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十年後的窗臺與黃花
【還童】
阿晴從M記的二樓往路邊張望,随手點了一個男生:“看那校服是重點中學的,就他吧。”
被阿晴點到的少年此刻很無辜地走在路邊,低着頭,陽光下發色有點營養不良的枯黃。像席晚家陽臺上種植的那盆快要枯敗的黃花。他手捧着書,專心致志地和席晚撞了個滿懷。
他面無表情地擡起臉:“對不起。”
席晚:“……你認識我嗎?”
少年搖搖頭。
席晚拍了拍臉,抖了抖身子,深呼吸道:“但是我認識你。”
他微微睜大了雙眼。
“确切的說……我認識十年後的你。你可能不相信,我是從十年後過來的。”
少年掐了掐席晚的臉,席晚露出猙獰的表情:“好疼啊你幹嘛?”
“喔原來不是做夢。”
“你幹嘛不掐自己?!”
他打量了席晚一番:“你真的是從十年後來的嗎?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
喂,他難道真的在認真思考我的話?席晚露出詫異的神色。
她想着大冒險任務的最後一句,挂着滿頭的黑線艱難地開口:“總之我就是過來看看你小時候長什麽樣子,因為我們十年後是……戀人。”
少年沉默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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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地捂住臉:“随便你相不相信……時間到了我要走了。”
席晚扭頭就望後疾走,他突然在背後開口,說:“等等。”
她驚訝地側目。
随後,從他口中,她聽到了平生記憶最深刻的一句話,稀松平常地來自于十六歲初春的暮色裏,一次惡作劇的大冒險。
“你的褲子上有點紅。”
【返老】
那天的大冒險,席晚是抱着被人當做神經病的覺悟去完成的。但萬萬沒想到,居然是她碰上了一個“神經病”。他似乎真以為她是時間旅行者,而且這個時間旅行者的屁股兜上還沾了紅。
她漲紅了臉蹩腳地解釋是沾到了番茄醬,聲音小到連自己都有點不信。
阿晴他們在樓上全程看戲,看她落荒而逃一個個沒心沒肺笑得前仰後合。
席晚發誓,她再也不想遇見那少年第二次。索性重點中學和他們的普通中學相距太遠,一般見不到面。
很快到了期中的聯合運動會,各個學校都會參加。席晚因為嗓音天生不錯的緣故,被選去當播報員。
她想着可以免上課樂颠颠地參加了,卻沒想到會因福得禍。
在一幫跑2000米的男生當中,有一個人被甩在最後頭,和其他人拉開好大的距離。最後只剩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跑在跑道上,在拐彎處還顫巍巍地摔了個跤。
沒有一個人去扶他。
席晚突然回憶起來,去年也有一個男生跑2000米跑得特別慢。當時她還不是播報員,只負責給本校的參賽者加油。那個人跑了最後一名,滿頭大汗地跪坐在終點線,當時也沒有人扶他起來,或是遞給他一瓶水。
似乎不僅是因為比賽成績的原因,而是他不讨人喜歡。
這個男生,就是席晚那天碰上的“神經病”少年。
她注視着摔倒在地的他,熱血上頭,抓住話筒:“跌倒了就爬起來!”
在沒有加油聲的操場裏,她的聲音尤為突兀而振奮。少年吃力地動彈了一下,擡起頭,似乎想找出說話的人。可席晚立刻後悔地把頭低到桌子底下。
最後他還是順利地完成了2000米的比賽。
席晚好奇地問身邊重點中學的播報員,對方八卦道:“你說梁一陽啊?待見他才怪。他跟別人不一樣。不太正常。”
至于席晚想深究怎麽不正常,對方就一臉諱莫如深。她想起少年奇怪的言行,默默地贊同了這個結論。
席晚一臉悻悻,根本沒發現梁一陽走上了播報臺,用很平靜的語氣說:“剛剛是你。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她被吓了一跳,滿臉“我不認識你”的神色:“我是這裏的學生我為什麽不能在這?”
“你不是從十年後來的嗎?”
“……那是一個玩笑。你還真相信啊?”
梁一陽表情怔忪。
席晚借口離開,心想了不得啊,真的惹上了一個神經病。
【雨水】
“衛生委員大人,你放我走吧。今天星座書上說我不宜太晚回家!”
“別想逃值日,給我去倒垃圾!”
席晚逃值日失敗,扁着嘴拿着兩個垃圾袋下樓。剛倒完垃圾,天邊就傳來滾滾的雷聲。等跑到教學樓,外面已傾盆大雨。
回到教室時居然只有幾個人了,而且都沒帶傘。有的決定冒雨回家,席晚特別讨厭下雨,就決定等雨停。
一等就是三個小時。
她急匆匆地下樓,剛落過雨的天空清朗,風裏有夜櫻的氣息。屋檐下滴着水,濺到青石地上圈起一汪積水,水裏倒映着粼粼的半輪圓月,還有少年如玉的臉。
席晚怔在原地,看着梁一陽渾身濕漉漉地撐着一把傘,百無聊賴地凝視着積水潭。
“喂,你在這裏幹嘛?”
他擡起頭:“送你回家。”
“哈?”
席晚覺得莫名其妙。她上下掃視着梁一陽,突然覺得不對勁。
“你撐着傘怎麽全身都還濕濕的?”
少年一歪頭:“中途下雨了,我擔心你沒傘,跑去買的。”
咯噔。
像是屋檐的雨滴濺到了心髒的觸感。
席晚擦過他的肩膀腳步慌亂地往前走去,嘴裏直犯嘀咕:“你買的傘我不要。我倆不熟。”
他頓了一下,還是把傘小心翼翼地遞過來:“等會兒路上可能還會下雨。”
席晚停下來,一臉不耐煩地看着他:“那也不幹你的事。你別以為搭了幾句話我們就算熟了。可能你沒什麽人搭理會這樣覺得,但在我看來我們連朋友也算不上。”她真心覺得梁一陽莫名其妙,忽然就在樓下傻站了三個小時為自己買傘淋得渾身濕透。就像初夏裏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攪得她心神不寧。
少年握緊傘柄,慢慢地把傘收了回來。
席晚終于滿意了,像撇掉什麽似的快速往前走。她不曾回頭,但至始至終,有一股盛大潮濕的雨水味道,淋漓了一路。
像是少年身上被大雨包裹了三個小時的味道。
【夜色】
自打那天起,梁一陽每晚都會來等。
但他從來都只站在老槐樹的陰影下,花瓣潮濕地粘在地上,他縮在那裏,沒人正視他的存在,自然也沒給席晚帶來過緋聞困擾。
然而除了第一晚的心慌意亂,剩下的日子席晚連搭理都懶得搭理。因為席晚再度打聽了梁一陽之後,認定他就是朵奇葩。
他常年只穿一件洗舊的襯衫,梅雨季衣服沒幹就穿着來學校;上課時會一聲不響地走出去,有人透過窗戶就看到他用手遮着一朵快被雨水打殘的花;從不主動和別人說話,但一說話就會令別人難堪。
阿晴憐憫地拍她肩:“那個神經病八成是喜歡你。”
席晚郁悶:“去去去,還不都是你害的。他喜歡我哪裏啊?我們就沒說上過幾句話。”
他們交集寥寥,她想不通,更不想接受這不明不白的好意。
席晚不是溫床,爛桃花不肯凋,那幹脆踩爛。
某個傍晚,席晚在梁一陽遠遠跟着送她回家時終于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等着他。
梁一陽小小地受驚,片刻低着頭說:“我不會打擾你的。”
席晚面無表情:“今天我生日。”
他立即驚訝地擡起眼。
“你這麽多天送我回家,怪不好意思的。我想邀請你一起來生日聚餐。你現在有時間吧?直接和我過去?”
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表現地有點為難。
“我沒有準備禮物。”
席晚嗤笑:“哦那個沒事。”
反正收下了也是扔掉。她根本不是真心邀請他來參加聚餐,而是想通過聚餐讓梁一陽看清楚,他根本不是她圈子裏的人,她更不歡迎他入主。
阿晴看到席晚把梁一陽帶來的時候,大吃一驚。席晚沒解釋,掃了一下還有一個空位,就叫人再找個人過來填上。反過來一臉抱歉地對梁一陽說:“沒位置了,你可以站着嗎?”
梁一陽在衆人譏诮的神色裏,表情有點僵硬。
吃飯的時候,席晚異常活絡,她和每個人搭話,除了他。她講課堂上發生的事,校園裏的八卦。沒有一個話題梁一陽可以插足。席晚偶爾瞟他一眼說:“你不用客氣啊,随意吃。”
梁一陽沉默地站在外圍。
等席晚再次往後看的時候,他已經不在身後了。她笑眯眯地撞了下阿晴的胳膊:“計劃通。”
等聚餐結束時已經很晚了,期間又下了一場雨,席晚硬是磨蹭到雨停後才解散。她作為壽星最後才離開,門口有個人居然還沒走掉。
等她的不是聚會上任何一個在座者,而是被她中途逼走沒有一席之地的梁一陽。
他依舊渾身濕漉漉的,看到她下來了,把傘靠在牆邊,默不作聲地消失在夜色裏。
【耳洞】
第二天,梁一陽沒有來。
席晚望着窗外的老槐樹下,只有一地潮濕的落花,站在那裏的細瘦少年已經消失了。風打着旋兒把花瓣吹進了近旁的水溝,她一怔,覺得悵然若失,但又如釋重負。
市二模的時候,她查了自己的考場,居然是梁一陽所在的重點中學。
那天她摸到考場門外,一堆人圍在門口看名單,有些人大驚小怪地說:“喂,你們看,真的是那個席晚吧?”
“可以看到正主了,估計也是個奇葩。”
“物以類聚嘛。”
席晚一頭霧水,也不好冒然發作,萬一搞錯了呢。于是她假模假樣地問旁邊的人:“他們在讨論誰啊?”
“席晚啊。你不知道梁一陽為她打了兩個耳洞啊,真難想象這奇葩也會談戀愛。”
席晚完全懵了,她完全不知道這件事,也不知道這是怎麽傳開的。
可無關緊要,此時此刻,腦海裏充斥的只剩下難堪。
她早就知道,和梁一陽扯上關系會帶來麻煩。像這樣成為別人津津樂道的談資,莫名其妙地被扣上奇葩的帽子。
考試結束後,她沒有急着回學校,而是在考場磨叽了一陣子,等重點中學的學生回來了,摸到梁一陽所在的教室。
裏頭鬧哄哄的,三五人湊在一塊對答案。一個黑衣少年埋頭坐在最後排,暮色撒在他的耳尖,耳釘閃閃發亮。
席晚大踏步走到他面前。她終于看清那兩個耳釘,是兩個銀色字母,XW。
“你什麽時候打的?”
他似乎很驚訝她突然出現:“……你生日那天。”
“這算什麽?!”
“禮物。”
席晚看着那麻煩的根源怒極反笑:“你以為這樣的禮物我就扔不掉了嗎?能否麻煩你摘下來?随意你帶哪個字母,只要不是XW。”
教室都靜下來了,齊刷刷地看向這裏。
梁一陽輕咬嘴唇,長長地吸了口氣:“不……我喜歡你。”
咯噔。
久違的像屋檐下的雨滴濺到心髒的觸感。
席晚愣了一下,扭頭望了四周,那一張張看好戲的臉讓她意識到撇清關系才是當務之急。她一字一頓:“摘下來。”
天邊暮色漫長,一只飛鳥驚鳴。
梁一陽哆嗦着手,将耳釘緩緩取下來,露出那還未消腫的,帶血的耳洞。
席晚是後來才從流言裏聽說,那是少年親手,用耳洞機笨拙地打上去的。他視之珍重,而她的回饋,是在他心上惡狠狠地裁了洞。
【夏日】
在高考結束後,班裏有個人和她報了同樣的志願,向她告白,說暗戀了她三年。于是在無所事事的夏季開端,她開始和那個人交往。
他也有一頭淺淺的黃發,但是和梁一陽不一樣,他是染的。
在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她還是再度遇見過梁一陽。在人來人往的街頭。
當時她和男友正準備去看一場電影。在馬路這頭,車水馬龍裏,對面有一個高挑的人影,在車輛穿行間露出那營養不良的發色。
綠燈亮起,視野裏終于沒有車輛的阻礙。她終于看到對面的少年。他孤身一人,手上拿着書,穿着舊襯衫,瘦骨伶仃的模樣。
他也看到了她和他。
席晚猶豫了一下,拉緊了男友的手不避讓地往前走。
人潮擁擠裏,他們就像普通的陌生人,擦肩而過時,一個眼神的交集都沒有。
那一瞬間,好像又有雨滴落在心頭,潮濕地想從眼眶裏漫溢。
席晚說不清楚,在這種時刻,她居然想痛哭。
明明一切已如她所願,她将他撇得一幹二淨。
夏天真正結束後,她和男友背着行李去了外省。沒有人知道梁一陽去了哪裏,只有人看見他還去過跳蚤市場,估計沒錢所以去淘舊貨。
他從頭至尾都只有八卦讓人關心。
之後的日子就沒什麽好提了,在二十歲生日的那天,她突然買了一個耳洞機,逼着男友為她打耳洞。
他說:“這個要疼死人的。我才不打。”
席晚很失望,于是轉而自己打了個耳洞。
耳洞機按孔的那一瞬間,她真的覺得不疼。
草草地處理完畢,她倒頭就睡。第二天硬生生被疼醒。她呆望着鏡子裏多了一個空洞的耳朵,鑽心的疼痛如延遲反應,像浪潮綿延而來。
不僅僅延遲了一個晚上,更像是延遲了好幾年。從那年初春的傍晚開始。
那年的梁一陽,是抱着怎樣的心情呢?
在他被她羞辱過的夜晚,依然抱着堅決,在黑暗的房間裏,一聲不響地為自己打了兩個耳洞。
而她在那群充滿惡意的衆人面前,不但沒有保護他,還硬生生地将那樣的堅決撕開,露出沒有防備的疼痛。
席晚突然覺得,也許這一生,她都碰不上第二個了。那個默默将耳洞打上,把她的名字挂在耳尖心頭,将這儀式當作禮物送給她的少年。
暮色下耳釘和他都那麽耀眼,他笑着,仿佛疼痛不值一提。
【先衰】
打完耳洞的第二天,她就和男友分了手,之後她再也沒有和誰交往過,畢業旅行那一年,她一個人去了鄰省福建的鼓浪嶼。這裏有青藤纏繞的老洋房,淡季的街道上很冷清,她漫無目的地呼吸着微涼的空氣,與一家家別致的小店錯身。
在一家明信片的店門口,她突然停了下來,擡頭仰望店名,呼吸一窒。
“時間旅行”。
她鬼使神差地推開店門,風鈴叮咚作響。
坐在櫃臺裏的店主是個很年輕的姑娘,她笑着說:“随意挑選。”
席晚忍不住問:“店名有什麽寓意嗎?”
店主:“啊,其實沒什麽。我們店有一個郵政慢遞的服務。你可以在我們這裏買一張明信片,寫給以後的自己。我們替你保管,到時候了就寄出去。”
她向店主要了一張,在信的反面寫道——
給十年後的席晚:
“如果你真的是時間旅行者就好了。
再度遇上十六歲的孤獨少年,手捧書在路邊孤獨地行走。陽光打在他睫毛的陰影下,請一定要用力地牽起他的手。”
畢業旅行前夕她回過一次家,把大學期間的舊物都整理好拿去跳蚤市場賣。在一個攤位上,他看見角落裏有一件很眼熟的舊衣。
一件洗得發白的襯衫,堆在角落裏不太整潔。襯衫的袖子和一件校服的袖子纏在一起。那件校服上面是席晚畫的海綿寶寶。
那是梁一陽的襯衫,和她賣掉的校服。
袖口纏在一起,好像牽着手。就像曾經她拉着男友的手在他面前大搖大擺地走過。
她猛然想起那年夏天的傳聞,當時所有人都以為他是淘舊貨用,用譏諷的語氣衆口相傳。她當時還相信了,覺得他很可憐。
而事實的真相,他只是去那裏,完成一個永遠不可能完成的動作。
當時她一直質疑梁一陽的喜歡,還惡意地揣測他只是想巴着自己不放。面對那龐大而脆弱的喜歡,她毫不猶豫地選擇辜負。
因為她和別人一樣庸俗,誤解了少年不染一絲塵埃的喜歡,卻能輕易接受其他滑頭花言巧語的告白。
席晚在卡片上用力地寫上句號,鄭重地将它挂在最上方。仿佛這樣做,真的能令自己回到幾年前。
如果當時街頭,綠燈亮起,她勇敢地走過去,哪怕向少年簡單地打一聲招呼,也許他會鼓足勇氣告訴她,動心的那一瞬只來自于沒有援手的操場中那句突兀的鼓勵。
他原本就是一個無人問津的小孩,一個簡單的甜頭就讓他欣喜,追在她身後如履薄冰,哆嗦着不敢出聲。
只是她沒有返老還童的魔力。可遇不可求的人,一生只有一次。而其他的人,卻有千千萬萬個。
她遇不上了。
【黃花】
明信片店裏沒什麽人,午後的陽光細密地灑下來,照在最上面的一張明信片上,畫面裏是一張窗臺,幾盆黃花。
在十七歲夏日的傍晚,席晚家的陽臺上曾栽種過這樣的一盆黃花,像極少年營養不良的發色。
當時渴睡的她,未曾目睹它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