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秋天有風,不見少年
【誤入藕花深處】
義賣會場內。
參加的學生都支了個攤子,賣一些小玩意兒。桑苒沒有攤位,純粹湊熱鬧,哪裏人多就湊上去看一眼,偶爾能看見幾張熟面孔也在擺攤。
忽然間,她發現某個攤位被包圍得水洩不通,而且一眼望去全是女生。
桑苒好奇地透過縫,看到了攤主,高二一班的林修。
他穿着灰色的背帶褲,雙手靈活地将自己帶來的東西一一整齊地排好。垂着頭的時候只露出一頭天然卷,幾縷發梢還調皮地勾在耳間。有女生朝他搭話,他一臉懵懂地仰起頭,片刻後笑出兩個酒窩。
桑苒對那個笑容并不陌生,她每次藏在花架的陰影裏偷看他吹陶笛,他吹完一段,就會無意識地露出這種笑。
此刻,那支被他視如珍寶的陶笛,居然被當作義賣品放在最角落。
桑苒有點詫異,但沒時間多想。全身心的細胞都躍躍欲試,瘋狂地叫嚣着要把那只和林修“親密接觸”的陶笛收入囊中。而圍觀的女生搶得很兇殘,都借機搭讪。桑苒郁結不已,這明明是她偷偷發現的璞玉,此刻竟這麽曝光了。
她一直記得,剛開學時輪到他們班打掃包幹區,她負責掃涼亭。那裏的葉子最多,活最苦,其他人都不願意幹。起先桑苒也不願意,但她沒敢抗議,扛着個掃帚一邊咒罵一邊埋頭掃,忽然就聽到一陣粗粝的陶笛聲。
桑苒一愣,循着樂聲走到了花架旁,從藤生植物中撥開一條間隙,看到了少年的剪影。
後來她主動請纓,苦哈哈地包攬了每日涼亭的打掃,只為了那短暫的偷窺。因為林修每天都會在早自修之前吹上片刻。
兩年來他技藝越發娴熟,雖然他從不知道有個女生見證了他磕磕碰碰的成長,桑苒也沒敢告訴他。對膽小的她來說,在晨曦的草叢上寧靜地坐着,聽他吹上一曲,天地都随之雀躍。
誤入藕花深處,驚起的不只鷗鷺,還有心上漣漪。
此時此刻,擋在她面前叽叽喳喳的女生一下子幻化成面目可憎的惡魔,她恨不得手起刀落,把她們統統扔出場館。
一邊意淫着,她一邊點頭哈腰地和她們說:“麻煩讓一讓,謝謝啊,對不起對不起!”窩囊氣十足地才擠到最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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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修沒注意到她,頭疼地在和別的女生周旋。桑苒拿起角落裏無人問津的陶笛,小心翼翼地湊上去問:“那個,我想買這個,多少錢?”
林修立刻看向她,視線盯住那支陶笛,又對上她的眼睛,忽而露出嶺上白雲般乍現的笑,黑漆漆的眸子像一頭活靈活現的小鹿。
“送你吧。”他露出兩個酒窩,“你是第一個注意到它的人。”
桑苒神情一震,不敢置信地指指陶笛,看到他肯定地點頭。她頓時眩暈于這種狂喜中,忽然一個女生風風火火地殺出,指了指陶笛,用某種勢在必得的語氣說。
“不好意思,我也想要這個。”
【我只想看到你臉上無暇天真的笑顏】
桑苒一下子傻住了。
她愣愣地看着面前風風火火的女生,小巧的臉蛋上一雙鳳眼散發着犀利的光,輕輕掃過來仿佛千鈞之勢,桑苒的氣勢頓時矮了一截。
桑苒晃晃頭,挺直腰板盡力不讓自己磕巴:“那個,這是……我先要的。”
女生挑了挑眉,看向林修說:“可以把這個給我嗎?”
林修輕輕蹙起眉,臉上還是保持禮貌的微笑:“對不起啊同學,先來後到。”
桑苒心花怒放,一種被包庇的幸福感濃濃地彌漫,将她包圍。女生聽後眼角上翹,不甘地扔出一記重磅炸彈。
“我曾聽到過你在涼亭裏吹陶笛,那時候起我對它也有了興趣。所以……我很想要你的那管陶笛。”
林修訝異,臉上浮現出一種意味深長的思索:“是這樣麽……”
桑苒在一邊幹着急,她分明比那女生更有資格,她偷偷陪伴林修從始至終,而那女生卻只是偶然撞見。
可她不敢申辯。
讓林修知道自己日複一日地偷窺了他兩年,她的小心思就昭然若揭。她還沒膽讓他知道。
林修這時抱歉地看過來,輕輕地問桑苒:“你介意把陶笛給真正喜歡它的人嗎?”
桑苒的手一下子緊緊地捏住了陶笛,臉頰漲紅,小聲說:“我也……很喜歡。”
“那沒辦法了。”林修困擾地對那女生說。
桑苒看到林修的表情,一下子後悔不疊——她居然讓林修感到困擾了。
只是個陶笛而已啊,她希望看到的,是他臉上暢快的笑顏。
桑苒深吸了口氣,大度地将陶笛遞到那女生手中。那女生樂滋滋地接過,向她眨眼:“謝啦。”她露出幹巴巴的笑容回應。
場面看似皆大歡喜,林修再度露出兩個酒窩,從上衣口袋裏拿出随身攜帶的鋼筆遞給桑苒:“謝謝你幫我解圍,我現在也想不出有什麽可以代替,你看這個鋼筆可以嗎?它是我從國外帶來的,質量很好。”
桑苒緊緊抓過,激動得讓林修有點摸不着頭腦。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她失了陶笛得了鋼筆,都是林修的貼身物,她心滿意足。拿着一支鋼筆蹦蹦跳跳地回家後,桑苒猛然醒悟……發覺自己已經走火入魔。
次日鬧鐘晚點,她睡眼迷蒙地就沖到公交站,還好還好,沒有錯過林修乘坐的那班公交車。
她放下心擠上公交車,優哉游哉地掏硬幣,動作一僵。
忘記拿錢包了!
售票員阿姨一臉狐疑地盯着桑苒,她被瞅得欲哭無淚,想向在公車上的林修求救,卻不敢,多丢臉啊。
兩枚硬幣忽然伸到她愁眉苦臉的眼下。一把好聽的聲音在她耳邊說:“算她的票。”
桑苒擡起頭,林修像鮮衣怒馬的大俠,四兩撥千斤,兩枚硬幣救她出水火。
“鋼筆好用嗎?”他拉着旁邊的吊環,站在她身側。
她哪敢用啊,就差沒供起來了……桑苒喏喏地回答:“好用!”
“我還沒問你名字?你和我同屆嗎?”
她點點頭:“桑苒……我名字。”
“好聽。”他笑眯眯地露出兩個酒窩,“真有緣,你也坐這班公交車。”
桑苒沉默了,她這是狂奔了一條街跑到這站來搭的車。而且她坐這班車差不多有一年半了,雖然她一直有把自己當隐形人,但暗地裏也在期待,林修是不是注意過自己。
事實卻證明,他這是第一次正眼相看她。
【有時候不得不放棄自己喜歡的】
桑苒到學校後,立馬抓了個早到的同學借了兩塊錢,扛上掃帚就往涼亭的花架跑。
按理說,她會在十分鐘後聽到陶笛聲。可是二十分鐘過去了,她卻只聽到空寂的鳥叫。她突然意識到,林修的陶笛已經沒有了。
很快到了早自修,桑苒草草掃了一下,捏着硬幣垂頭喪氣地回到了教室。
上課時她一直很亢奮,整節課就包着兩枚硬幣,什麽都沒聽進去。一下課就像開到最大引擎的馬達,突突地跑到了高二一班的門口。
她這回終于找到林修,将兩塊錢遞過去:“……還給你的。”那兩塊錢由于被包得太久,還沾上了濕漉漉的汗。
他傷腦筋地笑:“你太客氣了。”
躊躇了一會兒,桑苒小心翼翼地開口:“你把陶笛給別人,以後自己就不再吹了嗎?”
林修露出罕見的悵然:“嗯。”
她急迫地追問:“可是你明明那麽喜歡,為什麽要放棄?”
“我也不知道。大概,有時候不得不放棄自己喜歡的吧。”他故作輕松地笑着,那兩個酒窩卻溢滿了無奈。
當時桑苒不明所以,不知道他放棄陶笛接下來要做什麽,直到她在放學後跟蹤林修到了體操館,發現他已經加入了校體操隊參加培訓。
陶笛和體操,兩個南轅北轍的事情。可林修偏偏做了這樣的轉折,桑苒捉摸不透。
尤其當一行人随着教練做着初見雛形的體操動作,而林修卻出列,孤獨地在一旁練基礎。桑苒縮在空曠的看臺上,揪心地看着這一幕。
晚自修結束後,體操隊結束了訓練。林修卻沒有走,他在一邊練得汗如雨下,那細瘦的小胳膊青筋直爆。
忽然間,他走到了跳馬邊上,像一頭小鹿走出了森林,對着沙漠恐慌而好奇地觀察。他皺着眉按了按馬,又用腳試了試踏板,深吸了一口氣,背過身走到了幾米開外。
桑苒心跳如雷,他難道要……試着跳馬?可他明明是個初學者而已。
果然,林修忽然急速地往前加速跑,猛地蹬上跳板,雙手用力撐馬,在空中以非常不漂亮的姿勢跳了過去,腦門朝下,大字趴在墊子上。
然後,他很久沒有站起來。
桑苒心一驚,跌跌撞撞地從看臺跑到林修身邊,拍了拍他的背問:“你還好嗎?”
林修從墊子裏傳出悶悶的聲音:“我腳扭到了……”
“啊?!那……那起得來嗎?”
“休息一會兒就好。”他用手支着墊子,吃力地屈膝起來。桑苒忙上去搭把手,挽着他的胳膊将他扶起。碰到他手的一剎那,她的指尖仿佛都有火花流過。
“謝謝。”林修側過頭對上她的眼,“這麽晚了,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我……又多留了一節晚自修,看見這麽晚這裏還有燈,有點好奇就過來看了。”
桑苒忍不住為自己這随機應變的能力喝彩。
“你的腳……我送你回去……好嗎?”桑苒低着頭,紅着耳朵問。
林修看着她的頭頂,笑意淺淺地回答:“好啊。”
桑苒的耳朵更紅了。
【她竟從未想過去走進他的世界】
夜幕低沉,通往林修的家有一段夜路,燈火很少,隐在陰影裏的高樓線條模糊,遠處是一望無際的深藍色天空,挂着似乎随時要滴落入海裏的星子,夜色很溫柔。
很多年後她都記得這個夜晚,他們曾如此貼近過。
桑苒小心翼翼地挽着他的胳膊,像駕着一樽上等古玩,生怕弄出絲毫閃失。林修看她一副如臨大敵的窘樣,忍俊不禁:“你放松些,我沒那麽疼。”
“哦哦。”她局促地連連應聲,“那個……我還是想知道,你為什麽放棄陶笛去練體操?”
“你看到我跳馬了,很失敗對不對?”他苦笑地側過頭,留了個後腦勺。“我根本不是體操的料,可我爸曾是最優秀的體操選手。他畢生的心願就是我能夠走他的路,把他從來沒能夠拿到的奧運獎杯拿回家。可是我一直固執地不要。”
那為什麽沒堅持自己呢,林修看着桑苒疑惑的眼神仿佛洞悉了她的想法。
“他病得很厲害,如果我再堅持下去,我怕我會很後悔。雖然現在改變有點太晚了,我也沒想過能像我爸那麽厲害,但至少想讓他對我有所期待,讓他高興。”
桑苒緘默,她突然理解他所說的,有時候不得不放棄自己喜歡的無奈。而她又滋生了另一種更深沉的無奈,面對他的無助,她什麽也做不了。
無論是你吹陶笛還是練體操,我都會看着你。她掐緊自己的手心,默默地宣誓。
之後她晚自修就翹掉去偷看他練習,幾天後的某一次不小心跑錯到隔壁館,這裏練習的全部都是女生。她剛想走,忽然看見一個似曾相識的面孔。
是那個“風風火火”!
她停下腳步,好奇地看見那女生和教練在交談什麽,然後她整個人攀上雙杠,做了個大幅度的旋轉。
桑苒在一邊看得驚心動魄,生怕她突然掉下來,但是她安然無恙地落地。
之後那女生風風火火地跑了出去,跑到了林修練習的地方。桑苒偷偷摸摸地跟過去,看見她走到他身邊,沖林修伸出一只手。
“以後我就是你的隊友了,請多指教。”
林修受驚地哦了一聲。
“還有啊,那個陶笛我不太會用,以後也請多指教!”
桑苒将這一幕盡收眼底,終于摸透了“風風火火”的心思。她為了林修,去接觸陶笛,苦練了體操,想近水樓臺先得月。
而她竟然從來未過去試着走進林修的世界,總是遙遠地站在彼岸凝視。
這一剎那,桑苒承認,她被“風風火火”打敗了。而下一秒,她被激起熊熊鬥志。
既然“風風火火”能夠辦到的,那麽她也可以。
這回等體操女隊的人都走後,桑苒摸黑爬到雙杆上,比劃了半天用吃奶的力氣将自己撐起來。她頓時洋洋得意,試着将腿平伸再往上伸,又成功了。
原來體操也不是那麽難啊……
她笑意僵在唇邊,手一脫,天旋地轉,一陣刺骨的疼痛泛着麻意沖上腦門。
【敵不過這一眼】
她這一摔摔得夠狠。
膝蓋從高空墜地,離粉碎性骨折就差一點,被強制住院三個月。她住得根本不安穩,一想到“風風火火”在近水樓臺就鬧心。
三個月中,她曾試圖跟老媽苦苦哀求想回學校,但就連會耽誤學習這樣的借口竟也起不了作用。她最後打定主意想偷溜出醫院,拄着拐杖艱難地将走出病房門口,卻連樓都來不及下就被護士發現。
她毫無辦法,只能受着石膏的禁锢,躺在病房的囚牢上,靠幻想着出院後她會如何與林修相見才堪堪忍耐下來。
挨到出院那天,晚上突然下起了雨,桑苒的膝蓋骨那裏隐隐泛疼,但還是拿傘沖出雨幕來到了體操館。隔了三個月不見,她認真的隔着那麽遠的距離,端詳林修的樣子。
他身材看上去結實了很多,而且已經不用單獨出列,和大夥在一塊兒訓練。
桑苒由衷高興,傻笑地在那裏坐上半天,覺得膝蓋疼就疼吧,敵不過這一眼。
訓練結束後,她盡量讓自己走得正常些,走到林修面前。
他頓了一秒,恍然說:“是你。”
“你記得我!”桑苒喜上眉梢,差點沒高興得手舞足蹈。
林修看了一眼窗外的雨,皺着眉頭嘀咕說:“外面下雨了麽……”
桑苒連忙察言觀色:“你沒帶傘?我有!用我的吧!”
“那你怎麽辦?”
“我先把你送回去,你千萬別和我客氣。”
林修的臉上顯現出猶豫之色:“我要先到別人家去一趟,沒關系嗎?”
“沒關系沒關系!”她樂意之至,就差屁股後面安一根搖晃的尾巴了。林修松了口氣,走到牆角把一個保溫瓶拎起來和她并肩出了校門,邊說:“我之前還擔心煲的湯被雨淋到。”
“……你自己煲的麽?給誰的?”
林修赫然地點頭,在雨幕中他低垂着眼睛,有濕漉漉的水汽沾在他的睫毛上,顯得無比溫柔。“她也是體操隊的。對了,我想起來了,上次義賣會上她想要從你手上拿陶笛,你應該有印象的。”
桑苒心頭一震,無意識地呢喃:“風風火火……”
“什麽?”
“哦……沒什麽,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沈芷藍,她的名字。”他晃了晃保溫瓶,“她那個家夥啊,比我還誇張,一點體操的底子都沒有,居然說是為了我來參加體操的。起先練基礎還可以,到難的動作就骨頭受傷了。我聽我爸說煲骨湯對恢複很好。”
那眼底閃爍的溫柔擔憂,訴說的都是他對沈芷藍的寵愛。她竟然就這麽硬生生地晚了一步。
桑苒咬住嘴唇,低頭看了一眼在雨中泛疼的膝蓋骨。他不知道她此刻走得多艱難,只想掩飾住自己走路的笨拙。他不知道另一個人也曾為他從九霄雲外重重摔下,疼得跌入塵埃,腐朽地下,見不得光。
最後她陪林修走到沈芷藍的家門口,他按了四下門鈴,開門的人是一瘸一拐的沈芷藍。
“聽到四下門鈴就知道是你啦。”她笑嘻嘻地拎過他的湯,“哇,好香。”
林修笑着摸摸沈芷藍的腦袋:“你下次練習的時候要小心。”
“啰嗦,教練說我很有天分,沒事情的!”沈芷藍探出腦袋看向還晾在雨中的桑苒,“咦,這人怎麽回事?”
林修解釋道:“我沒傘,她送我過來的。”
“你好意思讓人家送你!我等下拿傘給你,你先進來陪我會兒吧。”沈芷藍眯眼看向桑苒,“你也要進來坐會兒嗎?”
桑苒捏緊傘柄,勉強地擠出一個笑:“不用了。既然送到了,我就先走了。”
她沒等林修開口再說什麽,毅然地扭頭遠走,她知道,木已成舟。
一個只會沉默守候的笨蛋,還是拼不過半途殺出态度強硬的風風火火。
走着走着,桑苒手心一顫,雨傘在天地中打了個轉,濺出了傾盆淚水。她的膝蓋終于承受不了僞裝的疼痛,在雨水中彎下,傘滾落一邊,她被洗刷得渾身濕透。
漫天落雨裏,聽不清她嘶啞的哭喊,只有雨水聲。
嘀嗒,嘀嗒。她連哭泣也沉默。
【他們的青春轟轟烈烈,她什麽都沒有】
桑苒盡量減少自己再去看林修訓練的次數,但依然知道他訓練得越來越出色,他體內流的是優秀的體操選手的血液,他适合這個。
然而讓她吃驚的是,沈芷藍的确也很适合。
他們兩個人最後被校隊選拔,成為男女隊的代表,一齊去參加市裏高中運動會。這種運動會照例會在市裏的小電視臺直播,那天晚上,桑苒克制不住,再度翹掉了晚自習,跑到了外面的夜市上,找了家有電視的店坐下,點了碗關東煮,邊吃邊看。
沈芷藍是候補隊員,沒有上場的資格,而林修只有一個單杠的項目。
鏡頭掃到的地方有沈芷藍,她坐在最角落,神情緊張而專注地看着林修。接着林修開始跳上單杠。
桑苒看不見更細節的表情,但卻可以想象的到,他蹙起的眉毛,輕抿起的嘴角。以及用力到青筋畢現的臂膀。
最後林修不負衆望,順利地完成了一套單杠動作,雖然談不上漂亮。他驚喜地跳下來,第一時間跑到了沈芷藍旁邊。
電視裏同時傳來嘈雜的掌聲和叫好,他們擁抱在一起,分享只有他們才能懂的歡喜。
而他怎麽會知道呢,在電視遙遠的這一端,有一個姑娘同樣認真地凝視着他的動作,擔心他掉下來,害怕他受傷。他感受不到她的目光。
桑苒垂下眼睛,大口吃了一串魚丸,朝店主含糊地大喊:“老板,再來一串魚丸!”
老板吆喝着将魚丸遞過來:“喂小姑娘,別把頭離霧氣太近,會熏到眼睛的。你看你果然熏到了吧。”說着還體貼地附帶了一疊餐巾紙。
她低着頭僵硬地接過,往眼睛上胡亂地一抹。
老板嘀咕着走遠:“只不過你熏得有點厲害啊。”
第二天她回到教室,一向神出鬼沒的班主任在早讀課出現在她背後,把她叫進辦公室,沉着臉問:“你昨天晚自習又幹嘛去了?”
桑苒悶聲不吭。
“別跟我裝啞巴!你都翹了多少節了!以前你還是高一不知輕重,我懶得說你。可這都要升高三了,你給我長點心眼!高考是很重要的懂不懂!”
桑苒沉默了很久,輕輕點頭。
“行了,回去吧。昨天晚自習我臨時組織了次考試,考卷在你桌上,去寫好交給我。”
桑苒回到座位上,埋頭提筆寫。
她的腦海裏依然充斥着電視裏嘈雜的掌聲,他們互相的擁抱,揮灑的汗水。而她只能遭受班主任劈頭蓋臉地诘問,寫似乎永遠寫不完的卷子,讀成堆高的書。
他們的青春轟轟烈烈,而她什麽都沒有。
她永遠像一個局外人,站在高牆之外偷看。最後被狠推了一把,重重摔下來,狼狽得鼻青臉腫。
【你仍未知道那天花架下的人的名字】
市高中運動會結束後,聽說林修得到了高考加分,幾乎是半保送地可以上B省的體育學院。
這個消息羨煞了一批人,桑苒聽到時,只是用筆狠狠在草稿紙上塗抹,就像心裏繁雜而龐大的感情。
快鄰近高考時,她在林修某此難得落單的時候,慢吞吞走過去,幹巴巴地說了一句恭喜,加油。
林修禮貌地說謝謝:“對了,這周末會辦一次野營,我們去爬山看日出,你來嗎?”桑苒受寵若驚,本想搖頭,但她又想,或許從此,她都不會再見到林修了。
他們的命運興許到了最後的交叉口,而她別無他想,只是想最後看看少年暢快的笑容。
事實上林修請她也沒什麽意思,來得人很多,她只是那天湊巧趕上被邀請。
登山時她背着帳篷吃力得走在後頭,沈芷藍健步如飛,因為她的東西都丢給了林修。她還是忍不住想,如果是自己,肯定舍不得吧,反而恨不得将林修的東西扛到自己身上。
夜幕很快低垂,他們把帳篷搭好,圍着篝火做成一圈。衆人都将圍繞着林修和沈芷藍狂轟亂炸,八卦地探究着他們的感情史。
講到林修如何喜歡上沈芷藍時,他思索了一下說:“其實在義賣場上就注意到她了。”
“诶,難道是我搶陶笛太嚣張了給你留下了壞印象?!”
林修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點到即止地沒有再說下去。
沈芷藍撇撇嘴:“我還以為是我的死纏爛打奏效了呢,沒想到你對我是一見鐘情。”
衆人大呼不要臉。桑苒附和地笑着,笑到嘴角直抽筋。
那晚她鑽入帳篷裏輾轉反側,膝蓋骨由于那晚在雨裏淋了好長時間,遇上山頂的寒氣就隐隐作疼。她幹脆不睡了,鑽出帳篷在草叢裏看月亮一點點落下去。
她剛鑽出帳篷就愣住了,山頂的銀輝下,一個黑影盤腿靜坐在那裏。
他聽到腳步聲,側過頭,笑着說:“是你。”
桑苒小心地隔着他一段距離坐下:“你也睡不着?”
林修笑着點點頭。
“……你知道嗎,我覺得這裏特別适合你。”桑苒比劃着說,“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覺得你像一頭鹿,很适合山林。”
林修愣了一下,大笑起來。爾後意識到這是淩晨三點,馬上壓抑住笑意。
“你也很适合啊。我一直想告訴你,你像一只兔子。”
接着兩個人都無話可說了。
沉默了很久,桑苒忽然開口:“我可以問嗎……你晚上沒說出的話是什麽?有點好奇。”
“也沒什麽。”林修像是陷入了回憶中,眯眼望着遠處霧蒙蒙的月亮,“我在見到阿藍之前,一直知道有一個人在聽我吹陶笛。只是她一直不出來見我,後來在義賣會場上,終于知道了她是阿藍。她之前能默默地陪伴我這麽久,我就想,她大概真的很喜歡我吧。”
桑苒張了張嘴,忽然間像被下毒的人魚,不僅膝蓋疼,連嗓子都如刀割,疼得不能發聲。一秒鐘的百轉千回後,她疲憊地笑說。
“那祝你們幸福。沈芷藍她……也會考入體育學院的吧,以後的日子……你們都可以一起過了。”
這世上的大學那麽多,對于她這個文科生而言,無論選哪一所,都注定與林修無關。
她已經錯過。
現在有資格站在他身邊的,是沈芷藍。能陪伴他度過以後歲月的,還是沈芷藍。
那一晚,她陪他看完了日出。帳篷裏的人都個個睡得像死豬,林修也沒有叫沈芷藍起來,他說他想讓她睡得舒服。
于是她幸運地享受了這種隐秘的幸福:天地靜谧中唯我和你,一期一會的幸福。
回去時,她趁林修不在,一臉平靜地去和林芷藍說:“你可以把陶笛還給我嗎?”
她詫異地擡眼看桑苒。
“我比你更有資格享有它。”
沈芷藍莫名其妙,最後還是同意了。
【你會看見藏在花架下的我】
最後,沈芷藍和林修果然一同考上了體育學院,而桑苒去了當地的一所師範學校,畢業後申請回高中當老師。
時間似乎總在不斷地輪回,在她當老師的第十個年頭,學校又舉行了一次義賣。
她琢磨了一天,決定把家裏的舊書全當作義賣品。在整理時,她在抽屜裏發現了幾樣被保存很好的東西。
一張泛黃的公交車票,幾盒錄了林修吹陶笛的磁帶,一館陶笛,一支鋼筆。
她凝視這四樣東西,居然還有淚意洶湧的沖動。
最後她帶上陶笛,把它作為義賣品擺上攤位。
當時桑苒沒想過,陶笛會和它的原主人,林修,狹路相逢。
時隔多年,林修已經不再是當年那麽青澀的少年模樣了。他穿着短T,理着平頭,露出的胳膊精瘦而有肌肉,顯得男子氣概十足。可他的眉眼依然還帶着一份天真,眸子黑漆漆的,像一頭小鹿。
他身旁挽着一個女人,是成熟了的沈芷藍。
他們相攜走過來,目不斜視地從桑苒的攤位邊路過。桑苒僵直地立在原地,突然醒悟,林修已經認不出自己了。
認不出這個穿着古板泯然衆人的自己了。當年他對她僅有四面之緣,是她凝視了他太久太長的時間。
忽然,他轉過頭,獨自往這裏走了過來,剩沈芷藍探頭探腦地往這裏看。
“這個……是我的陶笛。怎麽會在這裏?”
桑苒頓了頓,撒了個謊。
“是我……的朋友很喜歡這個陶笛,所以向沈芷藍要來的。她很大度,給了我朋友。”
林修不疑有他:“你的朋友認識阿藍?”
“确切的說,她是因為你才認識的沈芷藍。”
林修低着頭把玩着陶笛模模糊糊地笑:“哦,我記得有這麽個人,當時我把鋼筆送給了她。”
她就在你面前啊。
桑苒局促地笑笑,有些感情就像埋藏地下的酒,藏得越長,越濃,也就越痛。
“那她現在不要這個陶笛了嗎?”
“……不要了。你大概不知道,我那個朋友曾經很喜歡你。現在她已經放下了。只是有件事情,她時常在我耳邊唠叨,覺得特別遺憾,但她一直不敢說給你聽。”
林修詫異道:“什麽事情?”
“她曾坐在花架下聽你吹陶笛,有一次她不小心踢到了掃帚,發出了很明顯的響聲,吵到了你。當時她吓得半死,聽到你問‘有誰在那裏嗎’,她就完全不敢吱聲。後來的很多年,她一直在我耳邊唠叨,說如果當時回答你一句‘是我’,該有多好。”
林修怔怔地沉默了,爾後問:“我可以把這個買走嗎?”
“送你。”
桑苒笑着目送他離開,和沈芷藍相攜遠去。望着那雙背影,她并無任何憤懑,只是悲涼地明白,她缺失沈芷藍的那份勇氣,那是一開始就風風火火地闖入林修的世界,想與他朝夕并肩的勇氣。她與他的錯失,在開頭就寫好結局。
她提早收了攤,揉着不能久站的膝蓋回到家,做了個不願醒來的甜夢。
夢中是十七歲的花架下,她聽到林修問:“有誰在那裏嗎?”
她屏息了一陣,鼓起勇氣說:“是我在這。”
少年踏着枝葉,撥開藤生植物,詫異地看見了藏在花架下的她。
而她仰起頭,就看見他逆着晨光,微微笑眯了眼,露出兩個酒窩,将手掌伸到她面前。
他笑着說,原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