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深夜下起了小雨,雨聲連綿裏,街道變得愈發影影綽綽。風刮的方向不好,有點往屋子裏滲雨,祁天關了窗戶。
他把作業和書本都裝進包裏,兩只手扣住向上擡,長長地伸了個懶腰。他将身體盡可能地往上延長,這樣抻了幾下,久坐的疲憊感就消散了很多。
落雨後空氣是潮濕的,但呆在屋裏很舒服,有一種免于成為落湯雞的快感。雨點打在玻璃窗上,打出一條又一條清淺的痕跡。
一只淺綠色的小蜻蜓停在窗玻璃上。
祁天站起身,走向背後挂着的一份日歷。他随手翻翻,翻到六月時,他想到秦老師提到的運動會的事。然後他就念及了今天的百米測試。
該如何形容跑完後的感受呢?真的只有“暢快淋漓”這四個字足以概括了。
就在這時,門開鎖的聲音響起來。
祁天走出房間,看見徐捷剛回來。他拎着一把長柄的黑雨傘,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掉水。徐捷将傘撐開,放在門口的塑料布上。
“舅舅,你喝酒了?”祁天敏感地嗅出空氣中酒精的氣息。
“見朋友,喝了一點,”徐捷走進來,去衛生間洗手,“你作業寫完了?”
“寫了。有一道不會的。”
“我幫你看看。”
祁天沒報什麽希望,但還是找出習題冊翻開,給徐捷指了指。徐捷提起筆,看了一遍題就開始寫。祁天沒想到徐捷還會做生物題,看着徐捷寫下答案時怔然了一會兒。“您夠深藏不露的啊,還會這個,真是寶藏。”
“本科學的是運動人體科學,生物是必修課,基礎的內容總還記得些,”徐捷放下筆,手指劃了下自己寫的內容,“看明白了嗎?”
祁天點點頭。那是一道基因題,徐捷把過程寫的很詳細。
徐捷去洗了個澡,再出來已經快十二點,卻看見祁天還坐在沙發上,好像是在等他。他覺得奇怪,“怎麽還不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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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問你個問題,”祁天說,“如果我還想自己練練跑步,你有什麽建議嗎?”
徐捷用一塊很長的灰色毛巾擦着頭發,他想了想,過了會兒才開口:“但我沒看過你跑步,不知道你在哪裏可以改進。”
“沒事,不用那麽複雜,也不用太認真,我就想保持一下狀态。每天早晚各随随便便練半小時到一小時就行。”
“那也好,我給你寫張條子,”徐捷說,“怎麽突然想起來這件事?”
祁天抓了抓腦袋,“太久不跑心癢了。而且我們體育老師說六月份有運動會,我想看看自己還能跑多快。”
其實祁天自己也說不明白。只是從今天的測試後,他又想跑了,不跑就難受的那種感覺又來了。祁天覺得除了跑步他都不知道該幹些什麽,再沒有第二樣事情能帶給他這樣大的樂趣,學習、籃球、騎車,什麽都不行。
徐捷把毛巾搭在左肩上,頭發還是濕漉漉的,只是不滴水了。他走到書房,扯了一張便簽,思考一會兒就利落地開始寫:
“早上:
200米×3慢跑(準備活動)
柔韌性練習
擺腿、高擡腿、側面交叉步、弓箭步走、車輪走、小步跑、高擡腿、單腳跳×2
加速跑40米×4
晚上:
準備活動
蹲踞式起跑30米×4個
行進間60米×3個
100米×2個
放松跑200米
上下肢相互放松”
“早晚各留出一個小時的時間,應該足夠了。”
徐捷的字不錯,是很潇灑的那種不錯,行雲流水,端莊大氣。
“你只能自己練,起跑反應這部分估計只能略過了,畢竟沒人給你下口令。我沒看過你跑步,再加上時間有限,還是以保持狀态為主。周一到周五你們時間不多,我不給你很大的運動量,”徐捷又補充說,“周末的時候我會加大強度。你先試試這樣練,有問題叫我。”
“謝謝舅舅。”
祁天應聲,拿着紙條回去,放進筆袋裏。
徐捷看着他房間的燈滅了,才走回書房。
他打開筆記本電腦想寫點字,卻什麽也寫不下去。
他索性合上電腦走到書櫃前,蹲下身打開最下面一層的櫃子,從裏面輕輕捧出幾個沉重的大塑料袋。他從袋子裏拿出幾摞書,解下系着書的黑色緞帶,把書一本本放在桌子上。那都是一些關于田徑運動員訓練的英文書籍,還有知名運動員的傳記。在櫃子裏存了太久,書上已經有了灰塵。
他用半幹的抹布擦好,坐在桌前一本本地翻了起來。書上寫的、書裏夾的,都是他當時讀這些書時所作的筆記。這些字跡出自己手終歸是熟悉的,可因為已經有一陣子不寫英文了,看起來又是那樣的陌生和疏離。
徐捷輕輕嘆了口氣。
他翻到一張照片,是一家三口的合影。他記起這是考芙琳剛買拍立得後的作品,咔嚓一聲按下快門後,相機就會吐出一張白邊的相片。當時每個人都笑的陽光燦爛。
考芙琳把照片夾在錢夾裏,每天都會打開看許多遍。
徐捷覺得這張笑的有點過了,他錢包裏裝的是另一張正經一些的。
這樣的日子原本可以一直延續下去。但三年多前突發的意外打斷了一切。更多的人理解他,但也有極少的人稱他為“殺人犯”,說特別是孩子應該遠離這種人,說話的當中還有考芙琳的朋友。那時他們沒分手,考芙琳與那些人争辯,并且斷了來往。然後他選擇離婚,語氣溫和但态度很堅決。他不希望她和孩子因為那件事受到任何指摘。
他拈着那張薄薄的照片伫立。他試着回憶自己那時候的笑,确實有點沒心沒肺。難怪當時校報上組織學生寫關于自己老師的文章時,有個來自加拿大魁北克省的隊員這麽寫:“徐老師看着很年輕,笑起來格外像個小孩子。我們訓練的時候,他偶爾也會做出一些像小孩子那樣的舉動。我覺得這是我遇到過最可愛的老師。我這麽寫,你們這些只是在路上偶遇他的人一定不會相信的。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說服你。不如加入我們田徑隊吧!今年的招新定在2月17號,請聯系我們的副隊長Detti!”
最後還不忘打個廣告,腦子靈光的很,惹的幾個體育老師看後都哈哈大笑。主任過來看了報紙,對徐捷說:“這說明你是一個有人格魅力的老師,你的學生喜歡你,為此怎麽高興都不為過。”
放下照片,徐捷往窗外望去。
他想起來到江海縣後和秦政的第一次見面。那是在夜裏,火車到站,秦政去車站接他。當時車站出口的燈泡還沒換新的,只有路上的淺白色燈光微微地亮着。他拖着行李走出來,兩個人對視,他發現秦政明顯地愣了一下。
“不認識我了?”他笑着走過去說。
秦政說:“覺得你老了。”
然後秦政說是在開玩笑。他們不再提,但徐捷明白他的意思。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給窗外的萬物都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世界若隐若現。
有人沉沉睡去,有人卻如夢初醒。
周三早上依舊在下小雨,最讓人煩悶的那種,只有幾滴,讓人拿捏不準究竟該不該打傘。祁天出門時扯了頂棒球帽戴上,把傘塞進書包側邊。
路上,他把車蹬的很快。
祁天第一回這麽早到學校,才七點,校門剛打開。他回教室放下書包,把紙條揣進兜裏就去操場跑步。偶有雨滴落在他身上。他左手握着秒表給自己計時。
祁天跑步的姿勢很專業,舒展又好看,腳步輕盈,不少穿越操場的人會多看他一會兒。祁天不管,只是默默訓練。身體由輕快到沉重,再由沉重到輕快,他度過一個個機能疲勞程度的峰值,周而複始。
每天,祁天都會收到徐捷的紙條。過期的他也不丢掉,貼在本子裏,把日期标注好。除去早上需要值日的時候,每天兩次訓練雷打不動。
周六的訓練:
早上: 200米×5準備活動慢跑,柔韌性練習,小步跑、高擡腿、後蹬跑、車輪跑的專門練習,換物折返跑。
晚上一般性準備活動,上梯式跑步5個來回×3,放松跑200米,上下肢放松。
周日的訓練:
早上越野跑3000米,柔韌性練習,跑步專門練習,60、100、250米計時跑兩組,
晚上力量練習,上下肢放松。
……
之前有些日子中斷了訓練還是有副作用的,這個訓練量平日一定不會超過在省隊的時候,可是祁天覺得腿都要斷了,大小腿都抽過筋,甚至在一次周末的室外越野跑後在路邊吐了。雖說百米跑是無氧運動,不需要有氧訓練,計劃中較少出現長跑的內容,不過這一點不意味着短跑的訓練不比長跑累,每次運動的強度都很大。
但運動後雖然身體極其疲憊,他卻覺得心裏輕松了不少,可能是沒有空閑的精力去管亂七八糟雜事的緣故。心裏空蕩蕩的時候,人總是愛胡思亂想。但心盛放了某種重要的東西後,剩給其它事的空隙不多了,自然也就沒那麽多紛雜的思緒。
祁天跑步成了校園裏的一道風景。有不少老師以他為例子,說你們個別像是多動症的精力要是都沒地方釋放,那就出去跑步鍛煉吧,不傷害別人也不影響別人,多好。有稀稀拉拉的人也加入跑步大軍,但大都沒堅持幾天就停下了。畢竟被祁天動不動套圈的滋味不好受。
一次放學後跑步的時候,周雲龍過來說他們要打籃球,讓他去跑最外面那圈。
祁天直接應允了,爽快的讓周雲龍都疑惑地看了他好幾眼。
裏面打籃球,外面跑步,構成一個有趣的閉環。周雲龍等身處核心,祁天在邊緣游走,大家在其中相安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