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天之大,最好江湖不見
【有的人最好江湖不見】
收件人:何铮
主題:七夕快樂
:【何铮,七夕快樂……這是你第七年沒有陪我過。】
林亦欣怔然地看着屏幕上顯示出“發送成功”的字樣,總有一種莫名地惴惴不安。懷疑是不是郵件壓根沒有發出去。因為自從三年前開始,她發送給何铮的郵件一封都沒有得到過回複。
林亦欣在商場的花鳥鋪子上班,這裏店面中等,老板是個不茍言笑的人,對員工要求很苛刻,但她還是很喜歡這份工作。她喜歡親手料理那些幼苗一日日茁壯成長,最後在枝桠間盛放出希望。這之中她能夠汲取到一種等待何铮的力量,幼苗總有一天能長成似錦繁花,她相信終有一日能等來何铮。
盡管這已經是等待的第七個年頭。
七夕鋪子的生意尤其好,老板特意推出了觀賞魚買一贈一的活動,在上面貼了個标簽:我‘魚’你共度一生。此招甚妙,許多情侶逛進來都會情不自禁地掏錢買下,她也忙得焦頭爛額。
好不容易空閑了一會兒,鋪子裏又走進一對情侶。男人穿着POLO衫,身材精瘦,理着短短的發,眉眼似曾相識。他們同樣買了觀賞魚,走到林亦欣這裏付錢,卻見她不動作,像傻了似的直望着自己。
他皺着眉提醒:“我和我女朋友想買那個,麻煩給我們包裝一下。”
但林亦欣仿若中邪,還是一動不動,眼珠争得不能再大,看上去像在發呆。男人無奈地轉向另一個營業員,很快付完錢消失在林亦欣的視線裏。
營業員小A走到她身邊,抱怨說:“你剛剛神游到哪裏去了啊,顧客叫你你都沒反應。”
林亦欣卻一言不發,猛地跳了起來,一把推開小A,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小A吓得一愣,在後面大喊:“你瘋啦!上班跑出去不怕老板發現虐死你!”
但她遠遠地将曠工的後果抛在腦海,在人流中發了瘋似地跑,想追趕上剛剛離去的那雙背影。
她怎麽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剛剛那個男人……居然是何铮。
不,絕對不是他。何铮不可能會出現在自己面前,更不可能站在自己面前還認不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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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為了證明自己認錯了人,林亦欣更急切地跑,眼睛裏不斷搜尋那個男人的身影。最後看見那對情侶在火鍋店門外排隊。
她猛地剎車,此時卻不敢靠近了。腿肚子不斷打顫,她在心裏默念不用怕,這個人只是個和何铮相像的人而已。他只是個陌生人。
林亦欣深吸了一口氣,提心吊膽地走到男人身邊,他正在和女朋友開心地聊天,林亦欣帶着某種莫名的膽怯插進來,試探地喊了一句,何铮。
她期待着男人的反應,就像是等待一個臨死的判決。
然後男人說了句,你在喊我嗎?
那一刻林亦欣覺得,她死期已到。
【有些花難以盛放】
何铮此時才正眼看着面前失魂落魄的人,突然像是意識到什麽,臉色剎那刷白。他嘴唇抖了好幾抖,話不成調地說:“林……亦欣?”
林亦欣看到何铮終于認出了自己,卻完全高興不起來,萬念俱灰地輕輕點了一下頭。
何铮立即低下頭對女友說了些什麽,然後走出隊伍,拉着林亦欣到不遠處僻靜的角落裏站定。他看着林亦欣如同失魂的木偶般低着頭,突然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沉默了半天,何铮說:“真的是你……變漂亮了啊,臉上痘痘都沒了……還戴個黑框。”他聳了聳肩笑:“我差點認不出你。”
林亦欣低聲問:“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氣氛一下子凍結,何铮雙手插進口袋掩飾自己的慌張,說:“幾個月前。”
“那為什麽不來告訴我呢?”一樓正在舉辦七夕婚紗活動,那聲音刺耳地從一樓直接穿越到七樓,“枉我今天還跟個傻逼似的給你發郵件,傻逼似的祝你七夕快樂,傻逼似的……等你。”
何铮瞬間怔住,片刻後底氣不足道:“那郵箱……我已經很久沒看了。我以為,你早就沒有等我了。”
然後何铮開始解釋,三年前他曾給她打過一個電話,不知道為什麽接通後是一個男生問他找誰,他尴尬的把電話挂了,甚至也沒問她要個理由。當時正巧在英國有個華裔師妹Aimee追他,Aimee雖然知道他有女友,但死活不肯放棄。他一開始不想理她,但時間久了,習慣了Aimee的存在。他說不清電話接通時他是怎樣的心情,但或多或少甚至有幾分輕松?他不想再要什麽答案,卻給了自己一個名正言順答應Aimee的理由。
心如死灰大抵就是林亦欣現在的心情,她覺得自己辛苦構築的世界崩塌成塵,恨不得拿把機關槍把所有都掃射掉,然後再往自己太陽穴上一抵扣動扳機,世界就清淨了。她聲音飄忽不定地開口:“我記得,七年前有一個人跟我說,讓我等他。”
何铮頓時語塞,他遇上她時才高一,他們交往了整個高中時代。但父母讓他在高考後出國上大學,于是他和她約定四年後回來,讓林亦欣等他。
“可是那時我和你約定的是四年,四年已過,你完全……不必要再等我啊。”何铮在美國住了幾年,吃着美帝的米看慣了分分合合,觀念早就截然不同,“你要知道,現在的人都是飲食男女,速食愛情。一拍即合,不合就散。”
林亦欣面無表情:“現在的人……包括你?”
何铮沉默着。
“你想說……我枯等的七年是完全是自己咎由自取自作多情一根筋轉不過彎來十足十的二是嗎!!!”林亦欣急促地說着,到後來幾乎是吼了出來,惹得四周的路人紛紛驚疑地看過來。她仿若無人地飛快轉身,到真正空無一人的樓梯口時又亂了陣腳,倉皇地跑下去,速度快得幾乎要失足跌下。
林亦欣連環奪命call,将閨蜜纖晨喊到家裏來,自己在樓下的超市買了一整箱的冰啤。纖晨正和男朋友濃情蜜意,被叫出來一肚子不爽,像土匪進村一樣踹開她家的門,要是林亦欣是寂寞難耐閑得蛋疼把她給叫出來,她非把她給滅了不可。
結果踹開門吓了她一跳,地上一路空着的冰啤罐,從來不喝酒的林亦欣在沙發上喝得東倒西歪,看見她進來笑得醉醺醺地招手,又忽然猛地跳起來跑向廁所。纖晨急忙跟進去,看見她趴在馬桶邊幹嘔,使勁摳着自己的喉嚨欲吐不吐,五官都通紅地扭曲。纖晨急忙走到她身邊撫着她的背,憂心忡忡地問發生什麽事了把自己搞成這德性。
林亦欣一邊吐一邊笑,整一個瘋婆子模樣,笑着笑着眼淚忽然就毫無預警地從指縫裏滑出來。她轉而靠在纖晨肩頭上,兩只手無力地滑下去,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衣角。
纖晨聽到她在自己耳邊翻來覆去說着幾句聽不懂的話。
她說你知道嗎,原來有的花再怎麽悉心照料,它都不會開。
【怕再見你換了模樣】
林亦欣宿醉醒來已經是早上十點,頭疼得讓她恨不得直接撞牆再暈過去算了。纖晨沒有走,摩拳擦掌要拷問她昨天晚上的事。但林亦欣猛然想起來她昨晚曠班,今天又遲到,老板絕對要殺了她。當即整個人戰鬥力飙升,忍着前所未有的頭痛将纖晨晾在一邊,不管她在那裏跳腳,擠地鐵趕到了花鳥鋪子。
剛走進店裏她就有一種十分不妙的預感,小A以一種看死人的眼光注視着她,老板好死不死地就在店裏,把遲到的她當場抓包。
也許是她運氣太好了,昨天七夕節老板的老婆出軌,稍微有一點小事就可以令他火山爆發。林亦欣身先士卒,被當場炒鱿魚。
昨天她已經領略過冰封萬裏,此時不過是雪上加霜,令她感覺到麻木。林亦欣沒什麽表情地說那給我結算下工資吧。倒是小A一臉死了爹媽的神情拉着林亦欣說我好舍不得你。
林亦欣在心底默默腹诽你只是舍不得有我在你可以偷懶的日子。
她垂頭喪氣地走出商場,沒有看見迎面走過來的人。直到那人開口,猛地吓了她一跳,當她看清來人是何铮後,烈日炎炎下頓時被烤得滿臉冷汗。
何铮見林亦欣這個反應,忙要伸手過去摸她的額頭。但在那雙手伸過來之前,她就異常劇烈地,急速地別過頭。
何铮的手垂在半空中,又泰然自若地收回來,問:“我正好來找你,你是在我昨天去過的花鳥鋪子上班吧?”
林亦欣笑:“現在不是了,拖您的福,被炒了。”
“……昨晚回去後我想了很多,無論這七年我們到底錯過了什麽,你總歸是因為我耽誤了這些年。你看這樣好不好,我身邊有很多單身的朋友,條件都不錯,我介紹你們認識?”
何铮看見林亦欣低垂頭,劉海下看不清她的表情,面目冷峻地藏在陰影之下。片刻後她擡起頭,目光如冰寒,直接洞穿這八月驕陽。
她揚起毫無笑意的笑臉,咬牙道:“……謝謝你的好心。”然後僵直着背脊越過他,走出幾步又停下,聲音模糊地說:“你真的是何铮嗎?”
你真的是何铮嗎?那個除了家人之外最寵愛她的少年。
若不是過去的甜蜜太深刻,她怎麽會執意等待七年。只是這時這秒太薄情,讓她懷疑過去的一切是她得了幻想症臆想出來的,抑或是少年脫胎換骨,讓他人靈魂上了身。
何铮被這句話一激靈,轉過身去看,只看得到林亦欣步履踉跄的背影。
幾日後他收到一個包裹,裏面是七本黑色的日記。
一本一年,每一本都記載着他所不了解的,她等他的那些掙紮浮沉。
【狼狽比失去難受】
這年頭缺錢缺車缺房就是不缺人,林亦欣在人才市場轉了無數圈統統無功而返,投出去的簡歷也是石沉大海。她怕再這麽下去就只能混吃等死了。每次一有電話打進來她就急吼吼地接,不是讓開門查水表的就是說打錯人了。她每次罵罵咧咧地挂掉下一秒手機響起又再度滿懷希望地接。
這一次打過來的人是何铮。
起初林亦欣沒有聽出來聲音,幾秒短暫的大腦空白後她迅速挂掉了電話。但何铮锲而不舍地打,她無奈地接起電話問你到底要幹什麽。
何铮說你找到工作了嗎,沒有的話我朋友的公司有一個職位空缺着,可以給你。然後讓她出來面談。
林亦欣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赴約。她沒必要和自己過不去,看看再說。
何铮口中的朋友的确是朋友,只不過是女朋友,Aimee。
Aimee的父親在當地有一家小公司,要挖一個職業給林亦欣那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何铮的女友聽到何铮叫她的名字,臉色頓時黑了一半,用很蹩腳的中文對她說:“你是那個寄日記給我男朋友的人?”
男朋友……林亦欣冷笑着說是。
Aimee頓時說:“不好意思,這忙我不幫了。”
何铮在桌子底下死命揪着她的袖子,皺眉低聲說:“亦欣只是我朋友。”
林亦欣坐在對面冷眼看着他們糾結,一張桌就将彼此隔成兩個世界。何铮說的一字一句她都聽得透徹,卻怔怔地發起呆來,有些好笑地想起某一年少年模樣的何铮顫抖地把她抱入懷中,用力到她背脊生痛。而少年渾然不覺,極度怕失去她般說:“我才不要你做我朋友。”
怎麽感覺……是上輩子的事。
最後這件事告吹,Aimee不願幫林亦欣更不願意要。何铮覺着自己又出爾反爾了,偏偏要跟着林亦欣幫她找工作,甚至冷落現女友,直到這件事辦妥,他聯絡到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在他的公司裏給林亦欣安插了一個職位。
找到工作的那晚何铮請林亦欣在一家高級餐廳吃飯,一道菜的價格就足夠花掉她以前半個月的工資。她平生哪敢來這種地方,頓時不敢造次,連咀嚼都小心翼翼。
Aimee在他們快要吃完時突然現身,抱着個箱子穿越大廳直走到他們這一桌。林亦欣直直地看着那箱子覺得眼熟,後知後覺地發現那不就是她寄給何峥的日記嗎。
Aimee走到何铮面前,表情肅殺地看着他,一言不發。
何铮看到她不解地站起身問:“……你怎麽現在過來了?我不是跟你說吃完飯再去找你嗎?”
她浮起冷笑:“等你和林亦欣吃完飯?”
她轉移視線,嫌惡地掃了一眼林亦欣,然後做了一個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動作:她把抱着的箱子翻轉過來,裏面的日記本頃刻散落在地,狼狽不堪地曝光在凄惶的燈光底下。接着她用在座所有人聽到的聲音刻意地對何铮道:“這個女人明知道你有我還纏着你,居然還恬不知恥地寄給你日記本,告訴你她怎麽喜歡你。怎麽,想橫刀奪愛?”
頓時所有的目光看向林亦欣。看戲的,鄙視的,探究的……所有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又如萬箭穿心。她感覺到心底有一把火在焚燒,灼燒得她想跳起來和Aimee叫板。但這裏不是撩起袖子就可以對罵的市井小攤,她不敢,并覺得丢人,只能臉色蒼白地怔楞在座位上,将頭低低地壓着,反倒更讓人覺得她底氣不足。
她想忍一時風平浪靜,再丢臉也不過如此了。結果下一秒,頭發和臉上一片涼意。
Aimee将桌上的葡萄酒全數潑到了她頭上。
四周一片安靜,葡萄酒随着頭發黏膩地滴落,将她的鏡片染成扭曲的狼狽的腥紅。林亦欣盡力睜大眼睛,四周一片模糊,她什麽都看不見了,可還是在搜尋着何铮的身影,想求得他一點點的庇護。
而她沒有聽到何铮為她辯解哪怕一個字。
她在像瞎了的視線裏,模模糊糊地看見何铮包庇着Aimee,不管不顧地走掉。
她眼睜睜看着他跨過那扇門,像是跨過那段和她度過的少年時光,轟然離去。
【不敢說的懷念】
最後連林亦欣自己都忘記她是怎麽走出那家高級餐廳的。
等她頭腦清醒過來時她已經坐在路邊幾個鐘頭,天色昏暗,風把她頭上的葡萄酒汁吹幹,可頭發一撮一撮地粘在一塊兒,十足的流浪漢派頭。她手上還抱着在餐廳裏被扔掉的箱子,躬着身子在那些毒辣的視線裏将日記本一一撿起來鄭重放好。
不是她想賴在路邊,是她實在沒有走路的力氣了。從心到腳,統統老了一百歲。
在那一瞬間,她居然還神經質地以為何铮是十年前獨愛她的少年。曾經高年級的男生諷刺她身材不好,是個飛機場。何铮二話不說,頭腦發熱就上去幹架,最後被圍毆得鼻青臉腫,還被學校記了過。但他滿臉無所謂,固執地說:“誰敢說你一個字不好那就是欠揍。”
于是十年後她習慣性地以為那個人還會威風凜凜地擋在自己面前,結果她被時光狠狠嘲笑,獨自承受這場驚天動地的羞辱,而他冷眼旁觀。
林亦欣痛苦地從回憶的泥沼中滿身瘡痍地爬出來,想起身走人。一個路人剛好走過來,忽然在她面前停下,可憐兮兮地掃了她一眼,從褲兜裏摸出十塊錢的紙幣扔到她懷中抱着的箱子裏。
林亦欣頓時錯愕不已,等路人走遠了她才反應過來,哭笑不得地看着那十塊,深刻地意識到自己有多狼狽。
那日之後何铮無數次打她的電話,她都沒有接。在公司裏看到何铮特意來找她時她都熟視無睹。何铮一直未能将道歉說出口,直到這一日公司舉行員工爬山活動,何铮特意和老朋友打了個招呼來參加,想趁此機會道歉。
何铮一路沉默地跟在林亦欣身後,似乎一直在斟酌着怎麽開口,直到下山時他才終于提及林亦欣的噩夢。
林亦欣頓時心神恍惚,腳往前踏空一步,眼看着要從臺階下滾下去,一雙手從背後緊緊地抓住了她。
是何铮千鈞一發伸出的手。
她驚恐地反抓住他的手,結果用力過度,何铮的着力點都在她身上,自己身形不穩,等林亦欣放開手後忽然腳底打滑,眼看着就要滑下去。
林亦欣頭腦發懵,原本只要她伸出手盡力拉住他就可以,但那電光火石間她吓得面無血色,眼睜睜看着何铮整個人從臺階下滾過去,腳步着地,當即摔斷了腿。
何铮很快被安排住院,林亦欣作為罪魁禍首義不容辭地得去看他。一大早她就向公司請了假,憂心忡忡地去了何铮的病房。結果Aimee已經在了,帶着溫好的粥在喂何铮。他半倚在病床上溫順地一口一口喝着。林亦欣拿着保溫瓶頓時僵硬在病房門口,看到那兩人心裏五味雜陳,進退不得。
Aimee似乎對自己在餐廳的所作所為毫無愧疚,眼裏只記着林亦欣害何铮摔斷了腿,底氣十足地恨聲道:“喲,你還敢來?”
林亦欣實在不想理她,而且确實是自己的錯,只淡淡道:“……何铮摔斷腿是我的錯,我有責任照顧他。”
她聽後諷刺地笑道:“我是何铮的女朋友,我能照顧他,你可以滾了。”
何铮咽下一口粥,皺起眉帶着輕輕責備的意味喊了她一聲Aimee。
Aimee神情一哽,面帶不甘地望了望何铮,長吐出口氣:“……我走了,還要上班。”
說着她背上包目不斜視地離開,何铮苦笑地看着她離去的背影,無奈地再次沖林亦欣道歉:“你別介意,她就是這個脾氣。”
林亦欣疲憊地搖頭,她倒是想介意,可拿什麽去介意。
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回憶。
而Aimee沒錯,她是何铮現在的正牌女友,只想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捍衛自己的愛情。
【何嘗不想把我似哭的笑臉垂下】
為了避免碰到Aimee,林亦欣特意錯開了她來探望的時間,選擇晚上去。結果這天加班,她還特意買夜宵耽擱了些時間,到了醫院時已經是深夜。何铮早就睡下了。
她輕手輕腳地溜進病房,将夜宵放到病床旁的櫃子上,拉過一張椅子坐在上面,呆呆望着何铮的睡顏。他的睫毛好長,從前她就嫉妒他的睫毛那麽長,何铮被她誇得高興,很臭屁地說:“反正我都是你的,我的睫毛也是你的!”
忽然間何铮的眼睑微微地滾動了一下,林亦欣以為他要醒過來,結果他依舊閉着眼,神色緊繃着,嘴裏念念有詞。
她心神一動,起身湊近他,想聽清他在說什麽夢話,結果她聽到了她的名字。
他居然在夢中喊她的名字……這個認知頓時讓林亦欣高興得不知所措,像大漠跋涉裏的将死之人絕處逢生,忽然遇到一滴水那樣想要涕淚俱下。但何铮的下一句夢話硬生生地将她所有的暗喜亂棍打死。
就像那一滴水只是一滴水,怎麽奢望它會聚成一汪海洋。
因為何铮接下來的那句夢話是,對不起。
接着他似乎夢到了其它,冷汗涔涔,毫無邏輯地說着她聽不清的話。林亦欣用袖子擦掉他額上的汗,拍着他的手想緩解他的噩夢。好像她的照顧起了一點點作用,何铮的神色舒緩下來,嘴裏開始無意識地呼喊……Aimee。
林亦欣的動作猛地滞住,片刻後面如死灰。
似乎那個名字讓空氣裏所有的塵埃都落定了,讓她明白,她等待的永遠抓不回來。
而她無法去痛恨任何一人,誰都沒錯,只是彼此的時光交叉錯過。
那一個晚上月色疏影橫斜,可空氣裏沒有暗香浮動,只能聞到一股陳年的酸澀在她的胸腔四溢,溺得她忍不住在暗夜裏無聲痛哭。
好幾天後林亦欣才再來看何铮,這次她沒有加班,早早地趕到醫院,結果來得太早,Aimee還沒有走,疲倦地趴在何铮的床頭打瞌睡。何铮倒是醒着,一動不動地盯着那個趴在床頭睡得像個孩子的身影,眼神像古書裏描述的千年寒潭那樣沉靜,可她偏偏能感受到寒潭裏盛放的萬般暖意。她差點要走進去,及時地在門口剎車,瑟縮在原地。
她看到何铮瘸着腳吃力地下床,又一瘸一拐地走到不遠處的衣架上,将Aimee挂着的開衫取下來,再度艱難地走到她身邊,将開衫動作溫柔地披到她身上。
林亦欣平靜地将一切盡收眼底,手上卻微微發顫,保溫瓶沒有拿穩,咣當一聲掉落在地,驚動了裏面的何铮。他擡起頭看見她說:“亦欣,你來了?”
林亦欣低下頭,不得不走到病房裏面,慌張地掩飾:“剛剛想給你帶夜宵,不小心全撒了。”
“不打緊。”他突然意識到什麽,朝林亦欣打了個手勢讓她和他去陽臺。她莫名,扶着何铮走到陽臺上。他這才松口氣說:“想和你聊聊,怕在裏面吵醒Aimee。”
林亦欣恍然大悟,語氣輕松地說:“哦……看來你真的很喜歡她。”
何铮剛想開口說是,突然覺得似乎在林亦欣面前說不太好。他側過頭去看見她的臉,她微微笑着,樓下昏黃的路燈惶惶照在她的臉上,總覺得悲涼異常。
因為在他年輕的記憶裏,他看到很多次她的笑臉,有青澀的,開心的,腼腆的。而獨獨這一次,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明明想要哭出來卻還一直笑,一直笑的臉龐。
【從此記憶找不着北】
那一天過後直到何铮出院林亦欣都沒有再去看過他,何铮似乎以為她仍對他心懷怨氣,一出院就急忙來找她問為什麽不再去看他。
林亦欣哪敢還有怨氣呢,縱然有也都化為灰燼。她明白現在何铮心有所屬,當愛已成往事,她別無所擇。她等了七年,當中一個人生病沒人照顧時她想過放棄,難過想找他哭訴卻不敵生活太多挫折,她深怕他嫌厭自己的不積極時她想過放棄,他一直杳無音訊時她也想過放棄。但她堅持下來,心力交瘁地等,因為在她心中他一直是七年前在機場與她分離的少年,用力拉着她的手不肯登機的少年。
而如今是時候選擇結束了。
林亦欣問他十一有什麽安排嗎。何铮想了想說,沒什麽大事。
然後林亦欣告訴他她想去麗江旅游,問他能不能抽出空來陪她一同去一趟麗江。機票的錢都由她來出,他只需要陪同就可以,而且只是朋友之間的作伴。
何铮很痛快地就答應了,似乎是為了彌補,但她也不想追究原因了。事不宜遲,他前腳答應林亦欣後腳就去訂了兩張機票。然後短信約定十月一號十點在機場見面。
那天她八點就到了機場,坐立不安地在大廳裏等待。二個小時轉眼過去,機場裏人來人往,而何铮沒有現身。
手機突然響起來,她接通,是何铮的電話。
他在電話那頭滿懷罪惡感地道歉,說Aimee非要纏着他讓他和自己去西藏旅游,而且昨天得知林亦欣是同行人後Aimee更不樂意,死活不讓他來。何铮說他努力争取也沒辦法,只能失了她的約。
林亦欣微微一怔,然後說沒關系,手腳冰涼地挂掉電話。
看來何铮真的對自己那麽珍惜的過去忘得一幹二淨。他忘了那一年,他曾說想帶她去麗江。
少年信誓旦旦的諾言飄散在風中,飛機起飛的聲音隆隆地響,遮天蔽日。
在上飛機前何铮發來短信,說:以後你去別的地方記得再叫我,我一定不會失約。
林亦欣回過去:不用了,你再不用陪我去任何地方,好好陪Aimee。
五個小時後她踏上麗江的土地,疲憊地找到臨街的咖啡館坐下。
鄰座似乎是一對高考完畢前來旅行的小情侶。女孩頂着當下時髦的梨花頭,面前的飲料轉眼見底,男孩就推着自己的飲料過去說:“你喝。”女孩微笑,臉上泛起兩個酒窩:“不啊,我們一起喝。”
那樣恩愛純淨的時光,林亦欣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想起八年前。那一年是大冬天,雪下得很厚。可她愛美,只穿着薄衣去看何铮打球。他們打得熱火朝天,散場時何铮熱得不行,就和她跑去小賣部買水喝。結果回來時休息室的門上了鎖,他的羽絨衣被鎖在裏面,身上只有薄薄的外套。但他還是将那件外套披到她身上,自己只穿着那件打球的背心,直說我不冷。可送她到家時臉色卻凍成了紫紅。
她到現在才透徹地明白,她執着的是十年前的何铮。
是那個看到有男孩子稍微朝她走近點就醋意大發讓別人走遠點的少年。
只可惜他已經死了,被時光殺死。天下之大,她等的那個人坐上了七年前的航班,從此永遠回不來。
服務員此時上前來,林亦欣點了杯飲料,順便給隔壁桌的那對小情侶點了一杯咖啡送過去。
那女孩驚喜地收到咖啡,疑惑地朝她這裏看過來。林亦欣朝她輕輕微笑。片刻後那一對情侶一齊走了過來,男孩腼腆地說:“謝謝你的咖啡。”
她來了興致,問他們:“你們在一起有多久了?”
男孩認真地說:“再差兩個月十二天就有三年了。”
三年……她楞了楞,小聲說:“好……祝福你們幸福。”
女孩笑眯了眼睛,男孩緊緊拉住她的手:“會的,我們大學考到了一起,以後也會在一起。”
林亦欣也笑眯了眼睛,笑得淚水四濺,看得那對小情侶花容失色。
在和何铮分離的時候她總在想,要是當初他沒有出國,他們仍在一起,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可無人能解,命運只是沉默地輪回,告訴她有人能代她幸福。
她擦掉眼淚出門,外面天光大好,朦胧地照出身邊少年何铮的幻影。
他似乎一直跟在她左右,可待她伸出手想去抓住,才發現四周空蕩,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