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3)
久,又忍不住問道:“怎會可惜得很?”
那癞子長身而起,走到船頭,道:“我方才聽你說起你朋友的名字,俱都是武林中聲名響亮的俠士,就連葉曼青、王素素她們,也都是溫柔美麗的女子,但梅吟雪麽……哼哼,她心腸冷酷,聲名又劣,加上年齡比你大子許多,你臨死前偏偏想起她來,豈非可笑、可憐、可惜得很。”
南宮平面色大變,坐在地上,一言不發地連喝了幾口酒,突地緩緩站了起來,緩緩走到那癞子身後,緩緩道:“無論你說什麽,我都知道她是世上最最多情,最最溫柔,最最偉大的女孩子,她為要救別人,要保護別人,不惜自己受苦難,受侮辱,觸縱然聲名不好,她年紀縱然比我大上許多,但她只要能讓我跪在她腳下。我已完全心滿意足。”
那癞子身子震了一震,沒有回過頭來。
南宮平目中一片深情,凝注着那癞子瘡痕斑斑,肮髒醜怪的頭頂,緩緩道:“她是個最愛幹淨的人,但為了我卻不惜忍受污穢,她是個驕傲的人,但為了我卻不惜忍受屈辱,她雖然對我千種柔情,萬種體貼,但在我生存的時候都不告訴我,只是獨自忍受着痛苦,只是有一次在我将死的時候,才露出了一些,這不過是為了……為了……”話未說完,已是熱淚盈眶。
那癞子雙肩抽動,晶瑩的淚珠,簌簌地流過他那醜惡肮髒的面頰。
南宮平伸手一抹面上淚痕,突地悲嘶着道:“吟雪,你為什麽還要瞞住我,難道你為我犧牲得還不夠多……還不夠多麽……”
那癞子突地慘然呼道:“平……”反身撲到南宮平懷裏。
南宮平緊緊抱着她的身子,親着她頭上癞瘡,再也看不到她的醜怪,嗅不到她的髒臭,因為他已知道這最髒、最醜、最臭的癞子,就是那最真、最香、最美的梅吟雪。
梅吟雪緊抱着南宮平的身子,悲泣着道:“我再也不離開你了,從此以後,世上任何事我都不再放在心上,我就是又老又醜,就是別人口裏的淫婦,毒婦,也要死跟着你,不管你讨不讨厭我。”
南宮平滿面淚痕,道:“我讨厭你,我讨厭你,我讨厭你,你為什麽不早些告訴我,你為什麽要獨自受苦?”
梅吟雪道:“你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想撕開我外表那讨厭的假裝,告訴你我一直是在你身邊的,無論到天涯到海角……”
風漫天仍然端坐不動,頭也未回,但在這冷漠的老人緊緊閉着的眼簾中,卻也已流出了兩行淚珠。
他縱然鐵石心腸,卻也不禁被這其深如海的至情所動,突聽“轟”然一聲,船身驀地一震,甲板上的酒壇,卻都震得跳了起來,濺得滿地俱是酒汁,原來船已擱淺,而距離那滿布着尖岩與黃沙的海岸,也已不及三十丈了--船裏的海水,卻仍未浸上甲板。
久別重逢的喜悅,誤會冰釋的喜悅,再加以死裏逃生的喜悅,終是比深邃真誠的愛情中必有的那一份憂郁愁痛濃烈得多。
南宮平、梅吟雪雙手互握,涉着海水,上了那無名而又無人的荒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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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漫天看到這兩小的柔情蜜意,心中只覺又是歡喜甜蜜,又是悲哀痛苦,蒼天為什麽總是将濃烈真摯的愛情,安排在磨難重重、艱苦憂慮的生命中?難道平凡的生活,就不會培養出不平凡的愛情麽?
梅吟雪剝開了籠罩在她頭上的易容藥,露出了她那雖然稍覺憔悴,卻更添清麗的面容,這無人的荒島上,便像是盛開起一朵純白秀絕的仙桂幽蘭。
只見海上碧波蕩漾,島上木葉青蔥,湛藍的蒼穹,沒有片雲,更像是一顆透明的寶石一樣,天地間充滿着美麗的生機,柔情蜜意,花香鳥語,死亡、陰謀、毒殺……人間這一切醜惡的事,都像是已離他們很遠了。
一株高高的椰子樹下,他們在傾訴着彼此的相思。
另一株高高的椰子樹下,風漫天卻在啜飲着僅存的苦酒,一陣潮水漲起,将那艘三桅船沖上了海灘,甲板上的獸群,驟然見着陸地,便似又恢複了威風,各個在籠中咆哮不已。
那怪物“七哥”不知在何處尋來許多野果,又拾來一些椰子,但開殼一看,裏面的水汁卻已将于了,原來還是去年留下的。
梅吟雪斜倚在長長的樹幹上,口裏嚼着一枚果子,輕笑道:“若是我們能永遠在這裏,我真不想回去了,只可惜這艘船可以補的,船補好了,唉……”
海濤拍岸,配着她夢一般的語聲,當真有如音樂一般……
南宮平嘆息道:“誰想回去……”
突見梅吟雪面色驟然一變,驚呼道:“不好!”翻身一掠,向風漫天奔去。
南宮平心頭一震,這兩日來他連聽兩次“不好”,一次是中了迷毒,一次是坐船将沉,兩次俱是險死還生,兩次都是十分僥幸才能逃離險境,此刻他第三次又聽到這“不好”兩字,實是心驚膽戰,驚問一聲:“什麽事?”人也随之掠去。
梅吟雪一把拉住了“七哥”,惶聲問道:“你方才那兩壇酒是在何處尋得的?”
“七哥”瞪着一雙野獸般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她,一言不發。
風漫天道:“梅姑娘向你問話,正一如老夫向你問話一樣。”
那怪物“七哥”眼睛翻了兩翻,道:“艙裏海水沖激,水壇和酒壇都撞破了,只有那兩壇酒,是另外放在一處高架上的。”他費了許多力氣,才将這句話說完。
梅吟雪呆了一呆,恨聲道:“好狠的得意夫人!”
風漫天面容木然,緩緩道:“我早已覺察出了,但我惟願你們在臨死前這短短一段時期裏,活得愉快一些,是以不忍說出來。”
南宮平茫然問道:“什麽事?難道那兩壇酒裏,也下了毒麽?”
梅吟雪黯然點了點頭,道:“正是,那得意夫人算定船将沉時,風老前輩必定要尋酒來飲,她生怕大海還淹不死我們,便早已在這兩壇酒裏下了劇毒,唉……我怎地這樣糊塗,一時竟沒有想到她所用的毒計,俱是連環而來的,一計不成,還有二計……”
她語聲微頓,突然大聲道:“風老前輩,得意夫人所施的迷藥,雖然無法可解,但毒藥與迷藥的藥性卻是大不相同……”
南宮平忍不住道:“有何不同?”
梅吟雪道:“她所施的迷藥以迷人神智為主,藥性乃是行走于神經大腦之間,而且散布極速,便是有通天的內力,也無法可施,但這毒藥的毒性,卻是穿行胃腑,內服的毒性,雖比外傷的毒性厲害十倍,但內功若是到了風老前輩這樣的火候,十之八九,可以內力将毒性逼出,風老前輩,你卻連試都未曾試上一試,這是為了什麽?”
風漫天垂目道:“老夫一個人活在這荒島上,又有何意思?還不如陪你們一齊死了,大家在黃泉路上,也落得熱鬧些。”
梅吟雪呆了半晌,凄然一笑。
南宮平笑道:“我這條命本該早已死過許多次了,此刻不過是撿回來的,老天讓我多活一段時候,讓我見着了你,讓我們還能痛痛快快享受這幾個時辰,我還有什麽不滿意的?”他仰天一笑,又道:“何況,人生在世,若是堂堂正正地活了一生,又有風老前輩這樣的英雄,和你這樣的女子陪着一齊去死,當真是可慶可幸之事,我南宮平夫複何求?”
風漫天張目望了他一眼,森嚴的目光中,第一次有了慈祥的笑意,喃喃道:“好好……”
梅吟雪垂下眼簾,偎向他身邊,死亡雖已将至,但他們卻毫無畏懼,反而面含微笑,攜手迎接死亡!
死亡!你雖是千古來最最可怖之事,但你有什麽值得驕傲之處!
椰子樹的陰影,靜靜地籠罩在他們身上,也不知過了多久,風漫天突地一拍大腿,大聲道:“你們還等什麽?”
南宮平、梅吟雪微微一呆,風漫天道:“你倆人彼此相愛之深,可說老夫生平僅見,既是同命鴛鴦,還不快些同結連理?”南宮平道:“但……”
風漫天大聲道:“但什麽!此時此刻,父母之命,媒妁而言,一概可以免了,待老夫強作媒人,讓你們臨死前結為夫妻。”
南宮平、梅吟雪眼波交流,對望一眼,梅吟雪雖然豁達,此刻也不禁羞澀地垂下頭去,眼波一轉,面上突地現出幽怨之色,咬一咬牙,轉身大步走了開去。
風漫天大奇道:“什麽事,難道你不願意?”
梅吟雪頭也不回,道:“正是,我不願意。”
南宮平大驚道:“傲……傲……”
風漫天心念一轉,忖道:“是了,梅吟雪年齡比南宮平大了許多,在武林中聲名又不甚好,是以她暗中不免有了自卑之感,心裏雖早已千肯萬肯,但一提婚事,卻又不免觸及了她的隐痛。”
這睿智的老人心念一轉,便已将她這種患得患失矛盾到了極處的心情分析出來,當下冷笑一聲,道:“梅姑娘,我先前只當你是個聰明的女子,哪知你卻笨到極處,此時此刻,你竟然還想到這些!”
梅吟雪頓住腳步,卻仍未回過頭來。
風漫天道:“你如此做法,難道真要與南宮平含恨而終,在羞辱痛苦中死去麽?”
梅吟雪雙手捂面,放聲痛哭起來,突地回身撲到南宮平身上,哭泣道:“我願意嫁給你,只要你願意,我願意生生世世做你的妻子。”
南宮平顫聲道:“我……我當然願意……”語聲未了,喜極而涕。
風漫天哈哈一笑,道:“兩個傻孩子……”一手一個,将南宮平、梅吟雪兩人強拉着跪了下來,接口道:“大喜的日子,還哭什麽,皇天後土為證,天地君親為證,今日我風漫天作主,令南宮平、梅吟雪兩人結為夫妻,生生世世,不得分離。”
他早已站起,此刻又換了個地方,大聲道:“新郎官,新娘子行三拜禮,一拜天地,二拜鬼神,三拜父母……”忽然又移到南宮平、梅吟雪兩人的身前,大笑道:“第四拜還要拜一拜我這個媒人。”
他一身竟兼了主婚、媒人、司禮三職,南宮平、梅吟雪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聲來,他兩人面上淚痕未幹,笑容又起,亦不知是哭是笑。
要知這兩人的婚事,在為世俗難容,若不是兩人一齊來到這荒島,若不是有風漫天這樣的磊落英雄強作媒人,他兩人縱然彼此相愛,卻再也不能結為夫妻,只是此刻聚時已少,他兩人的毒性已将發作,思想起來,又不禁令人傷感。
風漫天哈哈一笑,道:“大禮已成,新郎倌新娘子,便該入洞房了。”
梅吟雪面頰一紅,垂下頭去。
風漫天大笑道:“新娘子還怕羞麽?”
這老人興致勃勃,将南宮平、梅吟雪兩人拉起,指着一對高高的椰子樹道:“這便是你兩人的龍鳳花燭,雖嫌太大了些,但卻威風得多,洞房裏……”以手敲額,喃喃道:“洞房在哪裏,噢,有了有了,那船上的船艙反正未被海水浸濕,就權充你兩人的洞房好了!”
那怪物“七哥”一直咧着大嘴在旁觀望,此刻突然笑道:“等一等。”
衆人都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只見他尋了一柄斧頭,将船底的漏水處砍得更大了些,船中的海水,便自艙內流了出來,他又在船上拆下些木板,尋了些釘子,那艘船本已斜斜擱在海灘上,不一會艙中的海水全都流出,“七哥”便用木板将那船艙的破洞補好,大笑道:“我們陪新人一齊上船,黃昏漲潮時這艘船便又可回到海上,我們一齊死在海上,總要比死在這荒島上好多了,;”
風漫天含笑道:“近年來你果然聰明得多了……你們這對新人,還不快人洞房!”
南宮平、梅吟雪,兩人雙手緊握,互相偎依,心裏既充滿了柔情蜜意,也充滿了悲怨凄涼。
風漫天眼望着這一雙佳偶,心中又何嘗不在暗暗嘆息,忖道:“這兩人男才女貌,當真是天成佳侶,今日良辰美景,我能眼見他兩人結成連理,本當是天大的喜事,怎奈會短離長,最多再過五六個時辰,毒性便要發作了。”
“會短離長,會短離長……”他心中反反複複,只在咀嚼着這短短的四個字裏那長長的悲哀滋味,但卻始終未曾說出口來,口中反而連聲大笑着道:“今日萬事大吉,只可惜少了兩杯喜酒。”
他拉着南宮平、梅吟雪兩人走到船上,送到艙門,笑道:“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兩位切莫辜負了春宵,快些進去……”說到最後一句,他已将兩人推了進去,“砰”地一聲,關上了艙門,面上的笑容,也随着艙門一齊關了進’去。
他手扶艙門,瞑目低語:“別了,別了……”只因他知道這艙門一關,彼此就永無再見之期。他黯然嘆息一聲,踱了開去,他要獨自去迎接死亡,他本是孤獨地來,此刻又孤獨地去,只是他絢爛的一生,卻永将在人間流傳佳話。在這剎那之間,他才真的蒼老了起來。
他對“七哥”招了招手,道:“你過來……”
哪知他話猶未了,艙門又開,南宮平、梅吟雪攜手走了出來。
風漫天瞪起眼睛,大聲道:“你倆人新婚夫妻,不入洞房,出來作甚?”
梅吟雪嫣然一笑,“出來陪你!”
風漫天道:“誰要你們來陪,快去快去……”南宮平、梅吟雪一言不發,緩緩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黃昏已臨,海潮漲起,“七哥”揚帆握舵,一艘船果然緩緩向大海中蕩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