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機器人曾撒過一個謊
【他的眼裏藏着憧憬】
此時此刻安靜的會館裏靜寂無聲,只除了在搭建的賽道上,正有兩只機器人争先逐後地往前挪動,發出“呲啦——呲啦——”的響聲,附和着吳水水急速的心跳。她的手牢牢地捏着遙控板,劉海下覆滿了一層密密的冷汗。
快……再快一點……
她全神貫注地盯着她控制的機器人,而控制着另一只的人卻姿态輕松地蹲在她身旁,狹長的眼睛偷空從機器人身上挪開,漫不經心地看了吳水水一眼,又戲谑地收回來。
她絲毫沒有注意到他的小動作,眼見比賽就要到白熱化,兩個機器人就要沖過最後關頭,吳水水的整個神經都緊繃成一條線,雙手按得飛快,腦中只有一個信念:不能輸!
“叮——”
男生的機器人捷足先登。
觀戰者頓時爆發出唏噓聲,原本安靜到詭異的會館又變得鬧哄哄。比賽正式結束,蹲着的男生和吳水水一起站起來去撈過他們各自的機器人,在她彎下腰拿起機器人的那一刻,只見男生同時俯下身來,在人聲鼎沸中懶洋洋地耳語道:“我早說過了,你贏不了我的。”
吳水水一愣,等她回過神,男生已經拿起了他的機器人,以勝利者的姿态緩緩走開了。
“……陸深!你別得意!”
吳水水氣得渾身發顫,忍不住在牙縫裏狠狠地低聲漏出一句。陸深沒聽到,自顧自地走到了社長面前。
社長是高三的學姐,長着一張白淨的瓜子臉,但據說技術很厲害。她笑眯眯地拍了拍陸深的肩說:“你贏了,恭喜啊。以後就是我們社的副社長了,要繼續加油!”
“我會的。”
說話一向吊兒郎當的陸深居然板起臉,嚴肅地點了點頭。吳水水看得眼睛出血,忍不住揉了揉臉,結果還是一眼望到他那麽認真的側臉。
這家夥是哪根神經搭錯了?
此時陸深和社長一起走了過來,社長沖着吳水水招了招手,笑嘻嘻地感嘆:“剛剛你們倆的比賽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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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水水謙虛地說:“哪有哪有,只是我和那家夥一争高下習慣了。”
陸深似乎想說什麽,看了一眼社長,又什麽都沒說。
“啊!還是宿敵呢。”社長意味深長地看了他們兩眼,揶揄地說道。
吳水水略微尴尬地看了一眼陸深,他向來對這種話不在意。初中的時候也是這樣,那個時候社團裏的人總會八卦他們,而陸深統統嗤之以鼻。
但他此刻卻反常地開口,像是在刻意強調着什麽,說:“吳水水确實是難得一遇的好對手,我很敬佩她。”
表情疏離冷淡,和過去截然不同。
那家夥到底怎麽了啊……
吳水水看得一愣一愣,又驚疑又憤怒又不爽。她皺着眉剛要張口,視線忽然撞進了陸深的眼眸。他們并沒有對視,因為陸深正低下頭看着社長。
他的眼神如柳絮般輕柔,卻隐藏着一種深重的憧憬。
【為誰露立風中宵】
上周剛進行的比賽是副社長名額的競選,她本來不打算參加,但詫異地得知一向怕麻煩的陸深積極地報名後她也報上了名。
她苦練了一個暑假,士別兩個月,等的就是這樣一個機會來一舉擊潰他,令他刮目相看,卻還是步了前塵,沒能贏過他。
吳水水不甘心,周末的晚上抄起機器人和遙控器往包裏一放,颠颠地就朝陸深家裏走去。他家位于七號街盡頭的別墅,吳水水輕車熟路地轉移到他房間的窗臺下,撿起草坪裏的石塊往窗口輕輕一扔。
石塊發出叩響,但是窗戶沒有開。
不會吧,她記得這個時候剛過飯點,陸深都會在家。
吳水水滿腹疑惑,但用石子敲就是沒動靜。正當吳水水認定陸深鐵定不在家,垂頭喪氣地準備離開時,窗戶居然打開了。
陸深的上半身出現在窗臺上,臉上挂着濃重的不耐煩。
“喂!你幹嘛!”
吳水水也怒道:“你這不是在啊!裝死嗎?!”
他攏起眉間說:“我很忙。”
“……”吳水水頓了頓,“陪我出來比一場。”
“上次不是剛比過?沒有再比的必要了。”
吳水水捏緊拳頭:“……上次是我沒有準備好!我不會承認的。”
陸深嘆了口氣:“你這是為什麽這麽想贏我啊……這樣吧,我現在真的有事要做,你真的很想和我再比的話,我們就把時間定在下周六的這個時間?”
吳水水撇了撇嘴,再怎麽不甘心也只好點頭。
約定的那天她提早到了,但陸深卻一直沒出現。天空也變成深深的暗藍,四周萬家燈火點燃,孤零零地齊照出她的身影。
她沒有傻等,當即敲開了他家的門,開門的人是陸深的媽媽,她告知吳水水他一早就出去了,好像是去了學校。
周六學校沒課,只有高三在補課,他去學校幹嘛?
吳水水好奇地要死,便決定去一探究竟。學校裏高三的教學區亮着燈,快要上晚自修。她找遍了教學樓和體育館,最終在操場上找到了陸深。他像是一樽黑色的雕塑,坐在看臺上一動不動。廣闊的看臺上只有他一人,頭微微後仰,眼睛緊合着,有星光灑在他的眼睑上。
吳水水站在遠處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會兒,輕輕地走過去,坐在他身旁。她總覺得身邊坐着的這個人是幻象。記憶裏的陸深是那麽所向披靡驕傲奮勇,從沒露出過那種頹唐落魄的神色。
陸深警覺性極強地睜開眼,看到是她輕吐出一口氣,微微吃驚道:“怎麽是你?”
她戲谑道:“怎麽,你希望是誰。”
陸深又重新閉上眼,叫了她一聲:“吳水水,你知道當初我為什麽喜歡上機器人嗎?”
“我怎麽知道,在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已經是一個眼裏只有機器人其他什麽都不感興趣的笨蛋。”
他的聲音模糊地傳過來:“在我初一的時候我觀摩過一場學校裏的機器人比賽。那時候是一個女生摘得了冠軍,我至今還能記得她操縱機器人的模樣……專注得令人心動。可惜那時她就要畢業了。”
一道目光剎那穿越黑暗穿越回憶浮現在吳水水眼前,是那道暗含着萬千憧憬的目光。
她牙齒打了個哆嗦,一個昭然若揭的答案在腦海裏一閃而過。
“那個女生……就是社長吧。”
而陸深卻不說話了。
“我以為你是個榆木腦袋,還說你怎麽一直沒有女朋友呢……”吳水水在心裏悄悄苦笑,她以為他一直沒有女朋友的原因多少和自己有點關系吧,沒想到只是自作多情。血液仿佛停止流動,凝固了長久的猜疑。在這之前她一直在想,陸深有沒有可能是喜歡自己的。
她雙手無意識地捏成拳,指甲嵌進肉裏,伸開的時候甚至翻出了一點血肉。
但她面色滴水不漏,帶着熟稔的嘲諷:“原來你暗戀一個人三年了啊。”
陸深閉着眼,眼睑輕輕抖動。
吳水水稍稍垂下眼,輕聲說:“說真的,你這麽喜歡她,為什麽不去告白呢?”
他反問:“你怎麽知道我沒有?”
吳水水若無其事的表情突然龜裂,她飛快地擡起頭,假裝看着茫茫星空。
她就像天上的星子,黯淡地圍着那月亮打轉,試圖發出讓他注目的微光。
而月亮只畢生憧憬太陽的灼人光芒。
有的人就是這樣,在在乎他的人面前所向披靡,在他在乎的人面前小心翼翼。被偏愛的人總有恃無恐。
【無知的人總比較痛快】
吳水水仰脖子仰到發酸,才重新垂下頭,卻突然掃到陸深腳邊有一個紙袋。她俯視一看,那裏裝的是一個黑白相間的簡易機器人。
“诶?!……這個機器人我沒看到你用過,哪裏搞來的。”
陸深的面色一僵:“我自己做的。”
她驀地一愣:“話說那天我去找你,你反常地拒絕了……難道就是在做這個?”
“……對啊,那又怎樣?”陸深看到她露出一種很微妙的神色,有點難為情又故作兇神惡煞,将紙袋子故意往自己身後一挪,躲開了吳水水的視線。
吳水水撥了撥自己的劉海,面目模糊地輕聲說:“哦,沒什麽。你是想送給她?”
不用想也知道,陸深的表情也充分證實她猜對了。
“對了,你怎麽找到這來了,有事?”
他不肯說那昭然若揭的答案,別扭地将話題繞回原點,聽得吳水水又忍不住愕然。
“你……該不會真的把約定忘得一幹二淨了?”
“約定?哦,我想起來了。”陸深若無其事地抓了抓腦袋,“可是我沒帶機器人,要不算了吧。”
吳水水指了指他的紙袋子:“你那個不就是嗎?”
陸深皺緊眉頭,鄭重其事地說:“這個可不一樣。”
她沒有堅持,悶聲不吭地把頭低下去,血液一寸寸變涼。陸深突然伸過手來大力拍了拍吳水水的後背,嘟囔道:“我靠,別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好不好?來來來,來戰!”
她擡眼看他,別扭地小聲說:“你當我稀罕!本來就是說好的。”
于是兩個人在黑乎乎的看臺上拿出了遙控器。
“我-喜-歡-你。”
猛然間,陸深的那臺機器人忽然一字一頓地念出了四個字,那是陸深本人的錄音。
“啊!我按錯了!”
陸深手忙腳亂地狠狠一拍機器人,掃了一眼呆若木雞的吳水水,面色在月光下泛青,顯然是尴尬到了一定境界。
吳水水擠出一絲揶揄的笑容說:“哦——這原來是個告白機器嗎?”
陸深惡狠狠瞪了她一眼,似乎很想辯解,但鐵證如山,他頓失底氣,只好弱弱地別過頭,冷哼了一聲:“你等我會兒,我去買水。”
吳水水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故意發出很大的嘲笑聲,一邊很大聲地說話:“陸深你還挺浪漫啊,這有什麽好害臊的。”
陸深耳朵一聳,腳下的步伐更快了。
她凝視着他的背影在拐角處消失後,笑聲頓時戛然而止。
四周空曠的操場上頓時恢複了一片死寂,冰涼的白月光刻畫出她僵直的深黑剪影。黑暗裏她慢吞吞地蹲下了身子,拿過陸深的遙控器,研究了一下看到了一個紅色的按鈕。吳水水輕輕地往下一按。
“我-喜-歡-你。”
機器人又呆板地發出了陸深錄上去的那個聲音,有點像老磁帶卡帶的那種感覺。
吳水水咬緊下唇,整個人沒入黑暗裏看不清,只聽到她吸了吸鼻子,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對着機器人說話:“我也喜歡你。”
寂寥的聲音空蕩蕩地回響。
【有些幸福不是我的】
期中考試結束後學校的社團活動開始活躍起來,機器人社團也有了大動作,打算辦一個校內的機器人大賽,優勝者有獎金。
獎金雖然吸引了吳水水,但更吸引她的是終于又有了名正言順的機會去擊敗陸深。這樣的機會并不多,如果輸了可能就得等第二年。所以她參賽的态度極其認真,隔幾天就逃掉了第二節的晚自修跑到實驗室,開始組裝改良自己的機器人,或者下課時間就攔住各種老師問一些原理問題解答自己組裝失敗的困惑。
這一天她和窩在實驗室裏各種搗鼓,正完全忘我的時候,實驗室的門突然打開了。
吳水水吓得渾身一激靈,看到陸深背着書包站在門口。
“怎麽是你啊,吓了我一跳!”她猛地抱怨了一句,又埋下頭去沉溺于改造當中。
陸深抱臂倚在門口道:“現在晚自修都結束了,你在這裏做什麽?”
她頭也沒擡地回答:“你不會自己看!”
“有必要這麽認真嗎?一個比賽而已。”
吳水水動作的手忽的一頓。
“……為什麽?”
“明知故問。當然是為了打敗你。”
陸深注視着吳水水,嘴角揚起一絲不解的苦笑:“我說,你有這麽恨我嗎?這麽想要打敗我。”
她撇了撇嘴:“我哪有這麽小人之心,就是有點固執,你只要讓我贏一次我就痛快了。”
“喂,我肚子餓了,陪我吃宵夜去。我請客。”陸深聽到這個答案咧嘴一笑,很大爺地走過來,将手搭在吳水水肩頭,下巴靠上去,帶着懶洋洋又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
于是吳水水就繳械投降了,懷着一種自我厭惡的無奈感跟在陸深後頭來到了鬧哄哄的夜市小攤上。他要了兩串鱿魚兩串羊肉,各分了一串遞給吳水水。兩個人幹淨利落地解決完後又轉戰到米粉店,陸深直接向老板喊要兩碗酸辣粉,吳水水輕輕皺了皺眉,對他道:“喂……你又忘記我不能吃辣的嗎?”
“……我記性不好。”陸深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發,“我幫你再叫碗。”
吳水水從包裏掏出MP4,把耳機一塞,淡淡地說:“不用了。”
“喂!!”
她看到陸深在對面張牙舞爪地暴躁辯解,可她根本不想聽,把耳機的音量放到最大。音樂播放的是莫文蔚的《愛》,唱着:因為你總會提醒,就算我得到世界,有些幸福,不是我的。她偷瞟了一眼陸深,忽然淚意洶湧。
吳水水正兀自傷悲春秋,耳機突然被陸深狠狠拔掉,破壞了所有的氛圍。
她翻了個白眼:“你幹嘛?!”
陸深大刺刺道:“誰叫你不好好聽我說話。”
吳水水磨了幾下牙,恨聲說:“你果然很讨厭……等着,這次的比賽要是輸給我千萬不要哭鼻子。”
他掏了掏耳朵:“你這話都說了多少年了,哪一次成真過。”
她氣得七竅生煙,狠狠地一拍桌子發誓:“這次!這次我死也會贏!如果我贏了!你……你就把上次的那個機器人送給我!”
她一時激動脫口而出,根本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但陸深卻呆住了。
兩個人相對沉默,攤子裏鼎沸的人聲反襯出他們這一桌愈加詭異的氣氛。終于陸深先說話,打破了這份尴尬。
“行啊,”他微微笑着揚眉,“如果你真的能贏過我。”
【想贏過他,很多年未遂】
時間仿佛倒流到那天選拔賽上,此時的會館內被學生堵得水洩不通。因為這次的初賽對陣就是吳水水和陸深。一部分已經領略過兩個人棋逢敵手戰局精彩,另一部分則是慕名而來。
初賽的賽程簡單,只有一回合制。因此只能一錘定音,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吳水水在心裏默念着要鎮定,可端起遙控器的手還是忍不住微微發抖。她克制着自己不允許去看陸深一眼,以免分了心神。
在比賽要倒數開始的時候,她閉上眼睛拼命深呼吸,腦中摒除了所有的雜念,只留下一個堅定的念頭:贏過他。
出于固執,出于多年的憧憬,出于一直未能兌現的遺憾,也是出于那個約定,沒有哪個時刻像現在這樣這麽強烈地渴望贏。吳水水唰地睜開眼睛,比賽正式開始,她猛地按下啓動鍵,用力地好像下一秒那按鈕就會被按爆。
因為這些日子以來她有好好地改良過那個簡易機器人,他走路的速度明顯比過去快了很多,漸漸地與陸深拉開了距離。圍觀的人都屏息靜觀,機器人走路的聲音啪嗒啪嗒,混合着她難以抑制的興奮感猛烈地沖擊心房。
就要贏了。
這麽多年,就要贏了……
她死死地抓住遙控器,拼命地按着加速鍵,機器人有條不紊地繼續領先,就快到達終點。
吳水水就快要松了口氣,差她一點點的陸深的那個機器人忽然□□縱着擡了一下胳膊,将她的機器人推倒。
機器人倒地的聲音如泰山壓頂,振聾發聩。
這是比賽中的一種合理手段,如果敏捷性好是可以安然避開的,因此觀戰的學生們都沒有什麽太大的感覺,只是唏噓着吳水水不夠專注,這下子是輸定了。
但吳水水此時的感覺卻是心驚肉跳。
她和陸深很早以前就彼此約定過,這招數太陰險,要玩大家就堂堂正正地玩,風風光光地贏。所以她幾乎忘了可以出這一手。
她當即震驚地側臉望向陸深,用眼神诘問他,可是他根本沒看過來。
吳水水意識到現在還在比賽中,盡管疑問塞滿了大腦,她根本想不通陸深為什麽陰了她,是因為不想讓她贏所以如此狠下心,抑或是他不想把那個機器人送給她。
如果是後者,那就太自取其辱。
吳水水心亂如麻,在一片混亂中頭腦發昏地看着陸深的機器人到了終點。
比賽終于結束,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問陸深,可她發現陸深站直了身子,把頭仰得高高的,搜尋着看臺,最後視線定格在某一處。
吳水水順着那視線看過去,模糊地辨認出……那是社長的身影。
那一瞬間電流擊遍全身,心髒深處傳來鈍痛。她什麽都明白了。
他不想在憧憬了很久的人面前丢臉,不惜陰她也想要贏。
吳水水意識到比後者還要殘酷的真相,身體不由自主地輕晃,勉力才站穩。她用袖子抹掉比賽中流出來的汗,卻怎麽也抹不掉眼睛裏流出來的汗。
她手忙腳亂地反複擦,神色慌張地呢喃:“啊……怎麽會越流越多。”
視線中覆下一片陰影,是陸深走了過來。她連忙狼狽地低下頭去,兩只手狠狠地抹臉,皮膚都被搓得通紅。陸深錯愕地問:“……你在幹嘛?”
她壓抑着聲音說:“我在擦汗啊,沒想到流了這麽多。”
“喔……”陸深點了點頭,躊躇地看着吳水水,磨蹭了一會兒道,“剛剛的事是我不對,我道歉。”
吳水水突然笑了:“幸好你還記得你和我約定過,我以為你連這個都忘了。”
陸深嘴唇動了動,又抿緊。
“那理由呢,這麽做的理由也不說嗎?”
他這回徹底沉默了。
“你別這麽嚴肅啊,”吳水水拍了拍他的肩,“就像你說的,一場比賽而已,我需要這麽認真嗎。我突然看開了,覺得……都無所謂了。”
她收回手,蹲下身子,緊緊抱起倒地的機器人,腳步一深一淺地往門外走去。眼裏的汗撲簌簌地落下來,可表情卻出奇地平靜,像黑夜裏的靜水深流。
她面無表情地走出門外,眼裏的汗水被陽光蒸發,不遠處一片梧桐樹的葉子已經泛黃。
這個世界的秋天深了,該得到的尚未得到,不該喪失的都在此刻喪失。
【你永遠是我最好的對手】
陸深像煙,她吸了很多年,早已成瘾。陸深的癖好很特殊,喜歡機器人這個非常冷門的東西。她就跟着去研究,強逼自己成為個中好手,只為了争強好勝,贏過陸深。
她憧憬着他,前方的道路空空,而他是唯一。
可是千算萬算,她沒算到陸深會喜歡上機器人,也是緣于對另一人的憧憬。
她就像誇父,而陸深是太陽。誇父追日,近在咫尺卻永不可得,最後竭力而死。
追逐的人總是被所追逐的人事折殺,她也在劫難逃。
吳水水再也不主動去找陸深比賽,社團裏碰見的時候她只是禮貌地打個招呼,把他只當做一個普通的同學。假裝天下太平,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陸深感覺到了吳水水的不對勁,深知與比賽脫不了關系,也沒有去找她和好。兩個人就不尴不尬地維持着點頭之交。直到快期末的時候陸深終于想通了,拉下面子去找她。
他在快上晚自習時把吳水水叫了出來,兩個人在亮着路燈的操場上慢慢走圈,彼此都沒有開口。操場上還有零星的幾個人在散步,結果等他們都走光了,陸深還是沒有開口。
他發現原來看起來很大的操場,其實走起來那麽小。小到他還沒醞釀好措辭。
吳水水先一步停了下來,沒什麽表情地說:“要上晚自修了,我得回去了。”
“等等。”陸深立即開口,糾結地又停頓,反複了好幾次,最後自暴自棄地說:“吳水水,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沒有。”她立即否認。
“說謊,你最近都沒有來找我比賽了。你不是一直最想贏過我的嗎?”
她眼神四下游離,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又搖頭。
“……曾經是的,不過現在不重要了。”
陸深還沒消化過來,呆呆地站在原地,吳水水便扭頭一溜煙地跑了。她急速地飛奔,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反悔,就沖過去拍拍陸深的後背,沖他一笑,兩個人化幹戈為玉帛,再度輪回到過去那種可怕的循環裏。
直到期末考結束放寒假,他們都沒有再說過一句話。她一個人時常常發呆,忍不住想像過去一樣跑到陸深家裏,扔塊石子叩開他的窗頭。兩個人就親密地蹲着,又很反叛地相互較量。比到最後肚子常常餓得不行,就去夜市裏吃宵夜,而陸深常常忘了她不能吃辣。
她很懷念過去的時光,但回憶起來又覺得心酸。
小年夜的前夕她忽然收到了一個快遞,發件人上面居然寫着陸深的名字。吳水水打開來一看,箱子裏安靜地躺着一只黑白相間的機器人。
是那只陸深本想要送給社長卻沒有送出的那只,只是陸深錄上去的那句我喜歡你被他重新卸了下來,它變得毫無意義。可她還是怔然地看着它,歡喜如潮水湧上心頭,湮沒了難言的失望。
箱子裏還有一張紙條,上面是陸深醜醜的筆跡,寫着:你永遠是我最好的對手。
一個機器人,一張字條,就那麽輕易地令吳水水心軟了。他就像軟肋,不碰還行,一碰就原型畢露。這個世界上總有一個人,無論自己曾多麽受傷而想要不再理睬,可只要他稍微示好,就忍不住想要原諒。
她看着快遞手足無措,一會兒她想寫點什麽回過去,結果寫了封長長的信,又覺得不好,就扯下來揉成一團扔在一邊。片刻後桌上就堆滿了小小的白色紙團。琢磨了好幾天,她決定動手改造他送過來的機器人。
把機器人改造好寒假也就結束了,她這期間一直沒有聯絡陸深,既是想再氣氣他,也是想給他一個驚喜。這天她把機器人小心地放進包包裏,又緊張又期待地去找他。
近鄉情怯,她重新走到熟悉的窗臺下,卻不敢動作。
她在原地猶豫,窗戶突然自己打開了。
一個熟悉的跋扈的身影探出窗頭,向她皺眉,一舉一動都牽動着她的心跳。
“吳水水!!”
那久違的聲音混合着生氣和驚喜,吳水水忍不住擡起頭,對上他狹長的溫柔眼眸。
【你終将被薄暮掩蓋】
“……好久不見。”
吳水水看着他的眼睛,傻不啦叽地冒出了這麽一句。陸深臉色一沉,冷哼道:“你還知道來找我。”
她眼尖地看見陸深的耳朵上紅紅的一片,驚訝地說:“啊,你打耳洞了!”
“這有什麽奇怪的,”陸深忽然非常不自然地摸了摸耳垂,咳嗽了一聲又不懷好意地笑,“難道你想去打兩個,和我比耳洞誰多嗎。”
吳水水翻了個白眼:“我有這麽無聊?!”
陸深看了眼吳水水提的袋子,什麽話都沒說,默契地從房間裏拿了另一只以前常用的機器人出來,從窗臺上身手敏捷地跳下來,威風凜凜地出現在吳水水面前。
“來不來比一場?”
“來啊。”
兩個人親密地蹲下身子,吳水水等待了一會兒,忽然按了按操作遙控器的那個紅色按鈕。
那只黑白相間的機器人猛地頓住,發出了一聲猶如老磁帶卡帶的聲音。
“我-喜-歡-你。”
陸深一愣。
“诶——我記得我把那個去掉……”他輕聲呢喃,忽然收住。因為剛剛一時沒聽清楚,那聲音和之前的那聲音不一樣。
那是吳水水自己錄上去的聲音。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吳水水,咳嗽了一聲,別過頭去:“……你按錯了吧。”
吳水水凝視着陸深,吸了吸鼻子,夕陽把她的鼻端照得鮮紅。她用力地點頭再點頭:“恩,我按錯了。”
陸深拍了拍手站起來:“快吃飯了,我就先回去了。”
吳水水仍是蹲着:“……哦。再見。”
陸深說:“再見。”
那聲響逐漸變得遙遠,險些要被昏紅所占據。薄暮就這樣慢慢地融化了她的念想,自顧自地化為黑夜。
但太陽總會升起的不是嗎,吳水水支撐着自己站起來,給自己打氣。只要繼續追逐下去,總有一天會和他并駕齊驅,讓陸深看到自己是那麽努力地想要進入他的視野他的生命。堅持就是勝利,陽光總會驅散黑暗。
她就真的傻到去打了兩個耳洞,左右耳各一個。
趁着周末的時候她去逛街,看中了一對耳釘。那對耳釘是銀色的,是兩只小拇指互相糾纏的造型。這是日本的原單貨,小指在日本的文化裏代表羁絆。這對耳釘則代表着永不分離。
吳水水當即被戳中,買下了這對耳釘。她樂滋滋地想陸深那笨蛋雖然打了耳洞但肯定沒有那麽快買耳釘。就算買了也肯定很醜。所以她就大方地賞給他好了。
她把一只左耳的戴上,把右耳包好去找陸深。結果班上的人告訴她陸深不在,去找社長了。她心裏咯噔一下,還是慢騰騰地上了五樓。
陸深的身影還是那麽好辨認,高挑地往二班門口那一站,他側對着她,距離隔得那麽遙遠,什麽都模糊不清,唯獨他的右耳在陽光下那麽亮。
他的耳朵上已經有了一只耳釘。
門口還站着社長,只見她伸出手去,接過陸深遞過來的相同款式的耳釘,笑意溫柔地戴到左耳上。
時光就像鳴笛的小火車,轟隆隆地開進昏暗的隧道。
之中吳水水不小心與陸深走散,她賭氣地以為時間那麽短,一切都能夠重來。哪想到寒假一過,時光開出小隧道,天青地白,她才看清楚陸深在黑暗中已經挽過他憧憬已久的手。
頭頂被陽光照射,傳來暖融融的溫度。很久以前,她想起第一次比賽輸的時候,她丢人地開始哭,陸深無聲地把手放在她頭頂,傳來暖融融的溫柔。
從今以後,她無緣這種溫柔。
耳釘成雙地挂在他們的耳上,刺目地預示着再也無法自欺欺人。而她也不能再去追逐他,插足在他們中間當個死纏爛打的第三者。她從頭至尾只扯到他的衣角,他未曾來牽她的手掌。
緣是鏡中花,留在鏡中死。
陸深把耳釘送給社長後走了過來,看到了站在走廊盡頭的吳水水。他詫異地打招呼:“你怎麽在五樓?”
吳水水也笑着朝他打了個招呼,眉間輕皺,嘴角卻笑得極燦爛。陽光照在她的睫毛下,灑下一圈灰色的陰影。
她把手心裏緊緊捏着的耳釘戴上右耳,指了指兩邊,說我來找你炫耀。
你看,我有兩個耳洞。
你看,我總算比過你了。
陸深好笑地摸上了她的頭,亂七八糟得揉了一通,說你怎麽這麽孩子氣啊。她的頭頂就猝不及防地再次感受到那種溫暖。
她退後一步,遠離了那道日光,也遠離了他的手掌。
陸深一愣,尴尬地把手收回來,轉移話題說:“在這方面贏我可不算,這周末再來和我比一場啊?”
吳水水低着頭搖了搖。
他們就像兩只機器人,追逐賽跑。她苦心追趕,一直未能趕到他前頭,入他眼中。贏了又能怎麽樣呢?在這場最大的角逐中,他已越過終點,走向他的憧憬,将她甩在後頭。
她踽踽獨行,不能也不想再瘋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