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好姑娘都被時光帶走了
【一道疤就是一個心病】
午後的空氣很燥熱,舞蹈教室裏沒有安空調,沉悶的空間就像個蒸籠。
全班的女生都被文藝委員叫到了一塊兒,正在排練元旦晚會的節目。原本簡單的一段舞蹈動作愣是從早上排到了中午——因為她們班的班花老是做不好動作。文藝委員開始覺得她站中間養眼,又嫌棄她動作做不好,結果大家就陪着她反複地練。
到最後忍不可忍,文藝委員垮着臉問:“有誰能代替紹若顏站在中間領舞?”
氣氛一下子安靜,只能聽到窗外夏蟬鳴的聲音。
沈涵站在最角落,掃了一眼面面相觑的人群,背上的汗一滴滴地往下落。她咬了咬牙,感覺到陽光在頭頂焚燒,濃烈地讓她忍不住舉起了手。
“……沈涵?”文藝委員詫異地看過來,伴随着很多女生驚訝的視線。
她盡量不去看那些戲谑的眼神,說:“我舞蹈七級,領舞應該沒問題。”
“真看不出來……”文藝委員猶豫了一下,“那你先跳一遍讓我看看。”
沈涵點點頭,深吸了口氣,慢慢撥開人群走到中間。
好多雙眼睛紮在她身上,如芒刺在背。她不由自主地伏下頭去,伸開雙手,有些僵硬地開始跳,到最後流暢地完成了動作。
她已經很久沒有跳舞了,自從兩年前她的臉被燙傷,留下了難以抹去的疤。
“不錯,你先……領着吧。可能還會有變動。”
文藝委員躊躇了一會兒,有點勉強地開口。紹若顏面色難堪地注視着她,那眼神令人想到歹毒蟄伏的蛇。只一瞬後卻落落大方地沖她招了招手:“沈涵,現在該換你站這裏了。你的舞跳得真好。”
她走到紹若顏身旁,對方擦肩而過時在她耳邊低聲說:“記得晚會那天粉打厚點,不要吓到了觀衆。”
說完紹若顏溫柔地笑着走到了沈涵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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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涵面色蒼白,憤怒地想反駁卻啞聲。這是她最自卑的痛腳,把自己裹起來像個蝸牛,活在沒有人知道的世界裏。這樣就不會有任何人來指責說她醜。
然而重新有機會,能站在正中央的舞臺上舞蹈時,她還是貪心了。
她咬緊下唇,不去瞎想別人對她的非議,她熱愛舞蹈,其餘人沒資格輕賤。
排練結束時已經華燈初上,她最後才走出排練室,學校裏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只有操場上還有人在撿籃球。
沈涵怔在操場的圍欄外,看到陳子文逆着為數不多的夕陽将籃球一一放進框裏,發絲跳躍着光。那光越來越近——他來到了她附近。
沈涵頓時成了木頭人,下意識地将留疤的左臉別過去,緊張地低下頭。
過了一會兒,那片閃耀的光遠去了,她呆了一下,擡起頭向前看去,只看到對方的一個背影,手上咕嚕嚕地轉着一只球。
原來他是來這裏撿球啊……
沈涵恍然地笑笑,人總是這樣,明知不可能,但還是不由自主地去妄想。
【誰于萬人視線中央】
要表演的前一個禮拜,沈涵被通知換掉了領舞的角色。
文藝委員略帶歉意地拍着她的肩說:“不好意思啊沈涵,你最近練得很辛苦,大家都知道。但是紹若顏也很刻苦,基本上能勝任領舞了,所以……我們決定還是按照原來的隊形。”
沈涵呆了一下,僵笑着說沒關系。
她理解她們不想讓一個醜八怪站在中央領舞的心情,這在初中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她原以為進入高中,新同學會待她不同。但她現在才死心地明白,大家都喜歡粉飾的東西,誰管下面是不是腐爛了。紹若顏只要把動作記住,就能将她輕松地從位置上擠下去。
這個世界就是這麽不公平。
上臺前,文藝委員還給她戴了一頂帽子,讓她低着頭跳就好。如果不是因為隊形,她估計文藝委員這個外貌協會可能還不想讓她上臺。
音樂響起,她站在被遮擋的角落裏,跳得比任何人都認真,但沒人看見。舞臺的聚光打在中間,她只分到一道餘光,但那灼熱的溫度依然有一股催人淚下的沖動。她跳着跳着,偷偷伸手把帽檐拉得更低了一些。
舞蹈完畢,臺下響起了澎湃的掌聲,最中間的紹若顏笑顏如花。
沈涵拉了拉帽檐,第一個下的場。臺下正對着一個人,他穿着小西服,脖間系着領結。舞臺的燈光偶爾會滑到他身上,發絲依舊跳躍着光。
是陳子文。
沈涵猛地一個激靈,他站的這個角度,剛好是能看到她跳舞的。但是對方的眼神卻生生地斜了六十度,一直落在舞臺中間,直到沈涵走過他身邊,他還是沒有察覺到。
果然,還是沒有人來注意她。
她揉了揉鼻子,離開了人聲鼎沸的禮堂,跑到天臺的角落裏吹風。
過了一會兒,她敏銳地在風聲裏聽到了天臺門被打開的聲音,接着雜亂的腳步聲傳來。她下意識地縮在了一個柱子的背面,悄悄探出腦袋。
有三個人,正對着她的是紹若顏和……陳子文。而背對着她的是不認識的男生,但身材和陳子文差不多,只是氣質和陳子文差遠了,還穿了件俗氣的嫩黃色外套。
嫩黃色的嗓門很大,氣鼓鼓地說:“紹若顏,現在你可以選了!”
紹若顏還沒開口,陳子文皺着眉頭說:“你這是什麽态度?若顏不是你的女友,她愛怎麽選擇都沒關系。”
嫩黃色冷笑:“你夠大度啊,那你還死皮賴臉地跟着我們上來?”
“我只是來要一個答案。”
紹若顏擺着臉色:“你們吵什麽!這樣怎麽聊的下去?我還是先回去看晚會算了。”
說着她扭頭下了天臺,陳子文立即追上去。嫩黃色還站在原地,發出嘁的一聲,反而朝這裏走了過來。
沈涵此時恨不得像在舞臺上一樣沒存在感。如果被他發現自己在偷聽,他會不會把她當出氣桶胖揍自己一頓?反正她這張臉揍沒揍都一樣不堪入目。
對方最後不出所料地發現了她。
他壓驚地拍了拍胸,随機不悅地眯起眼,“……你剛剛躲在這裏偷聽?!”
“……我不是故意的。”她拉了拉帽檐低聲說。
嫩黃色注意到她的動作,突然說:“你和紹若顏是一個班的。”
沈涵吓了一跳,他怎麽知道?!
“剛剛紹若顏的班級在臺上跳舞,我看到角落裏有一個戴帽子跳舞的家夥。”他好奇地湊近,“為什麽就你戴着帽子?難道你是禿頭?”
【他還是個沒人送水的傻瓜】
紹若顏自嘲地嘟哝了一句比禿頭更可怕。
嫩黃色沒聽清,索性直接摘掉了她的帽子。沈涵驚怒地想要搶回來,嫩黃色直接雙手一攤把帽子扔過來,無趣地說:“什麽啊,不是禿頭。”接着話鋒一轉,眼睛亮亮地說:“啊,我看見了,原來你臉上有疤!”
沈涵的臉色越難看,他笑得越燦爛。
“如果是陳子文,他絕對不會像你這麽說話,你活該不被紹若顏喜歡。”沈涵快速地戴上帽子,捏着帽檐的骨指用力地發白。
嫩黃色的笑卡在一半,嘴角揚在了很危險的弧度。
“不錯,看來你真的都聽到了。”似乎是想到了不怎麽愉快的經歷,他的眉宇間顯得一片陰沉,“你了解陳子文?你憑什麽這麽說。”
“那就當我說錯了好了。”沈涵整了整帽子,拉低帽檐,扭頭就匆匆往樓梯的黑暗中跑去。很遠的距離後她才敢小心翼翼地回頭,那個嫩黃色的身影還紮眼地站在那裏。
自從那個元旦之後,她收獲了兩樣事情。
一樣就是她暗戀的陳子文已經有喜歡的人了,那人居然還是她很讨厭的紹若顏。
還有一樣則是她喜歡上了戴帽子,有事沒事就把帽檐拉得低低的。
期中考過後是學校裏一年一度的籃球比賽。沈涵這一屆是高一新生,一時之間關于籃球賽的事在年級裏傳得沸沸揚揚的。他們班的男生都摩拳擦掌,對即将到來的比賽鬥志昂揚。
沈涵對自己班級的賽事不感興趣,她查到了陳子文所在班級的籃球賽時間表,是在星期三的下午,和五班打比賽。那節剛好是自修,她翹掉課偷溜到了操場上。
在上場的人群中,除了陳子文,她還看見了嫩黃色。
原來他們在同一個班級。
嫩黃色今天穿籃球服,完全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他起跳投籃的姿勢,活活賺了一票女生的尖叫。沈涵收回視線,轉而看向陳子文,他從場地那端跑過來,想要截另一個人的球,一個利落的假動作之後球果然不負衆望地被他扣了下來。
衆人爆發出熱烈的歡呼,嫩黃色黑着臉出現在陳子文身後,高呼着:“把球給我,我要投三分。”
陳子文恍若未聞,帶球前進,利落地進了個球。
之後嫩黃色拿到球的時候,哪怕被人搶了也不肯把球傳給距離最近的陳子文。兩個人就這麽各自為政,配合不佳輸給了別班。
但陳子文雖敗猶榮,他一下場,就有一群女生簇擁着他想給他遞水。沈涵手中也捏着一瓶,她站在陳子文身邊的最外圍,根本沒可能把水遞過去。
忽然之間,她手中那瓶被捏得變形的礦泉水被奪了過去。沈涵驚訝地側身,就看到嫩黃色扭開蓋頭仰脖子猛灌,然後抹了抹嘴巴理直氣壯說:“你看陳子文是沒空要你的水了,不如賣給我。”
“……兩塊錢。”
嫩黃色瞪大眼:“你還真要啊。我沒人送水你都不可憐可憐我嗎?”
沈涵無語:“那就送你。”
嫩黃色這才心滿意足,眼睛賊賊地環顧四周,湊過來壓低聲音說:“我說帽子妹,你給陳子文送水,難道……你喜歡他?”
【她是個自不量力的賭徒】
沈涵覺得自己一定是門被腦子夾壞了,居然和嫩黃色一起在天臺鬼鬼祟祟地商讨着他口中的大計。
嫩黃色姓鐘名暗,目前正在追求紹若顏中,無果。他沒等自己回答,就認定她喜歡陳子文。還誘惑她說我有機會讓你可以接近他,你要不要?
沈涵覺得不要白不要,雖然她心裏還是很清楚,自己是沒機會的。但就跟一個賭徒的心裏無異,總僥幸地想着,下局或許能賺個金銀滿缽。
鐘暗已經換掉了籃球服,穿上了俗氣的外套,這回是鮮綠色……
其實沈涵覺得很納悶,紹若顏何必在兩人當中猶豫,是個人都會選擇陳子文啊。當然她沒好意思在鐘暗面前說出來。
“我下周要和陳子文一起約紹若顏出來,你也跟我們一起來。你的任務呢,就是不停地騷擾陳子文,然後我就有機會了。我有機會呢,你就有機會了。”
沈涵覺得自己還是不該坑害別人,平淡地說:“還是算了,喜歡陳子文的漂亮女生有很多,你找別人合作會更好。我……不太合适。”
鐘暗一愣,端詳了她一會兒,笑道:“帽子妹,別太謙虛。你除了那道疤,五官都挺漂亮的。特別是你的眼睛。”他伸過一根修長的食指,在空氣中描摹着她的眼形。
沈涵的眼睛對成了鬥雞眼,呆呆地盯着距離眼睛極近的食指。
這是她燙傷以來,第一次有人會好好地端詳她,第一次有人不介意那道傷疤,第一次有人笑着說……你其實挺漂亮。仿佛獨自涉身一場天寒地凍,周遭還冷眼劈頭時,忽然一雙溫暖的手伸到自己眼前,笑着說我帶你去春天。
她迅速地拉低帽檐,遮住自己暗潮洶湧的眼。
鐘暗繼續說:“不過你那道疤完勝了所有。所以越醜的人奪走陳子文的注意力,紹若顏就會越生氣。”
“……”沈涵隐沒在帽子底下的眼角一個沒控制好,劇烈地抽搐起來。
她居然會被這個俗人感動,真是門被腦子夾壞了。
這周周末的時候她被鐘暗叫了出來,沈涵還以為他想事先搞個演練,沒想到對方一本正經地說我給你換個造型,讓你更有信心一點。
沈涵頓時要哭了,她很确定鐘暗是在踐行着越醜的人奪走陳子文的注意力這一原則。因為他的品味……她實在不敢茍同。
于是她忍不住說了實話。
鐘暗大驚失色:“你難道不覺得我穿衣服的風格很獨樹一幟嗎?”
沈涵抽了抽眼角,兩個人的位置倒換了一下,換成她給鐘暗全身換了個行頭。
她給鐘暗搭配了黑色的V領打底衫,外面是駝色的毛衣開衫,能把他細瘦的鎖骨恰當好處地露出來。下身則是簡單的格子長褲。路上不時有年輕女孩子朝他們這裏看過來,鐘暗緊張地拉拉衣角,黑着臉說:“喂,你靠不靠譜?”
人要衣妝,這貨竟是個璞玉,她發覺紹若顏還是有點眼光的。
“你放心,紹若顏看到你這樣子,保不準就答應你了。”
“她真的會喜歡嗎?”鐘暗的眼睛像星子,撲閃撲閃。
沈涵方才自得的欣喜在這雙眼前消失無蹤,她壓低自己的帽子,小聲地問:“你們到底喜歡紹若顏哪一點?”
鐘暗深思熟慮了一番:“因為她漂亮啊。”
【最疼的人不發聲】
下周四人出行的時候,鐘暗很乖地穿上了沈涵給他挑的那身行頭。不光是紹若顏,連陳子文看到鐘暗也不免改觀,卻依舊夾槍帶棒地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鐘暗聽不懂,但心知不是什麽好話,怒目而視:“語文好了不起?!”
陳子文看了一眼站在鐘暗身後的沈涵,她也有意打扮過,穿着黑色的雙排扣呢外套,帽子是中世紀的那種大帽檐,頭低低垂着。
“鐘暗,她是你女朋友嗎?你退出了?”
鐘暗見鬼似地啧了一聲:“她怎麽可能是我女朋友?!她是我哥們,人多熱鬧點。”
紹若顏咦了一聲,微微歪頭探尋着沈涵的臉。她疑惑又好笑地說:“你不是……沈涵嗎?”
沈涵終于僵硬地擡起頭,快速地掃了陳子文一眼,又把頭壓下去。
陳子文笑道:“原來若顏也認識她?”
“呵……”紹若顏意味深長地說,“她和我同班,真沒想到會是鐘暗的朋友啊。沒關系,大家一起玩。”
四個人先打算去看電影,泰囧上映得火熱,他們就随大流看了。鐘暗坐在她身邊笑得前仰後合,聲音響徹了整個小放映廳。沈涵忍不住覺得丢臉,偷偷去看陳子文,他臉上也布滿了笑意,但笑得矜持多了。鐘暗期間扭頭看了她一眼,捏了下她的胳膊,哼哧道:“喂,你怎麽不笑?你根本沒在看電影吧。”說着眼睛若有所指地瞟了一眼陳子文。
沈涵黑着臉:“我拜托你笑得紳士點,不然紹若顏會嫌棄你的。”
鐘暗也黑了臉:“你真是為我着想啊。”
然後直到電影結束,那家夥都臭着臉沒有再笑。
之後他們又浩浩蕩蕩地逛夜市,路上鐘暗又掐着她的胳膊在她耳邊低語,說你趕緊拉着陳子文聊天啊,這是大好的機會呢。沈涵倒是想,可自己每每要靠近陳子文時小腿肚子就打顫,心焦如焚地又默默縮了回來。紹若顏頻頻回過頭來看他們兩個,假笑着說:“鐘暗,你和沈涵關系真好啊。”
陳子文煽風點火地表示同意。
鐘暗連忙和沈涵拉開距離:“哪能啊,我和這家夥頂多稱得上損友。”
紹若顏想去飾品店裏逛,鐘暗和陳子文對于這個都默契地興致缺缺,便都在外面等。于是沈涵就陪紹若顏進去,她突然有一種陪侍丫鬟的錯覺,忍不住在心裏默默嘆了口氣。
紹若顏逛到了鏡子區,拿起一面大鏡子對沈涵說:“我房間裏正好缺這個,你覺得買回去怎麽樣?”
沈涵很認真地給了意見。
“嗯……還是算了。”紹若顏歪頭思索了一下要把鏡子放回去。她踮起腳剛把大鏡子放到架上,手一滑,鏡子沒放穩,撲騰倒了下去,玻璃渣四濺。一塊很大的碎片眼看就要紮入她的小腿。沈涵見紹若顏還傻愣在原地,忙上前兩步,一把将她推開。
“啊……”紹若顏避開了那塊大的,還是被小的玻璃渣割到了腿。
“啊……”這是店員們的尖叫。
“喂!”這是門口兩個男生沖進來發出的驚慌的喊聲。
唯有她不發一言。
【腳趾也會連心】
在飾品店賠禮道歉完了以後,那兩個人火急火燎地就要把紹若顏往醫院裏送。陳子文橫抱着紹若顏,鐘暗眼看美人在他人懷,有氣沒地方撒,就看着在後面慢吞吞挪動的沈涵吼:“你走快點行不行?!”
沈涵默不作聲地咬牙加快了步伐。
紹若顏的傷口并不嚴重,消消毒就可以了。他們三人就等在診室外面。陳子文起先發問:“若顏怎麽受傷的?”
于是沈涵就複述了一遍,鐘暗松了一口氣:“謝謝你啦,如果紹若顏被鏡子刮到了臉,像你這樣留個疤,那就……”說着說着他表情一變,猛地住口。
沈涵的臉僵在那裏,方才她推了紹若顏一把的時候,腳剛好站在那片玻璃碎渣上面。此時這句道謝仿佛像那些碎渣,一陣陣碾過自己的腳底,刺破皮肉,深入到心底。疼得她連啊都發不出,只能默默跟随他們前進的腳步。
她習慣了,永遠站在最角落,永遠去迎合別人的步調,沒什麽難受的,她并不難過。
“喂,你去哪裏?”鐘暗在身後喊。
“既然紹若顏沒什麽大事,我就回去了。”
沈涵步履踉跄地轉了個拐角,壓低帽檐往另一個診室走去。她剛剛挂了個號,但是鐘暗沒有看見。既然鐘暗不在意,她又何必像個跳梁小醜似的大張旗鼓?難道還要像個護花使者似的,因為保護了紹若顏而受到一丁點可憐的青睐給自己發面錦旗嗎?
她不需要。
在想這些的時候她心裏又一個怔忪,什麽時候自己心裏思考的是鐘暗會怎麽樣,而不是陳子文……
襪子脫下來的時候,腳底板已經血肉模糊,醫生皺着眉說小姑娘啊你都傷成這樣了怎麽不第一時間好好處理一下啊,有些渣子都嵌進去了。沈涵按着胸口,笑着說您拔吧,我不疼。
她真的一點都不疼。
最後她的腳被紗布裹成了粽子,醫生很關切地問要不要找個人來接你啊,你這樣行走肯定不方便。
沈涵擺擺手,單腳蹦跳着出去了,跳了一段路累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一個人正倚在走廊上的窗戶邊,全程盯着她狼狽蹦跳的姿态,嘲諷說:“你不是回去了嗎,瘸子。”
沈涵掃了一眼鐘暗,面無表情道:“紹若顏不是應該回去了嗎,你還留在這裏?”
“她和陳子文一起柔情蜜意地回去了。”鐘暗眉間陰郁地坐到她身邊。
沈涵淡笑:“我早說過你會輸給陳子文。”
“那是我不要紹若顏了!”鐘暗氣憤地哼哼,沈涵失笑地看着他的神色,鬼才相信他的話。但看着看着,被包紮好的傷口居然牽動着心髒隐隐作痛。都說十指連心,她不知道竟然腳也是連着心的。
“我剛剛就覺得你的腳不對勁,跟過來一看才知道。你為什麽不告訴我?”鐘暗皺着眉頭,更氣憤了。
沈涵不動聲色地壓了壓帽檐:“不要緊。”
他陰陽怪氣:“不要緊你個頭,你是不是因為陳子文才一聲不吭?你這個情敵當得真夠大度的。”
“如果她真的傷了臉,你……”沈涵頓了頓,“你們是不是會傷心?”
鐘暗嘟哝:“大概吧。反正她現在沒事,倒是你有事啊!”他拍了拍自己的背,“瘸子,上來。”
【再醜的人也有人喜歡】
沈涵爬上了鐘暗的背,他的背并不寬闊,她要緊緊箍着他的脖子才有一絲絲安全感。
“瘸子,你是想勒死我嗎!”
“誰叫你那麽瘦。”
“那你下來!趕緊下來!”
“不要。”沈涵吸了吸鼻子,将下巴靠在他的脖間。明明是沉沉黑夜,他身上卻傳來被子曬過陽光後的暖融融的味道。而他此時看不見她的表情,她無需用帽子來遮掩她小心翼翼的喜悅。
忽然鐘暗很惡劣地報複說:“瘸子,你是不是第一次被男生背啊。”
沈涵不怒反笑:“是啊,我長得這麽醜,也只有你那麽俗氣的人才會願意背。”
鐘暗猛得直了一下身,吓得沈涵以為自己要掉下去。
“看不出來啊沈涵,看上去挺好欺負的,熟了後嘴巴夠毒的。”他樂道。沈涵實在不想說其實她對別人都很有禮,只是鐘暗實在賤兮兮的,自找罵。
他背着沈涵路過街邊的一家零售店,冰櫃裏居然還在賣八喜的冰淇淋。鐘暗二話沒說,直接買了兩個八喜的抹茶冰淇淋,将一只塞到沈涵的手裏。
“冬天吃冰淇淋,透心涼,心飛揚。”
沈涵默默地将冰淇淋塞到了鐘暗的衣領裏,凍得他激烈地叫了出來,身子微微發顫,但背上還是牢靠地背着沈涵。
“你信不信我把你直接扔下去啊!”
正在鐘暗怒火中燒的時候,沈涵俯下身子,在他耳邊很鄭重其事地說:“鐘暗,我好像……不喜歡陳子文了。”
她和鐘暗之間,仿佛從假戲的哥們成了真做的損友。因為她沒朋友,除了中飯回家吃,晚飯就咬着面包躲在天臺一個人默默吃。鐘暗知道後,就跑到了天臺和她一起。自從有了沈涵這個搭配師之後,鐘暗徹底脫胎換骨,衣服穿得很講究,在校園裏的人氣飙升。但這帶來的負面效應就是關注他的人一多,沈涵也被波及了進去。
同時紹若顏似乎和陳子文正式交往了,在校園裏兩批人馬狹路相逢的時候,鐘暗想裝作沒看見,陳子文卻惡意地叫住了他。
“鐘暗,聽說你真的和沈涵交往了?”他嘴角挂着難辨意味的笑容,“你的口味挺複雜。”
沈涵深吸了一口氣,她并不是沒有聽清話下的諷刺之意。此時此刻她才确定,自己是真的不喜歡陳子文了。但面對美麗逼人的紹若顏,她還是覺得一陣難堪,不由自主地擡手,想壓下帽子。
鐘暗火氣極大地向她挑了挑眉毛,仿佛在說我沒說錯,他就是個僞君子。然後他壓抑着憤怒說:“我口味是複雜。我告訴你,這個世界上再無聊的電視都有人看,再枯燥的書都有人樂意讀,再醜的人也有人喜歡。”
他扯下她的帽子一扔,把傷疤大刺刺地露出來,對她笑道:“不要戴帽子了,這樣不是挺好的嗎。”
【我的眼光有你的方向】
回去後沈涵半真半假地笑着說:“喂,你說的不會是真的吧。”
鐘暗在沈涵面前說話毫無顧忌,此時也大大咧咧道:“醜小鴨你想什麽呢,我可是顏狗!就是看不慣陳子文欺負你。”
他們之間,他從不忌諱談及她的樣貌,或許是神經大條,但又或許,他是真的不在意。而愛情裏,最沒有辦法的也不過是不在意。
沈涵想擡手拉帽子,才意識到帽子不見了。
她幹笑道:“過幾天……我還是重新去買頂吧。”
鐘暗說:“我說了不要戴了啊。”
然後她也果真沒有再去買,迎面接受學校裏各種女生的指指點點。那天鐘暗類似告白的話在學校裏快速地傳播開,很多人都說鐘暗的眼睛不是高度近視就是瞎了。她聽得非常不好受,鐘暗也火大地想澄清流言,但是百口莫辯。
晚上吃晚飯的時候,鐘暗接連着幾天都沒有來天臺。
沈涵以為他是想和自己保持距離,雖然心裏難受,但她想也許過陣子等流言散去了,兩個人還是能再度一起吃飯的。
但是她沒想到再次和鐘暗一起吃飯的時候,卻是三個人。
依偎在鐘暗身邊巧笑倩兮的人,竟是紹若顏。
鐘暗看上去很滿足地向她介紹:“我和紹若顏交往了。”
她愣在原地,一股風吹過她的眼睛,眼角忽然刺痛。
紹若顏說:“沈涵你好,我從鐘暗那裏都知道了,你們是好朋友。那天他是看不慣陳子文才這麽說的。”然後就堂而皇之地占了她原本的位置。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紹若顏和陳子文交往了一陣子,覺得改頭換面的鐘暗也不錯。于是她轉過來倒追鐘暗,而鐘暗答應了。校園裏的流言因此澄清了一大半,再也不會有哥們擠眉弄眼地說他是重口味,他覺得挺好。
至于沈涵,她獨自背負了不自量力和被甩的罵名。但她無所謂。
她的眼中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鐘暗和紹若顏的交往。就像一場好夢到頭,她在夢中咂咂嘴,再幸福也得醒過來。
他們在一起後,她再度回到一個人吃飯,但此刻心境變了。她很感謝鐘暗,在她那麽醜陋的年華,有一個人牽過她手,背着她走過漫漫長路,說你的眼睛很漂亮,說再醜的人也有人喜歡。他溫暖過那冰凍一角,讓她從今往後覺得,不戴帽子仰望,天空清澈明朗。
高二的元旦晚會,文藝委員來問她要不要參加班裏的群舞節目,她拒絕了。紹若顏在一旁還看似關切地問:“沈涵,你跳得那麽好,為什麽不來參加?”
沈涵平淡地回答:“你不是領舞嗎?有你在就夠了。”
但是私下裏她以個人名義上報給了學生會一段獨舞,并且要求他們在印節目單時別把自己的名字打出來,學生會覺得這個形式挺新奇,配合地答應。
在上臺前她給沒怎麽再聯絡的鐘暗發短信,說你給我老實呆在觀衆席上。
然後她戴着面具,昂首挺胸地走上了舞臺,走到聚光燈底下,舞臺的燈光照得她頭頂一陣發燙。底下有些許的騷動,猜測着她是誰的言論不絕于耳。
“這段舞,我想送給一人。”她摒棄了一切聲音,透過麥大聲說。
背景音樂開始播放,她跳的是自己編的獨舞,而不是文藝委員為了整齊劃一而編的毫無美感的動作。
“你經過了我嗎,就改變了我罷
這樣的天可以是何等大……”
一曲完畢,她落在舞臺中央,輕輕鞠躬,摘下了面具。
底下是一秒鐘的寂靜,之後掌聲振聾發聩。當中有一個非常響亮的掌聲,她隔着黑壓壓的人群,也知道——那是鐘暗。
幾天後鐘暗來天臺找她,開口就說:“那天太精彩了!我們班的人都說你這回風頭把我女朋友壓慘了。”
沈涵并不太在意地笑:“你和她還好嗎?”
“你還知道關心我,”鐘暗咂咂嘴:“還不錯。就是紹若顏挑衣服的水平沒你好,我最近回頭率沒那麽高了。”
沈涵惆悵地笑:“你還是穿嫩黃色最好。”
那時她是醜小鴨,他也是個俗氣的大馬哈。而現在他不會再去穿那些花花綠綠,她也不再覺得低人一等。他們之間除了互相嫌棄,也潛藏着幫助彼此蛻變的溫暖。那并不是愛情,歲月無法将它改變。
當她無法擁有他一秒一分,那就不如只做最佳損友,一世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