍一推還沒推開,關的很緊。
他一用力,門終于開了,他看見教室裏明明沒有人。
“奇怪,拉什麽窗簾……”
祁天順手關了門,準備向座位走去,突然聽見一聲喊:“嗨!”
祁天被一吓,大叫起來,叫了半聲就有人擋他嘴,“別吵別吵。”
他閉嘴一回身,看見身後竟然是葉雨。“我去,跟拍鬼片似的,你從哪兒冒出來的啊?”
“你才是鬼呢!”
“好好好我是我是。”祁天秉承爸爸的習慣,不和女生争吵,遇到沖突一概先認錯。
葉雨伸手指下班班通旁邊,“你進來吓我一跳,我還以為大恒來巡視呢,他抓過一陣不去上體育課的,我就躲那後頭了。”
“可以啊,”祁天走過去看看,那位置确實不錯,外面來人乍一看根本瞧不見,“你怎麽不去上課,幹嘛呢?”
葉雨神秘地一笑,伸手把班班通頂上白色的滑蓋輕車熟路地往兩邊一推,祁天發現班班通是開着的。剛剛待機了,葉雨熟練地輸入用戶名和密碼,登陸了進去。
“這機密吧,你也知道?”
葉雨的聲音有點得意,“每個班班班通管理員都知道。”
她趴在左邊的滑蓋上,擡眼看了下祁天,“要不要一起看?”
班班通可以登陸江海一中的內網,內網上有許多一中內部的視頻資源。裏面有公開課的視頻,也有平日裏藝術節或元旦晚會的彙演錄像。藝術節每年一度在四月份舉辦,元旦晚會則是老師們的節日,在一中的紀念講堂舉行——講堂似乎是某年校慶的時候企業家校友捐的。
一中的初中部、高中部,從各個教學組到班主任再到後勤人員都要出節目,除去音樂老師之外大都是被趕鴨子上架的,又尴尬又好笑。
“這紅禮服也太土了,像藝術家下鄉表演……”
“你看這老師挺帥的啊,我怎麽沒見過?”
“你比我在這兒呆的久,我都認識你怎麽不認,高三英語組的。哎你覺不覺得英語老師好像比別的組老師都要洋氣點?”
“那是,我也有這種感覺。”
他們意外地翻出了杜老師和數學組另一位陳老師表演的節目。
——杜老師:“現在推廣普通話,作為一名數學老師也需要去考普通話證了。但我覺得有時候吧,光用普通話也不行,要适當添加一些家鄉方言。”
——陳老師:“哦?那怎麽講?”
——杜老師:“比如吧,你要用以下這段話批評一個學生。你會怎麽說?”
大屏幕上出現一段字。
——陳老師:“同學你瞧瞧,這都高三了,成績還往後退個不停。這就算了,又追那女孩處朋友,怪不得上課不聽講。一邊兒呆着去!”
——杜老師:“你看,聲音挺洪亮,可就是沒有氣勢。”
——陳老師:“這我就不太明白啦,要怎麽講才能有氣勢呢?”
——杜老師:“那我說給你聽聽。”
那是深冬,杜老師穿了件毛衣。說着她把袖子挽起到胳膊肘,走到立麥跟前,瞬間就有了在講臺上講課時的風采:“你瞅瞅,都高三了這成績吱溜吱溜地往後倒個不停,聽說最近能耐了還嘎活個小嫚兒,難怪你瞪着倆玻璃珠似的大眼兒歪溜神管嘛都不會,考那倆分兒都不夠歹的。擱邊兒待着涼快去!”
杜老師每講出一句話,臺下就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鏡頭切換到底下捧腹大笑的秦老師,許多人笑的眼淚都出來了。祁天和葉雨也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不行了,哈哈哈哈,笑的我肚子疼。”
“杜老師還有這一面哪。”
“可不是,”葉雨把耳機拔了,“每次體育課的時候,我就喜歡偷偷拉了窗簾關上門趴在這兒看。我還看秦老師表演過小品,可逗了。”
她直起身子說:“看平時那麽嚴肅的老師這麽高興地玩,就跟大家平常一樣,我自己也覺得特別開心。”
她原本是笑着的,現在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嘴角又不自主地往下撇。
他的眉彎、眼角和嘴角都是向下垂着的,天生有種惆悵感。
祁天安慰說:“要我說,你也別把自己逼太緊了。你每天太累了,我從後面看你在那兒坐着從早到晚都不動地方。”
葉雨看了看祁天,很勉強地輕輕笑了下,“我沒有別的路可以選。那天的情況你也看見了……我就算這麽努力,成績也趕不上實驗班的有些同學。我就想下學期能轉去實驗班,加把勁,将來考到大城市去,将來工作多賺點錢。”
祁天默然。
葉雨小聲說:“那天的事情……你不要和別人講。好不好?”
她聲音很低,手指絞着襯衫的下擺。
“你放心吧,我嘴很嚴的,” 看她情緒不高,祁天開了個玩笑,“再說,我的把柄還在你倆手裏呢。”
葉雨一下子笑了,她的笑容很明媚,像一朵花兒。
她說:“其實那不算把柄。你受傷,這是很正常的事。那些人那麽罵你……是他們不對,和你沒有關系。之前語文課我們讀過一個選段,來自《烏合之衆》,裏面說的就是這個道理。你要是感興趣,我回來翻給你看。”
她的話語誠摯。
祁天竟沉默了。
這是他第一次遇見一位看過網上帖子的普通人給他這個反應。葉雨并非他的親屬,亦非他的隊友。他們并沒太多交集,葉雨只是在網上浏覽過他的新聞,大致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罷了。他本以為這種人只可能順着意見的湍流而動。
他突然覺出了某種希望。哪怕眼前這個人根本就不了解他的過去,根本沒看過他的訓練,可還是能頂住輿論的浪潮站在他這一邊。
“你是我親眼見過的人裏跑的最快的,”葉雨說的很真誠,“你……真的不繼續跑下去了嗎?”
祁天默默注視着班班通的屏幕,初中部一群臉孔陌生的老師正在表演詩朗誦。這是一個怎麽表演都逃不開無聊的節目。他一直在看,但又什麽都沒看進去。
“再說吧。”祁天這樣講。
這不是他第一次面臨這個問題。爸媽問過,教練問過,鄭小北問過,甚至話不多的徐捷也旁側敲擊地試探過。祁天發現,自己很難果斷地拒絕說“我肯定不跑了”、“再跑我就是孫子”這樣決絕的話。他總是留給自己一條後路。他沒法阻斷重新回歸賽道的可能。
葉雨還想說話,突然傳來推門聲。
兩人幾乎同時一左一右推上了班班通的外殼,跳下講臺躲了起來。
大恒走進來,掃視一圈教室裏沒有人,又關了門離開。
祁天和葉雨聽着門關了。過了幾秒,蜷縮在狹小空間裏的他們對視了彼此一眼,忽地不約而同笑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