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袁朗沒搭理他。或者說,是沒空搭理他。從祁天到一中的第二個周開始,袁朗連着幾天沒出現在校園裏。沒有他的指示,周雲龍等都當祁天不存在,沒人來找麻煩,祁天可算過了幾天消停日子,跑步也漸漸回到了最裏面一圈,只是要當心被籃球砸到的偶發風險。
袁朗直到周四才露面。預備鈴響起時,他重新回到教室最後一排坐下。祁天注意到他眼下有很重的黑眼圈,因為皮膚還算白所以越發明顯。
袁朗趴在桌子上沉睡。
開始有許多個版本的故事流傳出來,都是關于他這段時間的去向。其中最靠譜的一個說他在網吧玩一個游戲玩瘋了,一路升到最高一級才出來。在網吧時十三班的人挑事,他把人家打了,全身而退。
确實,十三班有幫人這陣子也不在。只是他們不在的時候太多了,大家已經習以為常。
高一十三班在一中是個挺特別的存在,這是祁天聽謝鑫鑫說起的。那個班集中了一批被父母“綁”來讀書的混混。之前祁天也把袁朗當成混混,但和那群人比起來袁朗簡直算個大好人。那群混混在外面抽煙喝酒,上課時在教室後面放鞭炮惹的實習老師大哭,出去尋釁滋事,沒什麽是他們不敢幹的。
祁天問謝鑫鑫:“到底怎麽了?”
語文老師背着身寫板書。謝鑫鑫悄聲說:“我也不知道他們怎麽彼此惹上的,但現在十三班的人在想辦法報複是真的。”
之後祁天注意着外面的動向,果然發現課間總有幾個十三班的人在三班門口的走廊上晃,晃的久了祁天看他們都面熟。那些人倒也不會真的做什麽,只是在走廊上晃蕩着來回溜達,從窗戶和門探頭探腦地往裏看。祁天就坐在窗戶邊,所以看的清清楚楚。
許多女生聽說過這些混混的事跡,課間他們在的時候都不敢單獨出去上廁所。
袁朗倒是若無其事,依舊總在最後一排趴着睡覺,好像他消失的這些天都沒睡過覺似的。
十三班的人溜達了幾天,祁天終于煩了。一個課間,他咣地一把推開窗戶,伸手握拳敲了兩下窗臺,把外面十三班的幾個男生吓了一跳。
祁天瞥了一眼,有男生的胳膊上帶點紋身,不知道畫的是什麽龍啊鳳啊之類的。紋身在大臂,他們特地把短袖的袖子挽上去露出整片紋身,也是為了如果有人突然檢查,放下袖子對方就什麽都看不見。
祁天“呵”了一聲,他打心眼瞧不上這些東西,都什麽年代了,還以為自己是香港黑社會大哥?那港片裏的黑社會從建立那天起就該玩完了。哪兒涼快哪兒呆着去,在這兒裝什麽大佬啊。
祁天胳膊搭在窗臺上,伸手抵住窗戶說:“還得在這兒轉多久啊?”
一個男生反問:“關你什麽事啊?這走廊是你家的?”語氣很沖。
Advertisement
“不是我家的,但晃的我眼暈,”祁天說,他伸手指了指幾個男生身後的柱子上貼的紙,“念一念校規校紀,第六條不得打擾其他同學休息和學習。你這兩天什麽都打擾完了,我也是其他同學裏的一員,還不能讓你們趕緊從這兒滾蛋?”
“你他媽讓誰滾蛋呢?”說着,一個男生要把手伸進來扯祁天領子。
祁天卻沖着走廊盡頭叫了一聲:“恒主任好。”
“你少吓唬人!”
其中一個男生推了說話者一把,使了個眼色。
大恒确實正從走廊那頭走過來。那幾個男生互相對視了下,一下散開沒影了。
大恒顯然覺得祁天這個打招呼方式很奇特,但也挑不出什麽毛病,點點頭說:“你好。”
祁天看着大恒的背影消失,把窗戶重新關上了。
有稀稀拉拉的掌聲在教室裏響起來。更多人因為袁朗的緣故,不敢把心情表露的那麽明顯,只是向祁天的方向看過去。
謝鑫鑫發自內心地贊美祁天說:“你剛剛很有在早餐店怼那個渾身毛病的大嬸的英雄氣魄!”
祁天不以為意地撇下嘴,笑了。
袁朗仍趴着,好像沒醒一樣,眼皮擡了擡,然後很快又閉上了眼。
今天輪到祁天和另一個女生在教室值日,早上下午各一次,中午垃圾桶歸他倒。祁天不想午休,吃完飯就回到教室,繞過講臺要去取垃圾桶。
走下講臺的時候他一腳差點踩空了,往前打了個趔趄,撲到第二排桌子上,把第一、第二排兩張桌子上和桌洞裏的東西都撲騰下來幾本。
祁天站定了身子,呼口氣四下看看。太糗了,還好教室裏沒有別人。
地上是些課本和本子,祁天也分不清究竟誰是誰的,只得打開第一頁來看上面寫的名字。起初沒什麽困難,後來他翻開一個薄薄的小本,第一頁上寫的卻是:“我一定要離開這裏。”
用的是紅筆,筆跡深刻,幾透紙背,似泣似訴。
這八個字被反複地描摹過。
祁天愣了下,再對照下剩下的課本和本子,确定這筆跡屬于葉雨。
他将東西都歸于原位,把葉雨的小本子重新塞進她的桌洞裏。
傍晚放學時,謝鑫鑫對祁天說:“我看你跑的挺專業的。真不來我們田徑隊試試看?”
他早上偶然看到了祁天做節奏訓練,很專業。他先極快地沖擊二十米,剩下兩三步放松,然後再度加速。在田徑隊練過的短跑選手都知道,這兩次沖刺是不同的,前一次的目的是高頻率下的爆發,而後一次則是為了尋找那種有彈性、足夠放松的節奏。如果不是“練家子”,不會知道這種訓練方法。
祁天搖搖頭,“我跑着玩的。自娛自樂下就行。”
謝鑫鑫也不強求。田徑隊訓練一般只在周末或者平時的大課間,和祁天的運動時間是撞開的。田徑隊這是學生們業餘的活動,最近又沒有市裏的比賽,訓練量其實并沒那麽大,次數也不頻繁。
謝鑫鑫似乎對秦老師印象很好,說了很多他的事,總之他很開明,對學生很不錯。他又提到,去年剛開學後不久——應該是十月份,他還找來了一個在美國大學做過田徑教練的人給他們上過一節課,那堂課給他們印象也很深刻,可惜那人之後就沒來過了。
祁天在喝水,一口水差點嗆在喉嚨裏,咳嗽了幾聲。他問:“那個教練長什麽樣啊?”
“看不出是搞體育的,”謝鑫鑫說,“他看着很文青,還留那種有點長的頭發,長的挺帥。怎麽說,有點像《明月幾時有》裏拍的那種民國先生。”
“你還看這個電影了?”
“不怎麽好看,學校有次放的。感覺故事都沒講完。”
他想想,又悄聲補充:“當時隊裏那些女生都很喜歡他,還去要微信來着。”
祁天:“……”
不管怎麽說,聽到別人這樣誇贊和自己朝夕相處的人,祁天總覺得有點別扭,即使他承認對方說的是實話。也可能因為別人了解的永遠只是一個側面,而祁天可以看到的則是豐富的多棱面,所以那種出自他人的評價他聽着總是半虛半實的。
祁天得知,謝鑫鑫他們平時其實不怎麽看國內的比賽。他們跑步,但對國內的田徑新聞并不關心,因為華國的田徑水平與世界相差太大。以男子百米短跑為例,博爾特的世界紀錄都到九秒五八了,華國人百米跑進十秒還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聽了這番話,祁天松口氣,但覺出一絲淡淡的悲哀來。博爾特也是他的偶像,但他不覺得國內這種相差懸殊的比賽就是沒有意義的。每前進一次,從闖不進世界決賽到突破十秒大關,相對于自己就是莫大的突破,相對于世界最高水平也是一種可貴的追趕。
如果非要只有世界冠軍才有意義,這麽多的運動員,恐怕只有那一兩個人的運動生涯是有所成就的吧。但這顯然是不合常理的。每個人的存在都有無可取代的位置,而人活一生,就是一個去找尋去确證的過程。
祁天始終相信,熱愛跑步并為之燃燒本身就是跑步的意義。
所以只要這份熱愛還在心底一天,他應該就會忍不住在跑道上一圈又一圈地跑下去。
哪怕他選擇的道路前方只有兩條岔路,一條功成名就為人吹捧,一條摔倒在地被民衆擲以頑石。前一條路只是暫時的,最後終會彙集到後一條路上,然後經受同樣的結局——被遺忘。他依然會走下去。
過去他試着逃脫,現在他明白,即使石頭丢在他身上,他也會有表情的,哪怕是哭。總比走一條從始至終面無表情的路要好。那樣人就不再是人了,只是一種行走着的動物而已。
躍入奔流,與浪潮展開搏鬥,好像也不失為一種選擇。
突然地,自發地,他有了這個念頭。但他尚無足夠的将它付諸實踐的勇氣。
晚上獨自留下來寫完數學作業,祁天拎着包出來跑步。他把包挂在一邊單杠上,沿着最裏圈做三百米反複跑的練習。
袁朗沖周雲龍努了下嘴。周雲龍馬上去攔住祁天,“你去跑最外圈。”
祁天點點頭,情緒沒分毫變動。“哦。”
祁天踏上最外圈的跑道。
還沒跑半圈,又被人攔下了。他不解地擡頭,眼前幾個看着面熟,都叫不上名。
他目光下移,從臉挪到大臂。他們把短袖的那個袖子挽起來到肩膀,完整地露出大臂的紋身。他輕輕一皺眉,重又擡起頭來。
竟是十三班的人。
那人口氣很硬:“你出去,我們要用這片操場。”
祁天停下來。他停的有點急,右手按住腰上的位置,左手攥住了秒表。
眼前總共有四個人。根據經驗判斷,打頭說話的一定不是領頭的。
“胃口不小啊,還要整片操場,”祁天呼口氣,“不讓。”
那人哼一聲說:“幹嘛不讓?哦,敢情你和袁朗他們是一夥的啊,他們讓你讓開,你屁颠屁颠就往最外面那圈跑了,輪到我們毛病就那麽多?”
祁天心平氣和地解釋說:“我跟誰都不是一夥的。他們打球,我跑最裏一道礙事,讓我去外面跑是有道理的。你們占一片操場,這叫圈地,是十四世紀英國貴族對農民幹的事。哦我忘了,你肯定不聽課應該不懂,我跟你科普下,貴族要建私人的大農場,這事促進了資本主義的長足發展。你是貴族嗎?現在是農奴制嗎?敢到大街上拿一喇叭喊說就是嗎?”
一連串反問飚到對方啞口無言來不及回應時,祁天冷笑一聲作結:“怎麽這麽把自己當回事呢。”
祁天瞅見秦老師從器材室出來,知道這些人不敢輕舉妄動,于是接着往前跑去,對他們惡毒的像要一刀刀割他肉的眼神置之不理。
一旁袁朗他們也聽到了這番對話。
周雲龍看着祁天,由衷地說:“這小子嘴是真利索,一般人說不過他。”
“說不過,那他們只能動手了。”
周雲龍一愣。剛剛說出這句話的袁朗已經轉過身,三步運球上籃。籃球正中籃筐中心,落在地上,連着彈了幾次,重新回到袁朗的手裏。
晚上回到家,徐捷宣布了一個消息。他做了快兩個禮拜的飯,終于确切地感覺自己實在無法堅持那麽長的時間,于是下周開始要請一個小時工晚上來做飯、收拾,也算是用另一種方式完成了姐姐的囑托。
祁天坐在飯桌前,舉起雙手雙腳表示同意。不然平時他還總得洗碗,大家都累,何苦呢。他這下終于知道徐文瑾每天做三頓飯有多累了,那真是生不如死的感受。
徐捷去陽臺上抽煙。祁天拉開陽臺門也出去了。
他記得幾年前見徐捷的時候,他還沒有抽煙的習慣。
“舅舅,你是不是認識我們一中一個姓秦的體育老師?”
徐捷夾着煙的手指頓了頓。
他把祁天拉到左手邊,“這兒是上風口。”
然後他說:“是啊。我們原先都是京城體大的,本科畢業後我出國留學,他到這裏來工作。”
祁天有點不敢相信,“這麽好的學校畢業,來江海?”
徐捷看他一眼,“不是誰都想去大城市的。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處,清靜事少,沒人打擾。到底誰過的幸福,其實說不好。”
祁天“哦”了一聲,又說:“他們挺喜歡你的,還說你去講過一次課,怎麽不再去了?不過我沒跟他們說你是我舅舅,今天話趕話,碰巧說到那裏。”
“不想再做田徑教練的活了。”
祁天不明白,“可是,那你現在給我定計劃,做的不也是類似的事嗎?”
“這是意外。再說,這叫什麽訓練計劃,不過是保持一個強度在而已。”
“你真的這麽想……可是,為什麽啊?”
徐捷點點頭,卻沒回答他“為什麽不想做田徑教練”的問題,只接着抽了口煙,把話題岔開去,“在學校怎麽樣?”
祁天想追問他沒回答的問題,又想起來徐文瑾的叮囑,她讓他不要多事,舅舅家終歸也和自己家裏是不同的,舅舅沒有縱容他的義務。
他做了個吞咽的動作。
“挺好。”
今天教訓十三班那幾個人出了口氣,祁天覺得一身輕松。
徐捷點點頭,摁滅了煙,回屋裏去了。
祁天沒立即回去。他挪了挪步,聞到空氣裏殘留的煙草氣息。他擡頭看天,天空是暗沉的灰藍色,半邊月亮從雲層裏露出來,像一張蒼白的要訴說些什麽的臉。祁天仔細地看,月亮乍一看只是一個淡黃色的發亮的圓形,但裏面其實有着陰影構造的圖案。他看不清具體是什麽,只好想象,想象的東西往往會比現實更美好,像是嫦娥奔月的神話和故事裏的玉兔和桂花樹一樣。事實上,月球只有坑窪不平的表面。
他想到剛剛甩出問題後徐捷的樣子。他的神情沒什麽變化,始終是分不清淡然還是黯然的那種。只是那口煙吸的很猛,之後這根煙本來沒抽完,卻被他直接滅了。祁天不知道,他究竟在躲避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