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夢中人
【那日我透過縫隙,看到你腳踝細瘦】
蘇珍吃力地從客廳将行李搬到自己的新房間,門外老媽還在不停地抱怨東西怎麽有這麽多。蘇珍偷懶地靠門坐下,環顧新家。
房間很窄,這一帶都是貧民窟的老房子,每戶人家都挨得特別緊。上了年紀的石灰都微微發潮,蘇珍打開壁櫥,吃驚地發現牆壁上有一處甚至裂開了一條大縫,用發黃的報紙草草地粉飾。她撕開來,眼前是另一個陌生的房間。
她吓得立即把報紙貼回去。
晚上臨睡前她忍不住又打開壁櫥,撕開報紙,看到那個陌生的房間亮着燈,卻沒有人。昏黃的房內照亮了正對着蘇珍的牆壁正下方,上面貼滿了一列照片。
2003年,沖洗照片很費錢,蘇珍正驚訝房間主人這麽有錢卻只能住在貧民窟的房子裏,仔細一看又啞然。那些照片分明都是畫出來的。
門外傳來腳步聲,蘇珍偷窺到一個細瘦的腳踝趿着人字拖走進房間。
這回蘇珍連報紙都忘了貼回去,一咕嚕滾出來關上壁櫥,吓得連連喘氣。
第二天她提心吊膽地拉開壁櫥門,想重新粉飾太平,卻看見那個縫隙裏夾着一張字條,字體潦草,話語利落——
“Hey,新搬來的。”
【那是十六歲盛夏始料未及的秘密】
剛搬到新家的第二天,蘇珍就和素未謀面的鄰居産生了某種莫名其妙的字條來往,默契地不想讓任何人包括她的死黨知道。
她第一張字條寫了道歉,覺得太無趣撕掉。第二張寫了你好,覺得太普通撕掉。寫滿了一筐的廢紙,她終于決定寫:“你的牆壁很特別。”塞回了縫隙裏。
放學後她火急火燎地打開壁櫥,果然多了一張嶄新的字條——
“哈哈。我喜歡攝影,沒錢買相機,只好畫出來假裝是我拍的。”
蘇珍看着字條傻樂,這個人真可樂啊。
Advertisement
幾天後,她在學校的高年級裏發現一個男生,他愛攝影,有着很細瘦的腳踝,重點是,他長得很好看。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像拱橋,溫暖地像那張字條裏傳達的溫度一樣。
蘇珍一直不知道他長什麽樣子,但如果有可能,她覺得他就該長這樣。
為了驗證心裏的期許,她偷偷地在字條裏旁敲側擊他的年齡,學校。
他大大方方地寫道——
“十九中,高三。”
和那個男生一模一樣。
學校的櫥窗裏還挂着他的照片,眉清目秀,三年八班的周遠。
蘇珍用手指輕點照片上彎起來的嘴角,狡黠地嘀咕:“你想不到吧,被我發現了。”
“發現什麽?”
一個男聲從背後傳來,蘇珍汗毛倒豎地轉過頭,照片上的少年活生生地出現在她面前,一臉意味深長。
【這種似是而非的感覺有股命中注定的魔力】
“我之前就發現你一直在偷看我。”
蘇珍把頭埋進胳膊裏,腦海裏不斷盤旋着周遠離開時的話語,以及那副微妙的表情。突然額頭一陣劇痛,數學老師的粉筆準确無誤砸中她腦袋。
晚上蘇珍在壁櫥裏收到他的字條,寫着:“今天我在學校看見一個女生,我感覺她就是你。”
她握着字條心髒砰砰直跳,像裝滿了一整個宇宙,星火在裏面此起彼伏地閃爍。
一瞬間的猶豫後,她轉念不打算揭穿他,這種似是而非的感覺有股命中注定的奇妙魔力,她不願意說破。
那張報紙從那一晚起再也沒有重新貼回去。
縫隙很窄,能隐隐地看到牆底正下方,也只能看見對面少年細瘦的腳踝。蘇珍第一次渴望房子再老一些,潮濕一些,縫隙能更擴大一些,她能真切地看到他的臉,他寫字的模樣。
那一晚,她夢見那面牆倒了,少年長着和周遠一樣的臉,一臉驚愕地發現她住在他的對面。第二天她傻兮兮地笑醒。
放學後蘇珍偷偷摸摸地跑到高三八班的窗外,看到周遠和兩個男生背着單肩包出來。她立即鬼祟地發揮跟蹤技能,一路跟着他們到了岔路口,周遠和他們分開。
蘇珍眼看着這和她平常回家的方向一致,不免有些熱血激動,卻發現周遠停下了腳步。
他背對着她,腳尖輕點,細瘦的腳踝明晃晃地晃悠。
“你跟着我幹什麽?”
蘇珍僵持了一陣子,慢慢地低着頭走出來。還沒想好怎麽說,代替她回答的是她的肚子,發出了一陣響亮的咕咕叫。
周遠輕笑出聲,一把揉亂她的頭發:“走,我請你吃飯去。”
【2003年吃得起肯德基的人還是土豪,某個少年還是她的夢中人】
蘇珍一路跟着周遠到了肯德基。
很久以後蘇珍都記得自己十六歲那年站在肯德基門口,不敢進去,戰戰兢兢地問周遠這頓會不會花掉他一個月零花錢的那副慫樣。
周遠大手一揮,眼睛眨都不眨:“不會!”
這是她第一次進肯德基,不知道該點什麽,最後是周遠幫忙點好。看着他駕輕就熟地點單,蘇珍就隐隐覺得不對勁。住在她對面的那個人,怎麽看都不像是有錢到經常能消費肯德基的人。
他們挑了窗邊的二人座,不時有十九中的人放學路過,驚詫地看到他們兩個,露出仰望土豪的眼神,讓蘇珍異常受用。而且身邊還坐着皮相好成績好的周遠,秀色可餐,漢堡可口,這一刻她覺得就算周遠不是那個住在她鄰牆的人也無所謂。
但當她和周遠分別,看見他走向另一個方向,确定他真的不是時,心裏又塞滿了莫名的悵惘。
她不知道自己在遺憾對牆人不是周遠,抑或周遠不是對牆人。
夜裏蘇珍打開壁櫥,透過縫隙看到那細瘦的腳踝在走動,她寫了字條從縫隙裏塞出去,那雙腳一頓,在她的視線裏漸行漸近,然後,她第一次看到了他的手。瘦到骨節分明,和他細瘦的腳踝特別相稱。
也許瘦的人身材非常相似,所以她才會和周遠混淆。
字條裏寫着:“我認錯了一個人,以為他是你。”
她感覺到他就蹲在她正對面,他的手指掀開字條,空氣裏非常安靜。她沉默而緊張地凝視着縫隙裏顯現的那一根食指,忽然那食指曲起,叩了叩牆壁,接着,隔牆傳來一個模糊的聲線,鼻音略濃,尾音微微上翹,像午後懶洋洋打盹的貓。
“你要不要見我?”
“诶?”
“出來吃燒烤啊,我在你家門口等你。”
【鄭笑飛,飛就是阿飛正傳的那個飛】
站在蘇珍家門口的人,簡單地套着白色的T,棕色的半分褲,露出和縫隙裏窺探到的一模一樣的細瘦腳踝,趿拉着人字拖。一頭天然卷,看上去很沒精神氣。他長得不差,但是和周遠相比是另外一種感覺。
她以為他是更陽光與溫暖的,但看上去他卻懶散雅痞。她忍不住有些失望。
他看了她一眼說:“我那天感覺沒錯,果然是你。”
“騙人。”蘇珍撇撇嘴。
“真的,”他一本正經,“因為你剛搬來的時候,我在窗戶裏看見你了。”
“所以你才給我寫字條啊……”
他抓抓頭發:“本來不打算的,但你居然那麽快就發現那道縫了。以前覺得挺麻煩一直想修,現在覺得挺好玩的。”
蘇珍這才意識到,她是他第一個通過那條縫想遞紙條的人。
張笑飛帶她到了樓下的路邊攤,要了魚丸雞胗雞翅板筋鱿魚土豆,撒上胡椒,味道香飄十裏。
“你把我認成誰了?”他輕描淡寫地遞過來一串鱿魚順勢問。
“……你不認識的。”
“不說?”他輕挑起眉,壓迫感撲面而來。
“……周遠。”
“你居然會把我認成他?”他一臉不屑,奪過蘇珍手中鱿魚說,“作為懲罰,你不許吃了。”然後一口咬上她吃了一半的地方。
蘇珍臉紅得連夜色都無法拯救,虛張聲勢地大嚷:“他還請我吃飯,哪像你這樣!”
“我怎樣?”
“小心眼,小氣鬼。”
蘇珍一點點都沒意識到,雖然他們已經通過很多字條,卻只是第一次見面。而她已經毫無顧慮地和他争嘴吵鬧。
他将剛烤出來香噴噴的雞翅塞到她手裏:“我叫鄭笑飛,飛就是阿飛正傳的那個飛。你的名字和裏面的女主角只差一個字。”
他将最後一口鱿魚吃下肚:“愣着幹什麽,涼了不好吃。你想我再拿過來替你解決掉?”
蘇珍連忙護住手裏的雞翅,一口咬住肉。鄭笑飛口中塞滿了鱿魚,壞心眼地哈哈大笑。
【比起吃燒烤,或許你更樂意吃肯德基】
蘇珍走進教室,就覺得不對勁。一坐下同桌拿圓珠筆屁股戳她胳膊,賤兮兮地問:“你是不是和周遠在一塊兒了?”
蘇珍立即面紅耳赤地否認。
“別鬧了,好多人昨晚都看見你們了。”
“那是一個誤會……”聲音小到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課間她趴在桌上打盹,斜眼就看到一個天然卷靠在他們班的門口打趣地望着她。蘇珍一個激靈蹦起身,跑到門口:“你……?”
“我……”
“別打岔!”
他抓了抓頭發:“既然你都知道我了,神秘感也沒有了,不如放學一起回去喽?”
蘇珍想着也沒差,突然眼睛一斜,看到周遠朝自己走來。
她呆呆地站着直到周遠站定在她面前,他沒注意鄭笑飛,低頭對着她,一開口就震驚四座。
“我好像得為你的名譽負責了。”
鄭笑飛聽後眯起眼,笑了一聲:“真是有責任心的好學生。”
周遠這才扭過頭:“鄭笑飛?你怎麽在這兒?作業都還沒抄完吧你。”
蘇珍依舊一副呆到無藥可救的表情。
周遠輕笑着說:“你看你這呆樣怎麽自己回去,放學後我送你回家。”
他和鄭笑飛兩個人對看了一眼,都立即扭過頭走遠。蘇珍恍如夢中,夢裏的少年将自己的身體分割,周遠的臉看着蘇珍笑,而鄭笑飛細瘦的腳踝安靜地在樓道裏晃蕩。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奔向哪個岔口。
于是蘇珍決定,誰最先放學來找自己,她就和誰走。
那天傍晚,夕陽像個荷包蛋。蘇珍站在校門口,看到少年逆着光踩着她內心的擂鼓而來,剪影慢慢慢慢變得清晰。是那雙像拱橋般微笑的眼睛,他也有着很細瘦的腳踝,卻不是她從縫隙裏窺探的那一雙。
周遠說,我們走吧。然後拉起了蘇珍的手。
她沒有掙脫,內心的擂鼓已經平息,留下一潭死水。
那天晚上她打開壁櫥,看到對面上的牆壁上貼了一張報紙,擋住了那絲縫隙。縫隙裏還殘留着最後一張字條——
“比起吃燒烤,或許你更樂意吃肯德基。”
【彼此都等待,只能等來錯過】
蘇珍只和周遠在一起非常短暫的時間就分開了,她的夢開始變得非常完整。不再是周遠的臉,而是完完全全的鄭笑飛。夢到他走進房間,夢到他寫字,夢到他終于撕開了牆上的報紙。每當在這個節點驚醒,她總會顫顫巍巍地打開壁櫥,卻加倍失望地看到報紙原封不動。
她只好每天放一張字條在縫隙裏,直到滿到塞不下。
她真的很想告訴鄭笑飛,從第一張紙條遞過來的時候,她的胸口就已經向他悄悄打開了一條縫。只是一時幻想和現實出現了斷點,她努力地想銜接起來,所以錯過了那麽一點點時間。
但此時此刻,她心口的縫隙開着,通往他的路口卻堵死了。
被一張薄如蟬翼的報紙,中間捱着千裏。
她也曾經鼓起勇氣,凝神傾聽對牆傳來腳步聲。于是她用力地曲起手指,叩了三下,但他沒有回應。
但是某一夜,壁櫥的牆內傳來輕叩聲,鄭笑飛的聲音模糊地傳來過說:“我在門口等你。”
她恍惚了有一個世紀那麽長,才發覺沒聽錯,穿着睡衣就急哄哄地蹦出門。
他嚼着口香糖淡淡掃了她一眼的胸口:“蠟筆小新。”
蘇珍捂住胸口,注意到他手上端着個相機,驚訝地連窘迫都忘記了。
“你買了?!”
鄭笑飛自豪地指着它:“攢了三年。”
他将鏡頭對準她,迅速按下快門。
蘇珍都來不及擋臉,氣急敗壞:“我還穿着睡衣呢,醜死了。”
他壞笑:“是醜啊。”
蘇珍扁扁嘴,不開心。
鄭笑飛将她愁眉苦臉的表情又拍下來,蘇珍白眼:“你找我出來就是為了試相機?”
“嗯。”他低頭查看剛拍的照片上表情醜醜的蘇珍,“追周遠的女生還挺多的,他怎麽就看上你了?”
“我怎麽了?!”她氣得聲音拔高,忽然又低下來,“……反正我也和他分開了。”
他依舊看着相機。
“因為我發現……我真正喜歡的是別人。”
“……”
“你不想知道是誰嗎?”
“別說是我。”他忽然冷淡地開口。
蘇珍煞白了臉,胸口的縫隙像冰雪融化般向四周龜裂,崩碎。她天真地以為,他是喜歡她的,他不厭其煩地和她遞字條,吃掉冷的鱿魚遞給她暖暖的雞翅,因為別的男生沖她怄氣。所以只要她開口,他的氣消了,就會答應。
但此刻才發覺,她所有的籌碼都是海市蜃樓。從始至終喜歡的,都是你編排給自己的幻想。”
“……你想拒絕我直說。”
半晌,她生硬地回答。
夜色很沉默,只聽到他在她頭頂輕輕地嘆息。
【深夜請你再沉默一些,讓安眠人聽到那輕叩】
鄭笑飛高考後就搬走了,舉家去了另一個城市。
縫隙的報紙被裝修工人硬生生地撕開,她重新透過縫隙看到那堵牆,模模糊糊地看到那堵牆上正下方原來的畫都被撤了,挂着的是貨真價實的照片,她穿着蠟筆小新的睡衣氣鼓鼓的醜照。
那一瞬間,她從裏頭反手關上櫥櫃,在黑漆漆的密閉空間裏,哭得泣不成聲。
耳邊是裝修工人的電鑽聲,轟轟烈烈,地動山搖。絞着她的神經。
她終于明白,他并非不喜歡她,真的,只是有些瞬間錯過了誰的手,可能就再也無法牽上了。他篤定地以為她喜歡的是周遠,或者是她心裏的幻象,無論是誰都不會是他。
蘇珍所看到的鄭笑飛是雅痞不羁的,她看不到他每一夜縮在牆邊,缺乏安全感地凝視着報紙,希望她能揭破。
可是夜夜夜夜,報紙紋絲未動。
而他也未曾知道,她曾來叩過他的牆。那夜他發燒,房間裏的腳步聲,是鄭笑飛的媽媽照顧他睡下後離開的動靜。
2003年的夜晚沒有遍布大街小巷的霓虹燈,沒有吵擾的音樂,沒有人聲鼎沸。它那麽溫柔沉默,卻也還是沒有将那輕叩,傳到那安眠人的耳中,遺落在舊居裏已被填上的那道縫隙。
一下,兩下,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