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1)
絢爛的晚霞,片刻間便灑滿了西方的天邊,海面上便也蕩起了千萬片多彩的波浪,卻又被一面孤帆片片撞碎,一只海鷗,沖天飛起,沖入了海天深處,像是人們的青春一般,一去不再回頭。
彩霞、黃昏,青天、大海、鷗影、孤帆,天地間充滿了畫意,南宮平、梅吟雪,以及那磊落的老人風漫天,共坐在甲板上,默默地面對着這一幅圖畫,他們間的言語已越來越少,像是生怕那輕輕的語聲,會擊碎天地間的寧靜。
南宮平、梅吟雪,緊緊依偎在一起,也不知過了多久,突見那怪物“七哥”長身而起,走到風漫天身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
風漫天慘然一笑,道:“你要先去了麽?”
“七哥”道:“我要先去了!”
風漫天道:“好好,這……”
四人中“七哥”武功最弱,是以毒性也發作最快,只見他一躍而起,向南宮平、梅吟雪含笑點頭,雙眉一震,縱飛而起,反手一掌,擊在自己天靈蓋上,人已掠入海中,他臨死前全身肌肉,已起了陣陣痙攣,面上的顏色,已變成一片紫黑,牙關也已咬出血來。
南宮平、梅吟雪,雙手握得更緊,他們知道這是“七哥”為了不能忍受毒發時的痛苦,是以早些自尋解脫,其實他倆人心中又何嘗沒有此意?只是倆人互相偎依,只要能多厮守一刻,也是好的。
南宮平想到剩下的這三人中,自己武功最弱,下一個必定就要輪到自己了,他已不必忍受眼見梅吟雪先死的痛苦,卻又何嘗忍心留下梅吟雪來忍受這種痛苦?
一念至此,滿心怆然,哪知梅吟雪突地輕輕一笑,道:“好了,我也要先去了。”
南宮平身子一震,轉目望去,只見梅吟雪蒼白的面靥,也漸漸變了顏色,但他自己直到此刻,全無異狀。
只聽梅吟雪凄然笑道:“我生怕你比我先去,那痛苦我真的難以忍受,現在……我……”牙關一咬,不再言語,嬌弱的身軀,有如風中寒葉一般地顫抖了起來,顯見是毒性已發,痛苦難言。
南宮平熱淚奪眶而出,緊緊将梅吟雪抱在懷裏,只覺她全身火燙,有如烙鐵一般,不禁大聲道:“吟雪,吟雪……你等等我……”
風漫天突地手掌一伸,點住了梅吟雪的“睡穴”,他要讓這多情的女子,甜睡着死在生平惟一最愛的人的懷裏。
于是梅吟雪便甜甜地睡去了,她距離死亡,已越來越近,但是她嬌媚的嘴角,卻仍帶着一絲淡淡地、凄切地微笑。
南宮平緊抱着她,無聲地悲泣了半晌,擡頭大聲道:“風老前輩,求求你将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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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目望去,心頭不禁又為之一震,只見風漫天石像僵木般地坐着,雙目緊閉。而且面容也已變成一片黑紫。
南宮平大駭道:“風老前輩,你怎樣了?”
風漫天眼皮一張,道:“我……”全身突地一陣收縮,口中竟掉出幾粒碎齒,原來他早巳毒發,只是咬緊牙關,忍受着痛苦,甚至将滿口鋼牙都咬碎了,此刻乍一張口,碎齒便自落出。
南宮平大驚之下,不願思索,随手點住了這老人的“睡穴”。
風漫天張口道:“謝……”謝字未曾出口,人已倒在地上。
天地茫茫,只剩下南宮平一個人了,南宮平仰天悲嘶道:“蒼天呀蒼天,我怎地還不死呢?”嘶聲悲激,滿布長天。
他緊抱着梅吟雪的身子,靜待毒發,夜色漸臨,無邊的黑暗,無情地吞沒了這一艘死亡之船,南宮平只覺天地間寒意越來越重,一直寒透他心底,但是他毒性卻仍未曾發作。
他再也想不出這其中的原因,他卻不知這就是造化弄人的殘酷!
原來他在“南宮山莊”的樹林中,曾吸人一絲“得意夫人”害死“無心雙惡”的毒藥,當時那玉盒劈面飛來,自他耳邊掠過時,他便曾嗅到一陣淡淡的香氣,只是當時他卻未曾注意。
那一絲毒藥侵入他身子後,一直未曾發作,只因“得意夫人”這種毒藥名為“陰魂”,乃是世上至陰之毒,是以南宮平自幼苦練不綴的純陽真氣,便在無意間将這一絲為量極少的毒性逼在心腑之間。
今日南宮平等人所中之毒,卻是世上至陽之毒,是為“陽魄”,是以梅吟雪毒發之時,渾身火燙。
這“陰魂”、“陽魄”俱是世上至毒之藥,中毒之後,無藥可救,但這兩種毒性,卻有互相克制之力,南宮平身內的兩種毒性,以毒攻毒,毒性互解,卻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此時此刻,南宮平卻是生不如死,悲哀寂寞,黑暗,寒冷,使得他再也無法忍受,一艘孤獨的船,行走在無邊黑暗的大海上,本已是多麽寂寞的事,何況這船上只有一個悲哀的人。
星光、月光,照在那蒼白的帆上,南宮平站在梅吟雪、風漫天兩人身前,喃喃道:“我也來了……”正待反掌震破自己天靈,突聽一陣尖銳的嘯聲,白海面傳來,一人呼道:“風漫天,你回來了麽?”
這嘯聲是如此遙遠,但傳人南宮平耳中卻又是如此清晰。
他心念一轉,忖道:“諸神島到了!”但是他心神已感麻木,全無半分喜悅之意,反而生怕自己遇着救星。只聽嘯聲不絕,震人心魂,他掌勢仍舊,急地拍在自己的頭頂天靈之上!
此刻無邊黑暗中,已有一點燈光,随着海波飄蕩而來,飄向這一艘死亡之船上,那一面孤獨而蒼白的巨帆。
海島邊一片突起的山岩上,孤零零地建着一棟崇高而陰森的屋宇,四面竟沒有一扇窗戶,有如巨人般俯看那無邊的海洋,面對着遙遠的煙波。
夜色凄清,屋宇中只有一點昏黃的燈光,有如鬼火般映着這寬闊的大廳,大廳四面,排列着一行桌子,桌上覆着純黑的桌布,每隔三尺,便放着一個骨灰壇子,壇子前陰森地放着一具靈牌。
在這鬼氣森森的大廳中,臨時放着一張斜榻,榻上卧的竟是一個絕色女子,面容蒼白,雙目緊閉,全無一絲知覺,昏黃的燈光,映在她的面頰上,她,赫然是那已中毒死去的梅吟雪。
孤燈飄搖,大廳中靜得沒有一絲聲音,突地--斜榻上的梅吟雪,竟輕輕動彈了起來,這裏究竟是人間還是陰冥?
只見她竟又張開眼來,目中俱是驚駭恐怖之色,目光四下一掃,掙紮着自斜榻上爬起,她究竟是生?是死?是人?是鬼?
她腳步一個踉跄,沖到角落邊,雙手扶着桌沿,站穩了身子,沿着桌子看去,只見那一面靈牌上寫的是:“七妙神君梅山民之位。”
她呆了一呆,只因她知道這名字昔年在武林中多麽顯赫,難道那壇子裏便是這不可一世的英雄人物的骨灰麽?這是什麽地方?她怎會來到此處,急忖間她已走了兩步,只見兩罐壇子,并排放在一處,那靈位上寫的卻是:“柳鶴亭、陶純純夫婦之位。”
這名字她也極是熟悉,想不到的只是這三位一代英雄的靈位,怎會都在這裏,難道這裏已非人間麽?一念至此,她不禁機伶伶打了個寒顫,只覺一陣寒意,自腳底升起,微微定了定神,接着往下看去,只見一長串靈位,上面寫的是:
“瘟煞魔君朱五絕之位。”
“千毒人魔西門豹之位。”
“孤星裴珏之位。”
“無情公子徐元平之位。”
還有一長串名字,這些名字她有的聽過,有的未曾聽過,但她卻知道這些都是數十年,或是數百年以前,在武林中聲威赫赫,雄踞一時的英雄人物,一瞬間她便已斷定了此地必非人間,此地若是人間,怎會有這許多朝代不同,身份不同,門派亦不同的武林雄豪的骨灰與靈位?
她暗中不禁放下心事,此地既是幽冥,南宮平既然不在此地,那麽他必定未曾死了,她非但不怪他為何沒有殉情而死,反而安慰地嘆息一聲,默禱蒼天,保佑他平平安安地度過此生,只因她對南宮平的情感十分信任,相信他無論生前死後,無論在人間幽冥,他都永遠不會忘記自己的,就正如她自己也永遠不會忘記南宮平一樣。
于是她目光移向下一面靈位,目光轉處,面容突地慘變,驚呼一聲,撲地坐到地上,眼淚立刻滾滾流落,顫聲道:“你也死了麽?你……在哪裏,你在哪裏……”
那靈位之上,赫然寫的竟是:“南宮平……”三字,這三字觸及她的眼簾,當真有如三柄利刃,刺入她的心房。
剎那間她全身一片冰冷,只聽“呀”地一聲,大廳前的銅門,輕輕開了一線,一個形容枯瘦、須髻百結、颔下白須幾乎長已過胸的麻衣老者,幽靈般滑了進來,他雙目中雖然光芒四射,但卻冰冰冷冷,沒有一絲人類的情感,面上亦是冰冰冷冷,不帶半分表情,便是新自墳墓中爬出的死人,也仿佛比他多着幾分生氣!
他目光一望梅吟雪,冷冷道:“你醒來了?”
梅吟雪道:“我醒來了?……我難道沒有死麽?”心神一震,痛哭失聲,她既是“醒來”,必定末死,她既然未死,南宮平豈非死了!
麻衣老人望着她掩面痛哭,也不出聲勸阻。
梅吟雪掙紮着撲了上去,悲嘶道:“他的屍身在哪裏?我……要去和他死在一起!”
麻衣老人身形未動,人已移開三尺,冷冷道:“你可哭夠了麽?”
梅吟雪道:“南宮平,你……你知道他……”
麻衣老人面色一沉,道:“你若是未曾哭夠,大可以再哭一場,你若是已經哭夠,我便帶你上船,別的話你也不必問了。”
他詞色冰冰冷冷,完全是一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樣子。
梅吟雪伸手一抹眼淚,霍然站了起來,大聲道:“你不願回答,我自會去尋,也毋庸閣下費心帶我上船。”悲憤之氣,溢于言詞,但面上也換了一片冷傲神色,要知她本非弱女,此刻她雖有滿腹悲哀,但見了這麻衣老人的神色,便強自忍在心裏,再也不發作出來,天下武林中人,雖然人人稱她“冷血”,但人人卻都還要尊她一聲“妃子”,幾曾有人對她如此輕蔑冷淡。
她胸膛一挺,立刻向門外走了過去。
麻衣老人突又飄在她身前,冷冷道:“你走不得!”
梅吟雪冷笑一聲,道:“我要走便走,誰說我走不得?”
麻衣老人冷冷道:“你若是在此島上要走一步,便砍斷你的雙足。”他身形往來,飄忽如風,卻絲毫不見作勢,有如浮在水中般游走自如。
梅吟雪真氣雖已逐漸自如,但用盡身法,這麻衣老人的身子,還是像石像般矗立在她身前,梅吟雪心中不禁暗駭!不知這幽靈般老人究竟是何來歷?
要知她輕功在武林已是頂尖人物,這老人的身法豈非更是不可思議?
麻衣老人道:“片時之內,你若不上船遠離此地,莫怪老夫無禮了。”
梅吟雪秋波一轉,突地嫣然一笑,道:“這麽大年紀的男人,還要苦苦糾纏着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不害臊麽?”笑語甜甜,剎那之間,便像是和方才換了個人似的。
麻衣老人呆了一呆,還未答話,梅吟雪突地身子一沖,風一般掠過他身側,沖出了那一扇半開的銅門,目光一振,此刻将近黎明,晨光熹微中,只見山岩下一道清溪蜿蜒流去,溪旁林木蔥郁,一片清綠間,幢幢屋影,隐約可見,萬棟千梁,也不知究竟有多少屋宇。
她匆匆看了一眼,身形再也不敢停留,急地自山岩上飛掠而下,突聽身後冷冷道:“好刁猾的女子……”眼前人影一花,那麻衣老人便又如一片烏雲般白天而降,飄落在她面前,袖袍一拂,叱道:“回去!”一股柔風,随袖而出。
袖風雖然柔和,但卻強烈得不可抗拒,梅吟雪纖手一揚,只見一縷銳風,應指而出,竟将那一股袖風劃為兩半,自梅吟雪身子兩旁掠過。
這年紀輕輕的女子竟然也有如此深厚的武功,那麻衣老人亦不禁為之一驚。
梅吟雪道:“看你道貌岸然,仿佛年高德重,想不到你卻是個兇險的小人!”
麻衣老人怒道:“你說什麽?”
梅吟雪道:“若非兇險小人,為什麽毫無仁厚之心,如此欺負我一個可憐的未亡人……”說到“未亡人”三字,她心裏真的湧起了一陣強烈的悲哀,眼波流動,淚光瑩然,嬌軀柔弱,随風欲倒,當真是楚楚可憐。
麻衣老人神情一軟,但立刻便又變得冰冰冷冷,無動于衷。
梅吟雪道:“他人已死了,你為什麽還不讓我看一看他的屍身,難道你……真……的……這麽……狠心……”語聲斷續,聲随淚下,便是鐵石心腸的人聽了,也該一動恻隐之心。
哪知這麻衣老人卻像全無情感,仍然是無動于衷,雙掌一拍,山岩—下立刻如飛掠上一條大漢,只見他全身赤裸,僅在腰間圍着一條豹皮短裙,遍身長着細毛,金光閃閃,耀人眼目,面上更是闊口獠牙,放眼望去,亦不知是人是獸,但聽他口作人言道:“主人有何吩咐?”
麻衣老人道:“貨物可曾全都卸下?”
那獸人垂手道:“還未曾!”他不但口作人言,神情也十分恭順,但不知怎地,看來看去,卻沒有半分人味,人若見了,定必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恐懼、厭惡之感,有如見着蜥蜴蛇蠍一般了。
麻衣老人揮手道:“退下!”手勢不停,突然閃電般點向梅吟雪腰邊“軟麻穴”。
梅吟雪驚呼一聲,翻身跌倒!
麻衣老人一手将她托起,送回那棟陰森恐懼的死亡之廳,放在那斜榻之上.冷冷道:“貨一卸完,便将你送上船去,我以靈藥救你一命,已非易事,你應該滿足了!”輕輕關上了銅門,揚長而去。
這老人既然如此冷酷,卻又怎會以靈藥救了梅吟雪的性命?此處究竟是什麽地方?為何到處都彌漫着一種陰森神秘之氣?
梅吟雪滿心疑雲,突地自斜榻上一躍而起,原來方才那麻衣老人手指還未觸及她穴道時,她早有預防,将穴道閉住,等到麻衣老人的手指觸及她衣衫,她又輕輕一閃、一讓,她的動作是極其小心而奇妙的,但饒是這樣,她身子仍不禁微微一麻,暗中将真氣運行數遍,氣血方能流行無阻,那麻衣老人指上若是再加三成真力,她便要真的無法動彈了。
一種強大的力量,使得她勉強壓制住滿心悲痛,如飛掠到那銅門前,伸手一推,哪知銅門卻已在外面拴住,她竟無法推動分毫。
四面的牆壁,竟也完全是紫銅所制,手指一碰,叮叮作響,除了這扇銅門以外,便再無別的窗戶,剎那間她忽然似又重回到那俱紫檀木棺的感覺,這陰森恐怖的死亡之廳,除了遠較棺材大的多之外,實在和一具釘上棺蓋的棺材沒有兩樣。
無數次試探之後,她終于完全失望,她縱然堅強,卻也不禁再次啜泣起來,重新尋着那面靈位,靈位後的骨灰壇子,在燈光中發着黝黑而醜惡的光彩,她心念一動:“船上的貨物尚未卸完,他的屍身怎地已變作了骨灰?”
凝目向那靈位望去,只見上面寫的卻是:“南宮平漪之位!”
一目掃過,她那一顆悲哀的心便立刻從痛苦的深淵中飛揚起來。
“他沒有死,他沒有死,這只是別人的靈位!”她暗中歡呼,破顏為笑,只聽銅門輕輕一響,她目光一掃,閃電般向靈位下鑽了進去,長垂的桌布,像簾子似地擋住了她的身子。
接着,便有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步人大廳,只聽那麻衣老人的口音“咦”了一聲,道:“人呢?我就不信她能插翅飛出此廳!”
另一人的語聲接口道:“她若未插翅飛出此廳,難道是隐身不見了麽?”語聲雄渾,就發自梅吟雪隐身的桌子前面,卻赫然竟是風漫天的聲音。
麻衣老人冷冷道:“諸神島上,百餘年來,素無女子的足跡,這女子既是你帶來的,還需你帶出此地。”腳步移動,仿佛已向大廳外走了出去。
風漫天道:“慢走,她此刻人影不見,怎知不是你放走的。”
麻衣老人道:“她就在你擋住的桌子下面,哼哼!方才人門時這桌子不住搖動,你當我未曾看到麽?你雖然趕去擋住,卻已來不及了。”
語聲未了,只見桌布一掀,梅吟雪已一躍而出,一把揪住風漫天的膀子,顫聲道:“他沒有死麽?此刻他在哪裏?”
風漫天面容木然,動也不動,他手拄木杖,竟也已換了一身麻衣,那麻衣老人霍然轉過身來,道:“不錯,他确是未死,只是你今生再也休想見着他了!”
梅吟雪心頭一寒,道:“真的麽?風老前輩,他說的是真的麽?”
風漫天木然道:“不錯!”
梅吟雪倏然放開了手掌,道:“他是我的夫婿,我為什麽不能見他?”
風漫天凝目前望,不敢接觸到梅吟雪的目光,麻衣老人負手而立,冷冷地望着梅吟雪。
梅吟雪冷笑一聲,緩緩道:“風老前輩,我此刻對你說的話,你切莫誤會,我絕非以救命恩人的身份對你說話,因為我有心要救的根本不是你,我只是站在一個曾經同船共渡的人那種地位向你說話。”
風漫天面上陣青陣紅,梅吟雪接口道:“我一個弱女子,又敵不過你們的武功,你們說什麽,我自然無法反抗,我雖然不能活着見他,就請在我死後,将我的屍身帶去見他。”
麻衣老人道:“你想死在這裏麽?”
梅吟雪道:“此刻我別的事不能做主,要死總是可以的吧。”
麻衣老人道:“你死了之後,我一樣也是要将你的屍身送到船上,你死上十次,也是見不着他。”
梅吟雪人稱“冷血”,但這麻衣老人的血卻遠比梅吟雪還要冷百倍,梅吟雪滿腔悲憤,到了極處,口中輕輕一笑,道:“呀!你老人家真是位大英雄大丈夫……”突地拼盡全力,踢足、拍掌、戳指,一招三式,其急如風,向那麻衣老人擊去。
麻衣老人身形一滑,梅吟雪強攻而上,哪知風漫天突地搶步擋到她身前。
梅吟雪道:“好好,你們兩位都是大英雄……”
風漫天突地大聲道:“跟我來!”
梅吟雪、麻衣老人齊地脫口道:“哪裏去?”
風漫天沉聲道:“我帶你去見他!”
梅吟雪呆了一呆,大喜道:“真……真的?”
麻衣老人道:“不是真的!”
風漫天霍然轉身,面對那麻衣老人,目中射出逼人的光彩,有如利劍一般刺在麻衣老人身上!
麻衣老人無動于衷,緩緩道:“絕情,絕欲,絕名,絕利!諸神島代代相傳的‘四絕戒令’,閣下難道已忘記了麽?”
風漫天道:“未曾忘記。”
麻衣老人道:“那麽閣下為何……”
風漫天冷笑一聲,道:“風某四十年前,心中無名利色欲之念,但這情之一字,卻是再也絕不掉的,此番我帶她前去,一切後果,自有我一人擔當,不勞閣下費心。”
他目光瞬也不瞬地瞪着麻衣老人,麻衣老人的目光也冰冰冷冷地望着他,兩人目光相對,良久良久,麻衣老人道:“你既要自尋苦惱,我也只得由你……”目光一閃,轉向梅吟雪,冷冷道:“只怕你見着他後,更要傷心一些。”
話聲一了,當先向門外走去,梅吟雪、風漫天跟着他走下山岩,只見他貼着山岩,向左一轉,前行約莫十丈,突地頓住腳步。
風漫天一指他身旁的洞窟,道:“到了!”
梅吟雪喜極而呼,一步掠了過去,只見那陰濕黝黯的洞窟前,竟有一道銅栅,南宮平赤足麻衣,盤膝坐在銅栅裏,頭頂之上,紮着白布,布上血漬殷殷,梅吟雪心痛如絞,悲嘶道:“你……犯了什麽過錯,他們要将你關在這裏?”
南宮平面上肌肉,立刻起了一種痛苦的痙攣,但雙目仍然緊緊閉在一起。
風漫天道:“無論是誰,一人此島,都要在這洞窟裏坐滿百日,才能出去……”
梅吟雪雙手抓住銅栅,道:“你……你怎麽不張開眼來……是我,我來了……”
南宮平雙目緊閉,一言不發,梅吟雪雙手一陣搖晃,銅栅叮當作響,淚珠簌簌流滿面頰,顫聲道:“你……你為什麽不睬我……”
麻衣老人道:“你既已見過他一面,他既已不願理你,此刻你總該走了吧。”
梅吟雪霍然轉過身來,道:“好,我走,但我卻要問你一句,你解了我的毒,救了我的命,是否就是因為他發誓答應你永遠不再理我?”
麻衣老人冷冷道:“你倒聰明得很。”
梅吟雪凄然一笑,望向南宮平道:“小平,你錯了,你難道不知道我寧願和你死在一起,死在你的懷裏,也不願被這雙髒手救活!”
南宮平面色又是一陣痙攣,只聽那麻衣老人道:“你離開此島後,死活都由得你,此刻你卻必定要走了!”
話猶未了,突地一指點向梅吟雪“肩井”大穴。
風漫天大喝一聲:“且慢!”掌中木杖一伸,擋住了麻衣老人的手指。
麻衣老人道:“風兄,你如此做,你難道忘了……”
風漫天望也不望他一眼,冷笑道:“忘了什麽?”
麻衣老人道:“你難道忘了此島的禁例,以你兩人之力,便想和諸神島的禁例對抗,豈非做夢?若是驚動了大殿上的長老,到那時你兩人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別人了。”
風漫天面色一陣慘變,緩緩垂下木杖。
梅吟雪道:“小平,你不願意和我死在一起麽?我們一起死了,也遠比在這裏受罪好得多,你若張開眼睛看我一眼,我死了也心甘情願,你……”
哪知南宮平雙目仍然閉在一起。
梅吟雪慘然道:“人生最大難便是一死,你那誓言真有那麽嚴重麽?”
南宮平有如死了一般,麻衣老人冷笑道:“你一心想死,別人卻不願死哩。”
梅吟雪呆了半晌,突地反手一抹淚痕,道:“好!我走!”
麻衣老人道:“随我來!”兩人一齊向海邊走了過去。
梅吟雪芳心寸斷,再也未曾回頭,目中的眼淚盛眶而轉,卻再也沒有一滴流落下來。
南宮平只聽她腳步之聲,漸行漸遠,緊閉的嘴唇,才微微開了一線,顫聲道:“吟雪,我……我對不起你……”兩道鮮血,順着嘴角流出,恰巧與頰上流下的眼淚混在一處。
風漫天木立當地,有如死了一般緩緩道:“但願她能了解你我的苦衷……”
南宮平流淚道:“我知道她必将恨我一生,我也絕不怪她,但是……但是我多麽願意她知道我這麽對她,是為了什麽!”
風漫天目光遙望雲天深處,一字一字地緩緩道:“她永遠也不會知道的……”
梅吟雪真的永遠也不會知道麽?她此刻已孤獨地飄流在那茫茫的大海上,是生是死,都難以預測,只怕她也只是永遠帶着那一顆破碎的心,直到生命的末日了!
但是,南宮平、風漫天,這兩個頂天立地的男兒,卻又為了什麽要如此做呢?他們不是曾經都有那種含笑面迎死亡的俠心與傲氣麽?
洞窟中的陰濕黝黯,幾乎是令人難以忍受,四面滿長着青苔,到了夏日,蚊蚋蟲蟻,到處橫行,更是令人難堪。
南宮平死一般坐在洞中,先些日子他神色間還會露出許多痛苦的情感,到後來他情感好像是也完全麻木。
洞外浮雲悠悠,風吹草動,他望也不望一眼,季節由暮春而初夏,初夏而盛夏,他身上的麻衣,早已變得又酸又臭,到後來幾乎變成破布,他也全不放在心上,每日由那“獸人”送來的一盤食物,更是粗粝不堪,幾乎令人難以下咽,他卻食之如饴。
這其間他心緒和意志的變化,是多麽強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颔下漸漸生出了胡須,他的确是蒼老了許多。
自那日後,他便再未見到風漫天,也未曾見過麻衣老人,朝來暮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一日他靜坐調息,漸人物我兩忘之境,突聽“嘩”地一聲,銅栅大開,那麻衣老人,立在洞前,道:“恭喜閣下,正式成為諸神島上一員。”
他口中在說恭喜,語氣中卻無半分喜意,南宮平木然站了起來,眼角也不望他一眼,麻衣老人道:“自今日起,閣下便可換一個居處了。”
南宮平跟着他沿着清溪,走向繁林,只見這一條漫長的通路,沒有一塊亂石,沒有一片碎葉,走了半晌,林勢一開,一片寬闊的空地上,圍着四行木屋,每行約有二三十間,每間木屋的門口,都筆筆直直地坐着一位麻衣白發的老人!
這些老人高矮胖瘦不一,但面上的表情,卻都是冰冰冷冷,全無一絲情感,有的呆坐望天,有的靜着看書,數十人坐在一起,卻聽不到一絲語言之聲,南宮平走過他們身邊,他們看書的仍在看書,呆坐的仍然呆坐,沒有任何一人轉動一下目光,去看南宮平一眼。
麻衣老人将南宮平帶到角落一間木屋,只見門上寫着兩個大字:“止水”,麻衣老人道:“這便是你的居處。”擡手一指“止水”兩字,接道:“這便是你的名字,到了時候,我自會帶你入殿,但未到時候,你卻不得走離此間一步。”
南宮平“哼”了一聲,算做答話。
麻衣老人道:“你可有什麽話要問我麽?”
南宮平冷冷道:“沒有!”
麻衣老人上下望了他一眼,道:“好!”轉身走人濃林的更深之處,這裏所有的老人身上麻衣,全是黃葛顏色,但他身上的麻衣,卻染成了深紫,原來他是這島上的執事人其中之一,是以他衣服的顏色,也和別人不同。
這島上執事人只有七個,風漫天與他俱是其中之一,每個執事之人,都有一個弟子以供驅策,那怪物“七哥”與那“金毛獸人”也都是那七個弟子其中之一。
這些事南宮平自然要等到以後才會知道,此刻他輕啓房門,只見房中四壁蕭然,僅有一塌,一幾,一椅,矮幾上放着一襲麻衣,一雙木筷,一個木碗,一本絹書,矮幾下是一雙麻鞋,那張床長不滿五尺,上面一無被褥,只有一張薄薄的草席。
他轉眼凝望那些靜坐如死的麻衣白發老人,暗忖道:“這難道就是武林中傳說的聖地‘諸神殿’?這難道就是‘諸神殿’的生活?難怪風漫天離此地越近,憂郁便越重!只因此地除了他之外,再無一人有人類的情感!”
只是那百日絕情窟囚居,已使他學會忍耐,他搬起了椅子,拿起了絹書,竟也學那些老人一樣,坐在木屋的門口,随手一翻那本絹書,他的心卻不禁劇烈地跳動起來,只見書上赫然寫着:“達摩十八式。”
要知“達摩十八式”本是少林絕藝,當今武林中,見過這種絕技的人已是少之又少,會的更是絕無僅有,這本薄薄絹書若是出現于中原武林之中,立時便會掀起一陣巨浪,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将為争奪此書而喪生,但此刻在諸神島上,這本武林中人人夢寝以求的秘笈,卻像是廢紙一般地随處置放着。
南宮平目光再也不願自書上移開,他全心全意都已沉迷于這種武功的奧秘中,到了中午,那金毛獸人提來兩個鐵桶,老人們便自屋中取出木碗木筷,每人盛了一碗,他們行路,進餐,進退,坐下,無論做什麽事,全是沒有一絲聲音發出,彼此之間,誰也不向誰問上一句。
過了三日,還未黎明,那“金毛獸人”便将每人屋中的絹書換了一本,南宮平心中方自懊惱,哪知展開新換的絹書一看,卻是“無影神拳譜”,更是久已絕傳于世的武功秘笈。
這樣過了五六十天,南宮平幾上已換過二十本書,每一本俱是武林罕見的武功秘笈,南宮平咬緊牙根,全都記了下來。
要知道這些老人未人諸神島前,俱都有過一陣輝煌的往事,俱都是曾經叱咤一時的武林高手,一入諸神島後,誰也不能再活着離開這裏,是以這些在人世無比尊貴的武功秘笈,在這裏才會看得如此輕賤,有的人只是視為消遣,有的人根本不看。
朝來暮去,又不知過了多久,南宮平竟未聽到一句人語,有時他甚至忍不住要猜這些老人俱是行屍走肉,根本已無生命。有一日驟然下雨,這些老人卻渾如不覺,沒有一個人入屋避雨,到了深秋,他們仍只穿一襲麻衣,誰也沒有畏寒之态,但南宮平卻不禁冷得發抖,只得暗中運氣調息,三五日後,他居然也習慣了,他這才知道自己的武功已有驚人的進境,那些驚人的武功秘笈,已像是島上那些粗粝的食物一樣,在他身體裏消化了。
于是他睡得更少,吃的也更少,但精神卻更加健旺,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