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雷神篇(九)
七栖醒來的第一眼, 看見了一團脆弱篝火。
明亮的,被風吹動着,不只何時會被永遠熄滅。
“醒了——”孟三生一腳踏滅那尚寸星點的火, 居高臨下的看着她。
七栖茫然的完全睜開雙眸, 心中漫上來的是疑惑, 亦是恐懼。
自己怎麽會在這裏。
明明她已經逃走了——從他手中。
這并非是夢。
思及此, 她惶然一瞬,快速掙紮坐起, 怯懦的往後退開幾步,喉中壓迫的發不出一道聲響。
“還打算跑嗎?”他再近一步,單手握着她胳膊,将她整個人提起來,讓她不得不與他對視。
“我……不是我殺的。”她害怕的看着他, 一雙眼中蓄了淚,聚成淺川流下, “我真的沒有殺人,你能不能……放了我。”
“我知道你沒有。”孟三生驀地松開手,垂眸冷冷看着她。
“那你為何……還要抓我?”她驚的眼眶中再淌出一道淺痕,仰頭詫異看着他。
孟三生視線跟着下移, 對上她那雙眼後又匆匆別開。
她這般膽小柔弱, 就連他都打不過,怎會有能力去殺了那麽多除妖師。
準是被怕事的村民推出來頂替罪名的。
她沒有殺人,是無辜的。
當今皇帝昏庸無能,不願出兵剿滅衆妖, 為了安撫民心, 卻要殺她,還堂而皇之稱之為“無影人”作亂, 當斬。
用她一人性命,換在高位者一日安穩。
可他不奉命來抓她,亦會有其他人來取她性命。
所以他一定要帶她走。
不被這世間任何人發現。
“因為這是我的職責所在。”孟三生直白的看着她,“無論你跑到哪裏,我都會抓你回來,你逃不掉的。”
所以不要再逃了。
“你怎麽能……”七栖愣愣看着他,心中的話被深深堵住,隔了一瞬,已變了模樣,“原來你是這般是非不分的人。”
“上路吧。”他不再看她,推着她向前一步,眼中看見的,是那懸于高空的深幕。
無論再怎麽看,都不會褪色。
“你這傷口極難愈合,最近幾日自己多注意,別再撕裂開了。”入鎮之後,年筱曉掃了掃街上的人,很快又轉開了話題,“好像沒有那兩個人的蹤跡。”
“怕是靠着神器掩藏了自己的氣息。”風橪走在她身側,淡淡一句落下。
“你覺得他們會跑到哪裏去?”年筱曉又問,“總不能是漫無目的的逃跑吧,他們兄妹二人明顯就是在有計劃的進行着什麽,甚至連你我的去路都摸得一清二楚。”
“畫念前幾日告知于我,魔尊楚清河已不再受夢境牽制。”
“楚清河?”年筱曉腳步一頓,難以置信的看着風橪,“那是他自己編制給衆神的夢境,極難掙脫,他又不知自己會陷進去,又如何從夢中走出?”
風橪一動不動的與她對視,聲音輕慢下墜。
“是畫念親手為他打開了夢境的門。”
“她為何要這樣做。”
“不知道。”風橪眸中微光莫名攢動起來,安靜道:“或許,她于心不忍了。”
“魔尊屠了控夢師一族,畫念自己就是控夢師,他們之間的仇不共戴天,又怎會于心不忍。”
“誰知道——”
畫念為何要這樣做,或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怕是真應了那句——夢魇臨世,誰心不噬。
正說着,一道黑色身影驀地闖入視線,成了她眼中唯一的色彩。
一時間,她的世界變得天翻地覆,濃墨般沉重的黑壓迫下來,将她團團包圍住。
整個長街景象消失不見,而她眼前,只有一片漫長的黑。
那一刻的晃動致使風橪倒了下去,她伏在地上,緩緩站起身。
終于在那長長黑霧中分辨出一道身影來。
她走過去,對上那雙黑沉的眼眸,忽地雙眼濕潤,呼吸困難。
“是你——”過了良久,她的聲音終于落下。
風徒慕望着她,既沒再靠近,也沒再離開她半步。
“我要離開了,可卻始終放心不下你。”
她揚眉看着他,拙劣的露出一個笑容,眼中的淚随笑晃動:“這回也是夢嗎。”
“不是。”他終于走向她,敞開雙臂的那一瞬,如同夜幕降臨。
風橪快步過去抱住他,生怕遲了一步。
“我很想見你,父親。可你為何遲遲不出現,我還以為……永遠不會等到這一天了。”
如今她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可這一切,卻短暫的像個美麗夢境,帶着痛,帶着無可挽回的悔恨。
風徒慕神色淡然,一如幾年前初見的那般。
“風橪,你可願成為詛咒之神。”
她目光清亮,猶豫了瞬,沒有搖頭亦沒有點頭。
她曾經無論如何也不想成為這詛咒之神,可此時,她卻不知心中是何答案。
仿佛無論她願意與否,冥冥之中,因果早已有了定斷,由不得她去選擇。
“害怕嗎?”在她思忖之時,身邊的人溫柔撫過她一頭長發,語氣裏多了幾分寵溺。
就像是春水踏過冰川時的最後一絲溫暖。
“風橪不怕。”她眼神堅毅,神色裏多了幾分果敢。
她不怕自己會經歷多少磨難,唯獨怕那生離死別。
就如此刻。
“好——”那道聲音溫和,似是再無半分留戀。
她忽然瞳眸一動,長睫微顫:“你要走了。”
“是——”
風橪淡淡笑着,手上的力氣卻更重了些。
來去從來随心不留痕跡,像極了他的風格。
将死之神,怕是心中有再多牽挂,亦可輕易放下。
不然他就不會這麽多年對她避之不見,到了今日,才匆匆來與她見這最後一面。
“你走吧。”她輕輕松了手,平靜的臉上再無淚水,最後與他相視一笑,将心中情緒盡數壓下。
起碼分別這一面,她見到了他。
“風橪,醒醒。”耳畔突然想起年筱曉的聲音。
睜開眼後,她發現自己正躺在年筱曉懷裏,兩人還在這長街上。
“你突然暈倒,真是要吓死我了。”年筱曉謹慎着扶她起身,“不會是心口又疼了吧。”
她定了定神,四處張望了幾下,長嘆出一口氣來。
方才那一幕幕,都像夢中之景。
可她知道那不是夢。
風橪愣怔一瞬,轉眸看着年筱曉,倏然笑了笑:“無事,只是有些乏了。”
“只是乏了就暈倒這樣的事你可別再來了,方才真是要吓死我了,你這樣沉,我想去醫館,只能拖你去了。”
風橪無聲笑了下,與身旁人對望一眼:“真到那時,還真是麻煩你了。”
“我可不要這麻煩。”年筱曉閑閑道了句,跟着她繼續往前走。
“我暈倒時迷迷糊糊的,可曾說過什麽。”
“什麽都沒說,不過你掉了淚,我原以為是疼哭了你。”
“那可能……”她頓了頓,神色游離了片刻,“是真的疼了吧。”
是夜。
羅煙芷跟在光璟身後,拖着滿身疲憊,慢慢走着:“都不知道這是要去哪裏,走了這樣久,都沒見他有過一時停留。”
似是聽見了她在自言自語,他腳步放慢了些,目光清銳。
見光璟視線偏過來一點,她旋即低頭不語。
他凝視她片刻,忽而挪了眼,轉頭就走。
羅煙芷急着跟上他,一時沒注意腳下,直接被拌了一腳,整個人摔在地上。
血腥味隐隐約約溢了上來,很淡。
顧不上那麽多,羅煙芷就地坐下,三兩下掀起褲腿,模糊的看着受傷的腿。
夜裏看不清,她擡手輕輕碰了下,濕潤的血粘在她指尖,随即又是一陣疼痛感襲來。
光璟沒走出幾步,就聽見女子嗚嗚的抽噎聲,低低的,不仔細分辨根本聽不出。
他隽逸眉眼動了動,折回去,低身在她面前,神容淡淡。
羅煙芷可憐兮兮的看着他,哭的惹人心疼。
可惜,連一個字都沒從他唇中撬出。
良久,光璟劍上的雷光消下去。
他眸色生冷,聲音沉沉:“怎麽了。”
“我受傷了。”她盯着他,眼神清澈,口吻嬌氣的不像樣,“腿痛的厲害,走不動了。”
說完,她還翻開褲腳,傷口袒給他看。
在此之前,光璟從沒跟人類打過交道,不知所有人間女子都同她這般嬌慣,還是只有她是這樣。
他眼瞳輕輕一動,微擡手指引下一道天雷,直墜在她身後。
羅煙芷吓得渾身一顫,當即整個人撲進他懷中。
光璟扯了瞬唇角,沒有急着扯開她:“這不是能走。”
“我真的走不動了。”她從他身上退下來,難過的吸了吸鼻子,手捂着傷口,“我也想走,可是就真的很疼啊。”
說到這裏,羅煙芷忽地想起之前的生活,一瞬便被牽引了情緒。
那一夜,大火蔓延整座皇宮,父皇被逼死,母後自缢身亡。
在宮女的幫助下,羅煙芷狼狽的逃出來,望着那火海,卻是更用力的跑離那處。
五天五夜,大火燼了。
她的家沒有了。
可她還沒來得及再掉下一滴淚。
幫助她的宮女也死了。
這幾年她孤身一人四處漂泊,謀生的手段換了一樣又一樣。
為了更好的生存下來,她以男裝示人。
每一次受了傷挨了打,她的淚全都硬生生的忍了回去。咬緊牙關,口中血揉碎了咽回肚子裏。
可唯獨這一次,不知為何,她不想忍了。
明明就疼的要命,堅強和僞裝都是給別人看的,但這裏沒有別人。
此時此刻,她心痛的哭着,像她兒時跌倒了那樣,眼淚簌簌下滑,花了面龐。
仿佛在她面前的,是她的親人,而非眼中這個神。
見她這副模樣,光璟不為所動的瞧着她,紋絲不動的待在那裏。
等她哭完了,他默然伸出手,背後的劍上再次流動起轉瞬即逝的電光。
“我陪着你慢慢走。”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