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歌消春盡,少年遠去
【黑夜裏你是豔火】
十月的雨水很滂沱,夏琴行撐着傘走過積水的小道,在音像店門口看到一只蜷縮的黑貓。它皮毛濕漉,卻安之若素地趴在廊下,顯得瞳孔黑亮。
那種驕傲和淡然的氣質,忽然就讓她想到了許城。
她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就像只高貴的黑貓,手指輕點着豎立的麥克風,微微眯着眼投入地唱着一首歌。他有着如貓般深黑的發,唱畢睜開眼,黑洞的瞳孔散漫地掠過臺下人潮,輕輕地彎腰鞠躬。
然而四周不是富麗堂皇的宮殿,只是他們高中的軍訓聯歡晚會,只有狹隘逼仄的籃球場和非常簡陋的舞臺設施,可這個人居然能營造出光華四射的境地。
夏琴行在後臺默默地看着,頓時緊張到要爆炸。她身無長物,不知道倒了哪輩子血黴被選出來唱歌。原本還可以蒙混下,這下子排在這個人後面,群衆一對比,孰優孰劣,高下立見。
她無顏見江東父老了……夏琴行捂着臉上臺,弱弱地拿起麥克風,清了清嗓子:“我是來自高一八班的夏琴行。”
她戰戰兢兢地開口唱完,幾乎是哆嗦着下了臺,想在夜色的掩護下跑回班級的方陣裏,別讓人看到自己的臉,不然多丢人。但是低着頭一陣沖撞的後果就是很容易撞到人。夏琴行心說慘了,她膽顫地擡起頭,呼吸一窒。
許城站在她面前,高出她一個頭,微微低頭看她。
夏琴行看他不發一言,以為他生氣,連連道歉,說她不是故意撞上來的。
對方面癱着臉,卻語出驚人:“但我是故意讓你撞上的。”
這句話把她噎得百感交集,震驚,疑惑,還有某種微妙的暗喜,到最後只是化為了一個簡單的音節:“……啊?”
許城說明來意,原來他在後臺聽到夏琴行唱歌,覺得她的聲音不錯。而他有自己的一支校園樂隊,想邀請她當主唱。
“我也是主唱,但我覺得樂隊欠缺一個好的女聲。”
“我不行!我我……我完全是一個業餘,只是喜歡唱歌而已。”
“喜歡唱歌就夠了。”許城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在那張平板無波的臉上韻開了驚豔的漣漪,像黑夜裏的一抹豔火,嘩嘩地在她心頭怒放。夏琴行看楞了眼,就那麽稀裏糊塗地點下了頭。兩個人熟了後她忍不住抱怨許城當時一定使用了美人計,蠱惑她誤上賊船。許城回她淺笑,再一次秒了她50的鼻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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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訓完之後開學,夏琴行也正式認識到許城的樂隊成員。樂隊總共四個人,鼓手阿傑,還有兩個吉他手程時和程光,他們是一對雙胞胎。三個人都是許城的發小,四個人從初中開始組建樂隊,小有名氣。
許城把夏琴行介紹給他們,三個人都表現得很熱情,只是她隐約地覺得他們的表情有些許古怪。大約是覺得她沒能力能夠勝任吧,夏琴行也覺得自己很荒謬。但當她轉過頭,看見許城專心致志地把三個人介紹給自己的神情,忽然覺得就算拼死也不能辜負他。
這比自己當初發誓要考上重點高中的決心還要堅決。
許城把三人依此介紹完,說:“最後是我,許城,樂隊的主唱。歡迎你加入,以後就是五個人一起努力。”
他靜靜伸出拳頭,她把拳頭放上去,輕輕一扣,相視而笑。
【你是我弱水三千裏的一瓢】
自從夏琴行加入了樂隊之後練歌練得比學習都勤。他們五個人一齊加入了學校的音樂社團,社長特地騰出一間教室讓給他們當老窩。夏琴行晚自習的時候就會翹課跑到這間教室裏來,打開燈,塞上耳機聽一些老CD,嘴上跟着哼。
有一次門突然被打開,夏琴行沒感覺到,依然投入地唱。接着她的肩頭被輕拍,吓得她以為被老師抓住了,登時從椅子上跳起來,手忙腳亂地把耳機摘下,CD盒迅速往胸前一塞,以毀屍滅跡。
結果轉過身一看,好家夥,原來是許城。
夏琴行咬牙切齒道:“你知不知道人吓人會吓死人。”
許城平淡地掃了她一眼,走到門邊把燈一關:“來這裏就得關燈,不然會引來老師。”
她愣愣地哦了一聲,以為許城是來特意提醒她一下就走。結果他的腳步聲在黑暗中越來越近,朝她走了過來。
“我坐一會兒,你繼續唱,我聽。”
夏琴行受寵若驚,連連擺手:“不要不要。”
許城道:“你不是怕黑嗎,敢一個人留在這裏?”
然後他就不說話了,恢複了以往的緘默,只餘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夏琴行挨着他坐下來,卻不敢唱了,偷偷把音樂關掉,假裝仍聽着耳機,心跳如雷地坐在他身旁。
之後夏琴行不敢再偷溜去老窩,不知道為何她有點害怕和許城獨處,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不知所措。但她又很想見他,這種感覺不受掌控,卻撓人心肝。
直到樂隊一起組織去音樂酒吧玩,她才敢再次正視許城。音樂酒吧是樂隊常來玩的地方,但夏琴行是第一次去。一行人圍坐在圓桌旁,每人熟門熟路地點一杯飲料。反倒是許城,出乎她意料,點了杯酒。
鄰桌的女生忽然起身,往他們這桌走了過來,坐在了許城的對面,頗為熟稔地說:“嘿,許城,你不上去唱一首?”
夏琴行忽然看那女生百般不順眼,撞了撞隔壁阿傑的手肘,壓低聲音問:“她是誰啊,好像和許城很熟。”
“她也是我們學校的,叫張冉冉,我們都認識。”說着阿傑也朝她打了個招呼,又低頭對夏琴行古怪地說:“你好像很在意她和許城很熟?”
“我随便問問。”夏琴行面色一僵,心慌慌地抄過桌上的飲料,轉過頭把後腦勺對着阿傑。但是一轉頭又壞了事,她好死不死地看到張冉冉伸手,準備拿走許城喝了一半的酒,笑意盈盈地說:“介不介意我品嘗一下?”
許城淡淡道:“你自己知道。”
張冉冉端酒杯的手就那麽一滞,很無奈地說:“你的潔癖還是那麽讨厭,同喝一杯酒會怎樣?”
會間接接吻!夏琴行看到她把手收回去,心底樂得不行,眉開眼笑地在心底默默回答。等張冉冉起身走遠,許城忽然轉過頭看着她:“……你剛剛怎麽那麽高興?”
“沒有啊。”她心虛地揮揮手,許城聳聳肩,端起酒輕呡了一口。夏琴行在昏黃的燈光中正好撞見這一幕,覺得他似優雅又憂郁的吸血鬼,獨坐城堡一隅,等待千年能有人拂去他眉間雪,可無人能近他身,他那麽孤獨。
她鬼使神差般,撞了一下他,假裝無所謂地問:“許城,你那酒能不能讓我喝一口,我想嘗嘗看味道。”然而一雙手在桌下緊張地捏成拳,指甲都嵌進肉裏去,卻不覺得疼。她腦門子都憋出了汗,隐隐期待着截然不同的答案。她知道自己很幼稚,但那一刻她真的很想知道,自己究竟會不會與別人不同。
許城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說不行。
世界就那麽安靜了,臺上的歌手依舊在唱,吉他依然在響,可是她都聽不到了。那兩個字那麽清晰地提醒她,她和別人并無兩樣。
說不上來是什麽心情,她惶惶地哦了一聲,許城看了她一眼,皺眉道:“你來着例假,不能喝冰酒。”
夏琴行突然像死了一回又活過來的人,整個精神抖擻。
為确認那不是一個借口,她問他:“那下次……?”
許城把頭扭過去,咳嗽了一聲:“你盡管喝。”
【如果這都不算愛】
期中考試過後音樂社有場小型的音樂會,面向全校學生,由社員們自主報名參加。樂隊自然也報了名,打算期中考試後加足馬力排練。
考完試的時候外面落了蒙蒙大雨,接近傍晚的時候天空灰藍暗沉,夏琴行随着人潮出了教學樓,好多人堵在門口出不去,紛紛打着電話要求各種接送。她急着去社團和許城他們會合,頭腦一熱就把包撐在頭頂,打算沖出重圍,結果後面有一人按住了她的肩。
她詫異地轉過臉,看見阿傑拿着一把黑色的傘站在身後,他得意地晃晃手中傘:“這才叫真正的未雨綢缪。”
夏琴行眼睛一亮,趕緊縮進了阿傑的大傘下,兩個人一路往活動教室走去。途中阿傑不經意地把傘往她那邊傾斜,她渾然不覺,直到收起傘時,她才驚訝地看見他的半邊肩膀都濕透了。
許城剛好拿着傘從門口出來,看到夏琴行和阿傑并肩走過來,微微一愣,轉而又面無表情道:“你們總算來了。”
夏琴行疑惑地問:“你要出去嗎?”
他搖頭:“沒有,我們進去吧。”
三人一齊走進活動教室,程時詫異道:“你這麽快把人接回來了?”
許城面色僵硬了一瞬:“在樓下碰到的。”
程光勾住阿傑的脖子興高采烈地說:“剛剛老大說請我們回家吃飯,他要做一桌子的好菜,哎喲哎喲我好懷念,上一次吃到是啥時候了,我都給忘了!”
于是夏琴行再一次詫異地發現,許城會做飯,而且做得很好。只是他不輕易下廚,因為覺得很麻煩。
大家草草地排練了一遍,心思都飛到了餐桌上。許城的爸媽都不在家,原本空曠的客廳一下子塞進了他們五個人,頓時熱鬧起來。阿傑和程時程光湊作一堆,擺弄起許城家的DVD。夏琴行沒有興趣,跑到廚房看許城做飯。
結果許城沒有在做飯,反而在煎藥。
她頓時緊張起來,小心翼翼地擺弄着措辭,問他:“你……生病了?”
他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這是益母草,治痛經的中藥。”
然後他又埋頭苦幹,趁熬藥的空檔取來幹姜加水煎煮。夏琴行怔楞在廚房門口,模模糊糊地回憶起來,她有次排練的時候嚎過她痛經,肚子好疼。
這怎麽也不會是個巧合,總不見得這是給外面三個白癡男生準備的。
她安靜地看着他又變戲法似的拿出大棗,紅糖和粳米,把大棗和粳米放入熬好的藥汁中,慢火煮粥。待粥熟後再加入紅糖,熱氣騰騰地端到她面前。
“姜棗紅糖粥,我在網上查到的,據說對治療痛經有用。要是覺得苦就告訴我,我再加點紅糖。”
客廳裏的三個人在幹嚎,說做山珍海味也做完了,怎麽一道菜都沒上來。夏琴行和許城隐秘地窩在廚房裏,她在嚷嚷聲中接過紅糖粥,笑意壓都壓不住。
可惜的是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人像許城那樣,在她痛經得死去活來的時候忙前忙後,替她煎藥熬粥。
那時窗外星火點點,夜色如他的側臉那麽靜默溫柔。
當時明月在。
【我何以得到你青睐】
最後到晚上八點大家才高高興興地吃完了晚飯,鬧了一陣子之後是晚上十點,程時和程光回家,阿傑自告奮勇地說送夏琴行回去,他們正要走,許城卻讓夏琴行留一下。
兩個人面面相觑,許城折返回來,手上多了兩張紙。
他把兩張紙交到夏琴行手上,是一張歌譜和一張歌詞。
“我寫的歌,到時候我們一齊唱這個。”
“我是記得你說你要寫歌,”夏琴行驚訝道,“但那是前天說的吧,你寫歌的速度也未免太驚人了。”
許城沒搭理她,轉身對阿傑說話,讓他安全送她回家。阿傑面露不耐地說:“你什麽時候這麽磨磨唧唧。夏琴行,走人了,還發愣!”
許城寫的歌名叫邊城,她對着歌譜哼了一遍旋律,非常好聽。之後在活動教室一起排練的時候她和許城有各自分開演唱的部分,然後到高潮的末尾有一段合音。
那段合音不知道是什麽緣故,她和許城配合得總是不佳,好不容易她覺得有一次能夠PASS的時候,許城卻皺着眉說不行,再來,顯得非常苛刻。夏琴行雖然奇怪,但覺得這只是許城對于音樂的精益求精,并沒有什麽。
然而原因沒這麽簡單。
在快要演出的前兩個星期,一切都磨合地差不多了,唯獨許城對他們的合音還是不滿意。她愁得要死,卻不知道該怎麽辦,每天私下裏偷偷唱,唱到都快要吐,還用嗓過度,倒嗓,甚至發不了聲。
阿傑在某次放學後跑到她教室裏來,塞給她一包金嗓子和一盤CD。夏琴行還以為CD裏是什麽唱歌秘訣之類的東西,興沖沖地放出來聽,結果聽到一段非常熟悉的音樂,就算把她挫骨揚灰,她都聽得出來。
是許城寫的《邊城》。
然後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許城的聲音,接着是他們的合音。
等等……不對。
男聲部分确實是許城的聲音,但是女聲的部分不是她。盡管那聲音和她很像很像,但是對方的聲音比她還要柔和一些,而且兩個人的合音部分更加融洽完美,是她和許城從未達到過的境界。
電光火石,夏琴行明白過來,這是許城和另一個聲音和她很相像的女孩子合唱的歌。
她急切地想弄個明白,但有一個答案在心裏昭然若揭。
她顫巍巍地摸出手機,顫巍巍地撥了阿傑的電話。對方很快接通,說你要想知道什麽就直說吧。
夏琴行說我只問一個問題,那個CD裏的女聲是誰。
阿傑沉默了很久,嘆了口氣:“她是許城的青梅竹馬,兩年前轉學去了外省,很久沒和我們聯絡了。”
他說你知道為什麽我們幾個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表現很奇怪嗎?因為你聲音太像她了。你知道為什麽許城能那麽快就把歌給你嗎,那根本不是現寫的,而是早就寫好的。你知道為什麽他總是對你們的合音不滿意嗎,因為你到不了她的水準。你知道為什麽許城那個笨木頭獨獨對你好嗎,因為他只是在尋找一個相似的聲音。
只是相似的聲音,卻終究不是他鐘情的聲音。
夏琴行總算是明白了,為什麽她苦練到倒嗓也換不來他滿意,哪怕她喉嚨唱到啞了,她也變不成他的青梅。她想起在黑夜裏他靜坐在她身旁,讓她唱歌給他聽,只是為了憑借她的嗓音去懷念他的姑娘。
她輕輕打開CD,那首歌随着冷風緩緩流淌。
在很淡很涼的月光下,她漸漸紅了眼眶。
【愛你是我唯一的秘密】
夏琴行和阿傑打了一聲招呼,默不作聲地退出了樂隊。阿傑挽留不住她,決定和她一起退出。還說服她和自己一起組一個組合,參加社團的活動。
說不清是出于報複的快感,還是為了想做點事情來轉移注意力,夏琴行同意了阿傑的計劃。兩個人一拍即合,當即向社團上報了一個節目。
她知道許城肯定會來問個究竟,但她沒想到許城會來得這麽快。
在上晚自習之前他就跑來教室門口,把她叫了出去,一臉肅殺地說:“我看到節目表了,你和阿傑……是怎麽回事?”
夏琴行咬住牙關:“就是你看到的樣子。”
他靜靜地看着她,眼光很模糊:“那……我們的樂隊呢?”
她僵硬地笑了笑:“那是你們的,不是我的。”
他沉默,劉海被風吹下來,遮住他黑亮的眼睛。
“那麽,我給你……我寫的歌呢,你也不打算唱了?”
她輕點頭。
她有什麽資格去唱那首歌呢?替代品的身份嗎?
她多想此刻挑明,但會兩敗俱傷。不光自己難堪,也會戳到他極力掩蓋的痛處,她縱使舍得自虐,也舍不得令他難過。
于是夏琴行也沉默了,她別過臉,揉揉眼睛:“……這風真大啊,吹得眼睛疼。”
許城想湊過來看,夏琴行飛快地往後退了一步。他的腳步僵直在半空,慢慢收回去,深吸了一口氣,又淡淡地吐出:“随你。”
最終許城的樂隊退出了參加音樂社的小型音樂晚會,而她和阿傑誤打誤撞地上了節目單,在大禮堂裏風風光光地唱歌。阿傑彈奏吉他,她主唱。聚光燈打下來,照得她內心毫無歡喜,反倒是一片空曠荒蕪。
而那片荒蕪在後臺看見許城時,忽然就春風吹又生了。
許城看着她說:“你唱得不錯。”
夏琴行想極力裝出淡然有禮的樣子,就像他一樣。可是沒有辦法,在他面前她所有的感官掌控都失靈了。她眨了好幾下眼睛,說:“謝謝。”
許城道:“雖然我原本以為,站在臺上的人會是我和你。”
然後他微微一笑,背過身去,漸行漸遠。
這是她平生唯一看到許城那樣寂寂的笑,好似全世界無趣到只剩下無涯荒野。
她和阿傑的組合繼續維持着,她從他那裏打聽到許城重新找了個女主唱,是她在酒吧見過的那個女孩,張冉冉。快到期末的時候阿傑來問她要不要排練個節目去競争下上元旦晚會,夏琴行想了想,覺得期末考更重要,就沒有參加。
但是許城的樂隊參加了,曲目就是那首《邊城》。
元旦晚會那一天她坐在臺下,臺上的節目走馬觀花地過去,在中段時她終于等來了許城。他拉着張冉冉的手上臺,背景樂是程時程光兩人的吉他彈奏。
許城拿起麥克風,很安靜地唱了起來:
“我帶你去流浪吧
在那四季如春的邊城
任時光如洪流
任白發如同梨花長滿枝桠
我想牽着你手
靜坐河邊賞花”
聲音溫柔如同細流,涓涓流進她心裏眼裏耳裏,無孔不入,卻無法抑制地想哭。她曾以為那是許城特意寫給她的專屬歌詞,卻發現那是透過她看着別人。
當許城和張冉冉的聲音合在一起時,全場都沸騰了。然而張冉冉和許城的合音并不算好,至少比起曾經的許城和夏琴行。
但是觀衆并不知情,他們被合音調動了情緒,紛紛鼓起掌來。
夏琴行幾乎是在聽到那合音的一瞬間就淚雨滂沱。
她立刻捂住臉,壓抑的抽泣聲被合音蓋過,微不足道地湮滅。
因為在那一瞬間,她忽然想到許城笑容寂寂地說,我原本以為站在臺上的會是你和我。
會是你和我共享這如潮掌聲。
【曾經的燦爛,此刻黑白】
打那以後夏琴行和許城各自為政,他有他的樂隊,而她有她的組合。阿傑後來公開表示要追求她,但她明确拒絕了。可在外人眼裏,似乎他們的情侶身份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甚至偶然有一次她與許城狹路相逢時,他看了她很久,說:“我知道你和阿傑的事了。”
她還想問什麽事,他就像是不願多呆一秒地離開了,夏琴行看着他的背影,動了動嘴唇想叫住他,可是上課鈴響了起來,她只能與他背道而馳,匆匆地朝教室狂奔而去。
之後的兩年,他們除了偶爾正面交鋒不得不尴尬地點頭打個招呼,再沒什麽深交。她也曾擔心他是否誤會了,想過解釋。然而滿腹心事一環扣一環,她又想,他或許也并沒有太在乎,躊躇再三還是開不了口。
她也會偷偷地去看他的每一場演出,偷偷地跑去音樂酒吧蹲點,若他唱歌,就用手機錄下來,轉到電腦上刻成盤,再好好地放進木箱裏。
偶爾聽着他的歌,她也會情不自禁地幻想要不就當做毫不知情吧,再次厚着臉皮去對許城說我想加入樂隊,你會再給我機會嗎。但幻想畢竟是幻想,她如果沒有相似的嗓音,恐怕連與許城的相遇都不會有。她對于許城來說恐怕只會是個不屑一顧的路人。
甚至于張冉冉都比她更有資格站在他身旁。
所以她不能那麽狼狽地呆在他身旁,一邊心猿意馬,一邊卻清楚他心有所屬,自己享受着海市蜃樓般的幸福,那是一種甜蜜卻又最絕望的痛苦,連半分念想都模棱兩可。
因此當畢業前夕許城突然來找夏琴行一起參加晚會的節目,她拒絕了。
許城難得任性地說:“就我們兩個人,我不要樂隊,你不要阿傑。”
夏琴行微微發怔,她搖搖晃晃地開口,只說了兩個字,不行。但那兩個字說得仿佛是同誰搏鬥過一樣吃力。
許城面色一白,閉了閉眼又睜開,嘴角浮起一絲淡笑,一如初見那一年。
他說:“我猜到你會是這個反應,你願意放下我和阿傑組合,去不願意放下他來和我組合,是這樣的吧。”
怎麽會是這樣呢。
夏琴行多想搖頭,可怎麽澄清呢,于是她一動未動。
許城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也是這麽安靜地站在一棵樹下,像一只松鼠。”
第一次見她?難道不是在軍訓聯歡晚會上?
夏琴行暗自納悶,可許城說完就轉身走了,像很多次那樣,走得遠遠的,回不了頭。
然後很快就是畢業晚會,她和阿傑上臺時一片振聾發聩的起哄聲,似乎臨近畢業所有人膽子都大了,百無禁忌。夏琴行表現得很鎮定,調試好麥克風,安靜地站着,在音樂還未響起來之前,她注視着高三五班那一塊。那是許城所在的班級。
但是夏琴行看不清誰是誰。
她只好看着那個方向,清了清嗓子,非常鄭重地說:“今天這首歌,我想送給一個人。”
話音剛落,身後的阿傑突然極具暗示性地快速撥了下吉他的弦,吉他聲随着麥的聲音在不大的禮堂久久回蕩,激起了無數的口哨和掌聲。
她知道所有人又誤會了,以為是她送給阿傑的歌。
夏琴行閉上眼睛,開始投入到歌聲中,這是許城教會她的。一旦音樂響起,你就什麽都不要想,只要專心閉上眼,去感受,去歌唱。
在她閉上眼的那一瞬間,她沒看到許城在人聲鼎沸中站了起來,背着單肩包落寞地走出了禮堂。他走到門口停下,趁着禮堂裏散射出來的微弱燈光,從包裏拿出一盤碟。
是他自己刻錄的CD,《邊城》。
他神色溫柔地婆娑了幾下,緩緩地将CD伸到垃圾桶邊,頓住,似在猶豫該不該扔,最後狠狠捏着的手輕輕一松,如自殺之人姿态愉悅地從高樓飛下去,失去了最重要的支柱。
“喂,你不是要送給夏琴行的嗎!”張冉冉不知何時跟着許城走了出來,看到這一幕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
許城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它的存在只會增加她的困擾。”
“可那花了你很大心血啊!”張冉冉皺起臉,“你還不如送給我。”
“那只能是她的。”
許城的語氣平淡,但堅決。他拉好拉鏈重新背上背包,驕傲地緘默封口,獨自遠去。
昏黃的路燈還落寞地開着,無人問津。禮堂裏的歌聲卻依舊在響,人聲依然熱鬧。
只是那少年不見了。
【再沒人能将情歌唱得這麽動心】
填報大學時阿傑來問她的志願,她舉棋不定,又問起許城。阿傑說許城已經填好了學校,在A省,那是他的青梅五年前轉學去的地方。
夏琴行倔強地悶聲不吭,填志願時将A省排除在外。從此天各一方,她不聯絡許城,許城也沒再來找她。
但她和阿傑偶爾還有聯系,只是她的話題從來看似無心實是故意的圍繞着許城打轉。阿傑說他過得很好,找到了他的青梅,破鏡重圓。
夏琴行像在聽着陌生人的消息,平靜地挂掉。只是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到許城來找她,低聲下氣地說就我們兩個人,我不要樂隊,你不要阿傑。然後她用力地點頭說好。
她每每都會驚醒,發現已是時光之外。現實是那一年,她沒有點頭,眼睜睜地看着他走掉,留下難以釋懷的回憶和一些從前不曾有的習慣。
比如說她喜歡上淘CD來聽,和同愛好音樂的舍友每逢周日就四處逛音像店淘新出的歌。她總在尋找一種聲音,一種擱淺在年代裏如沙漏般安寧灑落的少年聲線,能将情歌唱得比任何人都要動聽。
舍友告訴她城西有一家新開的音像店,店家是個很有才華的人,會在店裏賣一些自己錄制的歌。這點受到很多音樂發燒友的追捧,前去買CD的人絡繹不絕。這同樣勾起了她倆的興趣,相約一起去看看。
去的這天落起了滂沱大雨,音像店的門口蜷縮着一只黑貓。
店內很安靜,放着一首前所未聞的歌。舍友拉了把突然一動不動的夏琴行,問道:“你怎麽了?過來啊。”
她扯住夏琴行的手,發現那手在微微地顫抖。
夏琴行失神的眼睛終于對上焦距,連嘴唇也止不住地發顫:“你聽……這首歌。”
舍友仔細聽了聽,奇怪道:“我沒聽過,不過很好聽。”
夏琴行把手抽出來,眼睛慌張地游離,片刻後定格在深處的櫃臺。那裏站着一個女生,留着利落的短發,正背對她們在整CD,然後她轉過身來,露出了正臉。
是張冉冉。
夏琴行慢吞吞走到櫃臺前,張冉冉看清是她後吓了一跳,爾後雲淡風輕地朝她打了個招呼:“……是你啊。”
夏琴行僵硬地回以一笑,語氣不穩地問:“這是他的歌?”
“是。”
“你開的店?”
“是我和許城的店。”
“不可能……他明明在A省上大學。”
“他沒有上大學。”張冉冉冷冷地看着她,“他分數只夠上大專,我畢業後一直跟着他,兩個人攢錢開了這家店。你還真是一無所知啊,也對,他沒必要告訴你。”
夏琴行看上去有點神經錯亂,對突然其來的爆炸事實完全亂了陣腳。
一波未平又一波又起,張冉冉徑直從一個木盒子裏的最底層抽出一張CD,把它遞到夏琴行的手上:“你來的正好,這張是許城特意錄制本想送給你的碟,但是後來被他扔進了垃圾桶。是我把它拿回來的,覺得扔掉太可惜。既然你來了就給你算了,我也不想收着屬于你的東西。現在你把它拿走,以後也別再來了。”
夏琴行深深地凝視手心,純白的扉頁上簡練的兩個黑體字:邊城。
是她從未看到過的一張碟。
時空漸漸扭曲,她突然變成了高中時代的夏琴行,手上拿着一盤阿傑給她的CD。
她仿佛什麽都明白過來,這一切是阿傑設下的陳年謊言。那聲音分明就是她自己的,阿傑只是用軟件改變了音軌。
而許城,也根本沒有青梅。
總有人的愛意卑劣,妄圖将富士山私有。即便知道這不可能,他也不願意再讓別人染指,尤其是那個從小到大無論在臺前幕後光環總是壓他一頭的許誠。于是阿傑苦心積慮離間了他們,直到畢業都沒給過她一句實話,他大概以為她會再度中他的計去A省吧,可惜只這一點,他是真的算錯。
最後夏琴行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音像店的。
門口那只瞳孔像極許城的黑貓不知何時遠去,只留下滿地滴滴答答的雨水。夏琴行把CD揣進懷裏,佯裝平靜地走進雨水中。她的兩只手緊緊地裹着CD,甚至不能打傘,瞬間渾身濕透。
走出很遠後她微微扭頭,隔着重重雨幕眺望,那家店的名字在雨幕裏模糊不清:
「沒有琴聲的城市」
夏琴行看着看着,眨了下眼睛,那店名頓時在視線裏模糊成淚意。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