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有人從樓梯上下來,看見祁天攤在鐵欄杆旁邊,疑惑道:“哪個班的,上課鈴都打過了,在這兒幹什麽?”
祁天擡頭,看見教務處主任。主任叫恒可,被稱作大恒,一張黑臉,高瘦精幹,眼裏有兇光。他還教兩個班化學,并不會天天出動,但謝鑫鑫說興致上來了就要抓一大波違反校規校紀的,以儆效尤。
祁天迅速地直起身子,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恒主任好。”
“我要去上體育課,”祁天整理了下T恤,鎮靜地說,“剛剛不太舒服,在這兒歇了會兒。現在沒事了。”
在大恒狐疑的注視下,他緩緩向操場走去,陽光将他的影子一點點拉成很長,像疲憊的老人在無力地抻黑色的面團。
果然,人真不走運的時候喝涼水都塞牙,老話都是有道理的。
祁天覺得現在他身上發生的一切都是錯的。就像當初他輕狂的時候對着媒體大談賽前吃炸雞,後來被媒體當作不認真訓練的罪證。他現在試着沉靜下來秉承着多說多錯的條理,沒想到反而被人當成是裝高冷。
現在祁天大致明白了袁朗的意思,袁朗覺得他明明曾經是全國青少年錦标賽與冠軍賽的雙料百米冠軍,來這裏後非說自己不喜歡運動,說明他裝,他端着,他高傲。
也對,也不對。
不對的地方在于袁朗不明白,祁天是真心誠意地要避着田徑走,不管面前人是誰。他必須保持足夠堅決的态度,才有可能做成這件事。還只是“有可能”而已。
對的地方則是祁天确實看不上袁朗。這人身上簡直沒半點可取之處,像他科科零分的成績一樣。祁天覺着,自己犯不上去摻和與袁朗相關的任何一灘子渾水。
男女共分四橫排站着。
體育老師正在對隊伍說着什麽。祁天打聲“報告”,站到隊伍最左手邊。
這裏都是個頭矮的人,祁天突然站過來,顯得有些突兀。
他本以為體育老師會當他不存在,沒想到老師停下了講話,問:“你叫什麽名字?”
“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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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竟然沖他笑了一下,“不記得我了?”
他做了個投籃的手勢。
許多人的目光都投向祁天。祁天愣神片刻,有了記憶。昨天他為了脫圍用籃球砸的,就是這個體育老師。祁天其實有點臉盲症,但這老師還穿着昨天的那件POLO衫,完全沒有變化,所以他才有點印象。
祁天腦子一轉,大概知道是袁朗他們告知這位老師那球出自他手的,就認了。“對不起,昨天丢偏了。”
老師似乎只是逗他玩下,說:“沒事。”
老師讓大家先慢跑兩圈熱身。高的同學跑在最前頭。謝鑫鑫倒着往後挪,随祁天跑在隊伍最後,并肩而行。
因為照顧到女生,男女同速,這個速度對男生來說很慢。他們可以邊跑邊聊天。
祁天好幾次想超到第一位去,但他最終克制住了,權當自己在散步。
謝鑫鑫說:“這也是我們田徑隊的老師,姓秦。人很好,在學校裏很有威信,祁天他們也不敢惹他。”
“人好”和“有威信”在這樣的校園裏是特別難以兩全的個性。
祁□□着秦老師站的方向望過去。他确實慈眉善目,常帶着一絲笑意,但臉上又流露着一種堅毅的、不可與之抗衡的神情。
謝鑫鑫問:“他們又找你麻煩了?”
祁天沒說話。
“你也許可以好好和袁朗聊聊,”謝鑫鑫說,“他人真的不壞,之前沒怎麽看他欺負過人。這裏面肯定有誤會,話說開了就好了。”
祁天搖頭,“我看沒這個必要吧。”
突然傳來一個很細微的女聲:“今天做百米跑測試,你不要跑的比袁朗快。”
祁天看到葉雨跑在他的左手邊。因為個子矮,葉雨本就跑在隊伍的末尾。
葉雨有點氣喘,接着說:“剛剛我去樓上送東西,在樓梯上看見你們就繞道走了。你要是跑的比他快,他只會變本加厲。該低頭的時候得低頭。”
謝鑫鑫小聲說:“這我覺得你不用擔心,大家也跑不過袁朗啊。”
葉雨沒有應答,只是挑起她細長的眼睛瞟了眼祁天,露出一個早就明了于心的笑容來,然後繼續往前跑去,跑到了祁天和謝鑫鑫前面。
“謝謝。”祁天在葉雨身後輕聲說。
她沒回頭。
校園內的百米測試并不嚴謹,是秦老師用秒表手動計時的,所以只能兩人一組地去比。因為都是直道,所以兩個人中間隔一個道次進行測試,以免互相剮蹭。
祁天在旁邊找棵樹邊上坐下,看着他們一組組地結束。大部分人其實根本不會跑,連放在那兒的起跑器都用不上。要麽出發的時候還是直立站好的樣子不會起跑,要麽憑着蠻勁狂沖出去讓人覺得下一秒就要失控。也有幾個人應該是會跑點的,還像那麽回事。只是大部分腳踝和小腿的力量都不夠,起跑時加速度過快,速度又跟不上,有兩個差點就要摔倒了。
祁天坐在一旁,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已經充當起半個教練的角色開始解說:
——“這個人小腿下壓也太不積極了,難怪頻率上不去。平時小步跑應該多練練下壓。”
——“怎麽跑着跑着還跑偏了,都出自己賽道了,正規比賽裏串道是要算犯規的,身體兩邊力量太不平衡了吧。”
——“這個看起來倒是還不錯,但80米後速度掉的好快,平時應該多跑150米、200米的計時,最後沖刺就能上去了。”
看了一會兒祁天就厭倦了。他開始觀察樹下的蘑菇,有白的有花的,都說五彩斑斓的花蘑菇有劇毒。祁天手欠去碰了下,花蘑菇肥嘟嘟的,傘面很厚實。他忽然想吃蘑菇了,不如晚上和徐捷提議下,他們出去吃炸蘑菇也不錯。
最近每頓飯吃什麽已經成了困擾他們生活的最主要問題。這裏不比在自己家,徐文瑾一般做什麽大家就吃什麽。徐捷會問祁天的想法,然後圍繞着這個想法做決定。以往祁天總盼着這一刻,可現在真被問到想吃什麽,他卻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下一組,祁天,袁朗。”
秦老師念了名字,袁朗活動活動身體,走到起跑線前。祁天還在樹下發呆,秦老師又喊了一遍,他才如夢初醒地站起身,快步跑過來。
“對不起,剛剛走神了。”
祁天也不知道怎麽就這麽湊巧,他又和袁朗碰上了。也許這是袁朗的主意,但他已經懶得去想這麽多。跑就跑吧,這是他最不害怕的環節。
袁朗穿了一雙很專業的釘鞋。而祁天沒有準備,只穿了普通的黑色運動鞋。
祁天迅速地做了幾個拉伸動作,抖動抖動身上的肌肉,便蹲下身來,将腳放在起跑器上。他感受了下,對位置做了些微的調整。平時正規比賽他會攜帶一個皮尺,專門測量起跑位置與起跑線之間的距離,不過那皮尺已經被他扔在北城的家裏了。
祁天右腿更有力量,所以右腿在後,左腿在前,發力的右腳腳尖處在腳後跟的平行線上,兩只腳平行擺放。他雙手撐在地面,緊緊貼着起跑線,左膝蓋着地,頭部自然下垂。
他這一串動作都出自肌肉記憶,不需要他任何的主動意識輔助就能一氣呵成。祁天身高一米七五,在江海縣的同齡人中絕對算大高個,四肢修長,起跑時的姿勢本身就很漂亮。他脖子上金色的護身符垂到胸前,整個人都像一頭蓄勢待發的獵豹。
袁朗也做出了類似的動作,但不知為何,在祁天的對比下就不那麽舒展。
祁天注意到,幾乎整個班的人都圍到了跑道兩旁,似乎還有不少外班的人。他猜得到這些大都是來看熱鬧的,大頭目袁朗給新來的愣頭青處處找茬,一天內這事就傳遍了校園。
“各就位——”
他微微偏頭,看見在人群中的葉雨。嬌小的她幾乎被人群淹沒了。她緊抿着嘴唇,目光如炬。他驀地想起葉雨對他說的話,還有那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秦老師站到終點線左側,左手持着一枚小巧的黃色口哨。
“預備——”
下意識地,祁天深吸口氣在腹腔裏,他仍低垂着頭,只是原本蹲的姿勢改為臀部擡起,略高于肩,重心稍稍前傾,雙腿的肌肉緊緊繃住!
哨聲響起!
祁天的雙手推離地面,向後發力擺動!他一沖而出,步幅頻率飛快地加上去,仿佛有一股力量在他身前牽引着,祁天用力蹬地,身體連帶着頭顱逐漸擡起!
他有如一只巨鳥張開了翅膀,前方只有碧海藍天,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擋它的飛行。
奔跑時,祁天的腦海完全被放空。
他只能聽見耳邊呼呼的風聲,除卻腳下的賽道,身邊的一切都好像都不存在了。
雙腳踩上賽道,祁天覺出了一種陌生的質感,往日只有比賽的時候才會有這種感受。這使他越發興奮,幾近全力以赴。
他一直沖過了終點線。只聽見秦老師的聲音飄散在他帶起來的風中:“十一秒二三!”
跑道兩側一片驚呼。“這也太快了吧?”
憑着慣性,祁天又往前跑了一段。剎住車後,祁天才想起來回味這個成績。
比之前慢了不少,他這次沒留力,本該能跑進十一秒的。
更何況手記有誤差,通常比電記快0.1-0.2秒……他的百米水平肯定比過去跌落了很多。
他覺得失望,但又對失望的情緒本身感到疑惑。祁天你在想什麽呢,他暗暗對自己說,難道以為自己可以在養傷又斷訓後跑的比原先還快嗎?沒有誰可以做到這一點。
祁天深深地吸氣,再吐出來。他折返回去,看見袁朗兩手叉在腰間,正在接受秦老師的點評。“你看,有對比的話你跑起來就是不如人家輕盈,重心放的還是低了些。說白了還是蹬地不夠充分,踝關節的力量不行,等這周末再訓練的時候我們注意下這個問題。”
袁朗點頭說好。他朝祁天的方向看了一眼,回身往籃球場的方向走,順便帶走了一批人。
葉雨也扭頭走了。她手裏拿着本書,去雙杠那邊背課文。她的背影很單薄,走起路來卻勁兒勁兒的,一扭一扭,好像帶着點火氣。
祁天覺得很抱歉,葉雨善意地提醒過自己,但他并沒按她說的做。他并不是刻意要和袁朗作對,但百米比賽的習慣已經深入到他的細胞裏,哪怕沒有發令槍只有簡單的吹哨,他都會毫不猶豫地竭盡所能,把跑道外的一切抛到腦後。
他望向雙杠的方向,想對葉雨說聲對不起,又覺得她沒有理由接受。于是作罷了。
葉雨和袁朗都對他的過去有所了解,這是祁天現在可以肯定的事。想做到這一點并不需要複雜的流程,上網百度他的名字即可,畢竟這個姓本身就很少見,再連上一些關鍵詞會更清晰。還好他們都守口如瓶,別人看起來對此一無所知。
祁天走到秦老師身前,想起來他剛才報的十一秒二三。
這是一個在普通學校裏十分驚人的成績。祁天沒看到,他剛剛只是在途中跑的階段就把袁朗甩開了好遠,這在校園百米賽裏是很不多見的情形,何況袁朗原先是高一年級的百米冠軍。
秦老師拎着記分冊表揚他:“跑的不錯。”
聽語氣卻并沒有很驚訝,不像旁邊那些還沒從那成績中緩過勁兒來的男同學。
“六月份會辦校運會,”秦老師說,“期待到時候看你表現。”
祁天習慣性地輕輕“嗯”了一聲。然後他趕緊搖頭,“先不用了……到時候再說吧,謝謝老師。”
又稀稀拉拉地跑了幾組,下課了。
秦老師撥了個電話,用頭和左邊肩膀夾着手機,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夾着記分冊走到器材室前。他用的還是古老的磚頭一樣的諾基亞塞班機,并不是沒有錢,只是單純地戀舊不想換,他覺得這款手機就是最好的。
他從兜裏摸出一大串鑰匙,用手指撚出最大的那枚黑色的把門鎖打開。老舊的門發出吱呀一聲響。
——“老徐啊,是我,小秦。”
——“不是,叫小秦怎麽就不要臉了,我是比你大,但我顯年輕。不行?”
——“怎麽還罵人,真沒幽默感,我這很顯然是在模仿小牧說話。”
——“剛剛祁天他們跑了個一百米測試。十一秒二三。我拿秒表手記的啊,可能不太準,把我們這兒原先那冠軍落下一大截啊,但他看起來也沒多高興。什麽,不高興就對了?你這要求太高了。”
——“成,我知道了。下回出來喝酒啊,看你什麽時候有空。今晚?行,老地方。”
秦老師笑呵呵地按了手機,把它随手擱在一旁桌上。他拉了旁邊一把凳子坐下,汗往下淌成瀑布。他伸手用力把窗推開,也沒涼風吹進來,只好去櫃子裏翻那把大蒲扇。
今年江海熱的真快,秦老師想,這風扇壞了挺久的了,他得趕緊讓學校批人來修一修,不然這日子過不下去了。想着,他把滿手的汗在褲腿上擦了擦。
晚上徐捷不在,但給祁天留了飯,祁天的炸蘑菇計劃泡湯了。
祁天覺得這一天過的亂七八糟。才來江海四天時間,除了第一個夜裏安寧,想起來哪一天不都是一地雞毛。
他不知道袁朗是否還會如葉雨所說,想着別的辦法對付他。
只有他一人份的飯。祁天草草吃完,刷了碗,想坐窗口發會兒呆。但就這點願望都得不到滿足,樓下那盞路燈正在半死不活地掙紮,燈一閃一閃又一閃的,還真當自己是小星星了,晃的祁天眼暈。
他推開紗窗喊了一嗓子:“哪個王八蛋借這路燈偷電!”
沒人回應他。祁天拉上紗窗,把窗簾也順帶着扯上了。
要不是怕擾民被抓走,他真想用自己能發出的最高分貝大喊大叫一場。
手機響了。這是來江海縣後辦的新套餐贈送的彩鈴,全都是惡俗的不行的歌曲,“愛情不是你想買,想買就能買”……
買尼瑪麻花買。祁天煩透了,一下就套上了《無名之輩》裏的臺詞。
祁天抓起手機,接通,貼在耳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