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怎麽這麽無精打采的,”鄭小北輕松的聲音傳來,“你這彩鈴挺時髦啊,《愛情買賣》,幾百年前的歌?我建議你換成《傷不起》,還有那個什麽《該死的溫柔》,小學公交車上總放,都在一個水平線上,但比想買就能買好聽多了。”
“靠,我都不跟你一屋了你還這麽能擠兌人,誰聽那玩意兒,”祁天覺得頭疼,直接躺倒在床上與鄭小北對話,“我定了最便宜的那個套餐,八塊一個月,客服非得加這彩鈴,不送不行,這事兒怪不到我頭上。”
鄭小北問:“你真去江海了啊?那小地方待着有什麽勁。”
祁天罵了一聲,“也就你還追求着什麽驚天動地呢。越沒勁越好,我待着舒服。”
對方卻一個反問丢過來:“真舒服啊?”
祁天沉默半晌,嘴硬地答道:“當然。可舒服了。你要不也來試試?”
鄭小北一陣笑,無情地将他不精妙的違心話戳穿:“甭騙人了,你之前在隊裏就不會騙人,想瞞得過我,沒門兒我告訴你。”
“……”
承認也不是,反駁也不是。
鄭小北是省隊長跑運動員,有着和電視上長跑的肯尼亞朋友們類似的身段,瘦的跟猴兒似的,腕子上巨大的骨節分明,手上青色的血管凸起,祁天給他取過個外號叫鄭小猴兒,鄭小北當然不甘心,反擊叫祁天“大聖”,取了他姓名和“齊天”的諧音,誰成想被祁天一句話怼過去:同樣是猴兒,我是齊天大聖,你是小瘦猴兒,我是你爸爸。
鄭小北無話可駁,幹脆順着他意思開口叫祁天“猴王”。猴王雖然是猴中之王,但畢竟也是猴兒,被人當街這麽叫也不光彩。最終兩人達成和解,當着別人面都叫真名,別把省隊整的跟動物園一樣。
祁天聽着哨聲響起,一陣嘈雜,猜測鄭小北正在穿過體育中心的操場,往角落裏走。
“太吵了,這邊練實心球呢,我得快跑兩步別砸到我。我這麽聰明的人,腦子可不能被砸壞了。”
祁天:“……”
“對了,昨天田徑論壇上那個被秒删的帖子,你看了沒?”
祁天昨天光作業就寫到十點鐘,哪有空上田徑論壇。“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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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扒了IP,發現那個爆料你的內部人士的IP和沈清泉的微博登陸IP是一樣的。帖子就存在了半個多小時就被後臺删了,理由是對沈清泉人身攻擊,”說到這裏鄭小北很冷地笑了一聲,“也不知道論壇那個壇主‘身邊風‘到底管不管事啊,該删的不删,不該删的反而上趕着銷毀證據。我都截圖了,回來發你。”
祁天盯着頭頂的天花板看,看了一陣嘆口氣。
“還真是他幹的。”
青少年冠軍賽的一百米決賽後,田徑迷們本分為兩撥,一撥罵的熱血沸騰,一撥說傷病無情這不是祁天的錯。就在此時一則匿名帖出現在國內最大的田徑論壇上,自稱是內部人士,爆料祁天訓練不認真、在隊內耍大牌,有了點名聲就狂的不行。那帖子寫的很有水平,拍了一些體育中心的內部場景佐證。平山省的體育中心專供訓練用,外人根本進不去,這更确證了他內部人士的身份。另外他又爆了平山省隊另幾個小料,後來都得到了證實。
就是這則帖子将對祁天抨擊的氣氛推向了高潮,本來尚有幾個踴躍幫祁天說話的網友,如“夢琳”等,他們的聲音一下被滔天的洪水淹沒了,連艘獨木舟都劃不出來。輿論一邊倒,祁天簡直就成了體育隊的罪人,渾身上下就沒一處好地方。
祁天将自己關在家裏,拉着房間的窗簾,連着三個禮拜都不邁出家門一步。他害怕見到別人,害怕感知到他們的指點和竊竊私語。
那真是一段暗無天日的時光,祁天不願細想。
事後稍稍冷靜下來,祁天與鄭小北做了一番分析,覺得他确實是省隊內部的人,而且沈清泉的可能性最大。沈清泉比他們大一歲,兩年前是百米和二百米的雙料新人王,沒想到一年前橫空殺出祁天這一匹黑馬,把他全部的風光都據為己有。
在隊裏,沈清泉與祁天不屬一個教練組。他們總不對付,并不是如袁朗這樣明顯的對抗,而是暗地裏彼此語言攻擊。沈清泉總想法兒給祁天下着絆,祁天也不好惹,常和他争幾句,最常說的就是競技體育成績說話自己就是比他強,一句話就把對方十句話全堵在了嗓子眼兒裏,雙方就此結下了梁子。
“現在沈清泉自以為是的很,”鄭小北說,“年底國家青年隊不是要從錦标賽裏抽百米的名額嗎,你這一走,他勢在必得了。”
祁天想了想,搖搖頭,“輪不上他吧,上次決賽我沒跑,他也不是第一,第一不是路山省的那個盧青舟嗎,他真挺強的,不是昙花一現那種。”
“抽兩個啊,猴哥,你去江海還真兩耳不聞窗外事了,這麽大消息你都不知道,”鄭小北用忿忿然的語氣說,“他當然和盧青舟成績有壁了,但沖個亞軍還是很有希望的啊。他早就盤算好了。”
祁天不以為意,懶洋洋地說:“那讓他去盤算好了。”
“喂!”這個回答顯然超出了鄭小北的預料,“那怎麽行,你現在怎麽這麽沒野心啊,正确的反應不該是趕緊去把他的名額擠下去嗎。他使這種龌龊的手段,造謠瞎爆料,這種人要是進了國家隊,那簡直就是田徑界的恥辱。”
聽祁天那邊遲遲沒聲,鄭小北又追問:“你不會還因為那段時間網民罵你頹着呢吧。”
“不然呢,”祁天悶聲說,“現在好多了,但我還是不想跑。下次該爆我道德敗壞了,家底都快被他們抄出來翻三遍了。上回最後開始拉我爸媽出來說事,我趕緊退役保平安吧,還等啥呢。”
“你別這事看的太大,”鄭小北說,“他們也就罵一陣自己爽,過一兩個月自己就閉嘴了。你想微博熱搜榜上那些明星,過兩個月就被拎出來罵。有沒有覺得好一點?”
祁天說:“好,我平衡了。”
他知道鄭小北說這些話是讓他別多在意,但同時又覺察出一絲隐隐的孤獨來。旁人終究沒法設身處地去想象他當時的處境。身處輿論的暴風眼,哪裏是說不在意就能不在意的呢。在隊裏,在班上,在網絡世界裏,每個人都追着他扔石頭,他根本避不開。
他們又聊了一陣隊裏的事。唐指導的訓練強度還是那麽大,每周總共兩次強度訓練就把新去的倆小孩都訓哭了。吳指導的脾氣還是那麽火爆,誰要是跑不動了他就飛腿去揣那人屁股。
一直到夜裏放松訓練的時間,他們才說再見。
那些人那些事仿佛就在眼前。意識到自己回歸了現實,還要做一張張數不完的卷子,聽一節節無聊的課,祁天有種從一個坑裏跳進了另一個坑裏的感覺。
祁天從床上爬起來,打開剛剛掩住的房間門。
徐捷還沒回來。
祁天拉開窗簾一角,發現那路燈不閃了,像垂死之人又得以茍延殘喘。
也許是他剛剛那一嗓子的功勞。
他在書桌前坐好,開始寫剩下的作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