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2)
時夜深夢回,那些痛苦的往事,一齊回到他心裏,他也只是咬緊牙關,默默忍受,對于未來的前途,他心中只覺一片茫然。
一日清晨,他猝然發覺對面木屋中的老人已不在了,誰也不知道這老人去了哪裏,誰也沒有動問一句,生死之事,在這些老人心裏,淡薄得就像是吃喝睡覺一樣,似乎就算有人在他們面前失去首級,他們也不會擡起眼睛去望上一眼。
匆匆便又過了百日,清晨時,那麻衣老人突又在南宮平門口出現,道:“跟我來!”
南宮平問也不問,站起身來就走,走過廣場時,他突地發現那些老人中,竟有幾人擡起頭來,向他望了一眼,目中似乎微微露出一些羨慕的神色,南宮平不禁大奇:“原來這些人也有情感的,只不過大家都隐藏得很好而已。”轉念又忖道:“他們羨慕的什麽?難道是我将去的地方?”
又是一條漫長而淨潔的小徑,風吹林木,簌簌作響,樹葉已微微黃了,天地間更充滿着肅殺神秘之意,南宮平知道自己這便要進入島上的心髒地區--諸神之殿--心中也不禁有些緊張。
突聽一陣皮鞭揮動之聲,自樹木深處傳出,南宮平斜目望去,只見一株大樹的橫枝上,垂着一根白線,線上竟吊着風漫天龐大的身軀,“金毛獸人”手揮一根蟒鞭,不住地在風漫天身上鞭打,口中喃喃數着:“二十八……二十九……”突地白線斷了,風漫天“撲”地落到地上,“金毛獸人”一聲不響,又在樹上挂起一條白線,風漫天縱身一躍手握白線,懸空吊起,“金毛獸人”蟒鞭又複在他身上鞭打起來,口中道:“一……二……”竟然重新數起。
那白線又柔又細,蟒鞭卻是又粗又大,風漫天縱有絕頂功力,能夠懸在線上已大是不易,何況還要禁受蟒鞭的鞭打?
南宮平頓足看了半晌,掌中已不禁沁出冷汗,但風漫天卻面容木然,默默忍受,有如頑童忍受父母師長的鞭打一樣。
鞭風呼嘯,啪啪山響,南宮平實在不忍再看。
麻衣老人冷冷道:“每日三十六鞭,要打三百六十日,白線一斷,重新來過,要在此地犯規的人,需得先問問自己,有無挨打的武功與勇氣。”
南宮平閉緊嘴巴,一言不發,樹林已到盡頭,前面山峰阻路,卻看不到屋影,只見麻衣老人伸手在山壁上一塊圓石上輕拍三掌,一塊山壁,便奇跡般轉動起來,露出,—條通路,南宮平大步而入,只聽“啪”地一聲,山壁又立刻合了起來。
秘道中彌漫着一種異樣的腥臭之氣,一盞銅燈,在一丈前的山壁上閃發着黯淡的光芒,盡頭處卻是一扇銅門。
南宮平回首望去,那麻衣老人竟已蹤影不見,這裏的每一件事,俱都出乎常理之外,他索性處之泰然,大步向前走去,只聽山腹中傳出一陣尖銳的語聲,道:“你來了麽?”
語聲未了,密道盡頭的銅門,霍然大開,南宮平早巳将什麽都不放在心上,昂首走了進去,只見這銅門之中,又是一條甬道,但甬道兩旁,卻蜂巢般開展着無數個石窟,上下兩排,也不知共有多少,有的石窟中有人,有的石窟中無人,有的石窟中燈火明亮,有的卻是陰森黑暗。
只聽那尖銳的語聲道:“一直走,莫回頭!”南宮平大步而行,索性看也不看一眼,心中卻不禁暗中嘆息:“諸神殿!這就是‘諸神殿’,若叫武林中人見了,不知如何失望……”
心念尚未轉完,只聽一聲:“這裏!上來!”聲音發自高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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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宮平仰首望去,只見甬道盡頭的山壁上,亦有一處石窟,離地竟有數丈,南宮平縱身一躍,他本待在中間尋個落足換氣之處,哪知一躍便已到了洞口,他微一擰腰,嗖地掠了進去,他知道他已進入了控制着這神秘之島的神秘人物的居處了。
石窟中的腥臭之氣,更是濃烈,左首角落,垂着一道竹簾,竹簾前一張高大的石案後,露出一顆白發蒼蒼的頭顱,深目獅鼻,目光如電,額角之寬大,幾已占了面部一半,那兩道厲電一般的目光,冰冰地凝注在南宮平身上。
南宮平只覺全身仿佛俱已浸入冰涼的海水裏,不由自主地躬身道:“在下南宮平……”
白發老人輕叱一聲,道:“止水,你名叫止水,記得麽?你一入此島,便與世俗紅塵完全脫離,必須将以前所有的一切俱都忘去,知道麽?”語聲尖銳急快,另有一種神秘的魔力!
南宮平垂手不語,目光直望着白發老人,他心中一無所懼,是以目光亦甚是坦蕩、明銳。
白發老人突地展顏一笑,道:“你能住在‘止水室’中,當真可喜可賀,你可知道‘止水室’以前的主人,便是神雕大俠……”
南宮平冷冷道:“世俗紅塵中的聲名榮譽,在下早已忘了。”
白老人大笑道:“好好。”南宮平一入此島後,第一次聽到大笑之聲,心中不覺甚是驚奇,只聽他笑道:“就憑此話,該喝一杯!”雙掌一拍,道:“酒來!”此地居然有酒,南宮平更是奇怪。
只見竹簾一掀,一個四肢細長彎曲,全身綁住白布,面目既不像人,亦不像獸,僅有一堆灰發,一雙碧眼,和一張幾乎無唇的闊口的“人”,手裏托着一只木盤,盤上有杯有酒,輕輕走了出來,又輕輕走了回去。
南宮平心頭立刻便又泛起那種厭惡恐懼之感,只是此“人”手掌競只有兩根指頭,耳朵尖尖細細,滿生細毛。
這些日子來他已見過許多半人半獸的怪物,但此刻這怪物卻尤其可怖,白發老人見了他的面色,哈哈笑道:“你以前有曾見過這樣的人類麽?”
南宮平道:“在下還未不幸到那種程度!”
白發老人手掌一揮,一滿杯酒便平平穩穩飛了過來,仿佛下面有人托着似的。
南宮平一飲而盡,酒味辛辣奇異。
白發老人笑道:“是了,你自然未曾見過,你可知道,這哪裏是人,它根本就是只野獸……”
南宮平心頭一寒,道:“如此說來,那‘七哥’以及那……”
白發老人縱聲笑道:“那些也全都是野獸,老夫一生致力‘華陀神術’,費了數十年心血,才将十餘只野獸創造成人……”
南宮平駭然道:“但……”
白發老人道:“百十年前,武林曾有一人,能将人類肢體随意移動,他能将你的手掌移植到頭上,鼻子移植到手上,而且讓它在那裏生長,于是他便造成了不少妖物,他自己在世人眼中,也變成了妖物。”他得意地一笑,接着道:“但他這種技巧,與老夫相比,卻仍是望塵莫及,只因他這不過只是将皮膚甚至骨骼移植,造成畸形之人,而老夫卻是将人類的生命,賦與野獸,想來縱然華陀複生,也未見得能有老夫今日的成就!”
南宮平越聽越是心寒,他這才知道風漫天将獅虎狼豹等野獸運到此間的用途,也明白了那腥臭之氣的來源。
只見白發老人笑容一頓,面容突地變為陰森憤怒,緩緩道:“世人如此不幸,便因為世上庸醫太多,老夫八十年前,便被庸醫害了,是以不惜千辛萬苦,尋得‘華陀神經’,二十年前,老夫已将山羊變為騾馬,騾馬變為山羊,今日老夫卻已将改變它們的頭腦與喉舌,賦予它們人類的聲音與思想,換而言之,老夫若要将人類變為野獸,自然更是容易得很……”
南宮平只覺四肢冰冰冷冷,他自入此島後,見的怪事實在太多,雖然早已見怪不怪,但此刻聽了這種聞所未聞、駭人聽聞之事,仍不禁為之微微顫抖起來,仿佛自人間突地進入魔獄,幾乎忍不住要奪門而出。
白發老人展顏一笑,道:“這些玄妙的道理我此刻對你說來,還嫌太早,但日後你自會懂的,這島上之人,雖然人人俱曾是武林名人,能入此室,卻并不多,數十年來,島上的一切開支,均賴你南宮世家接濟,是以老夫對你特別優待一些。”
南宮平道:“在下一入此間,一心已無別念,但卻有一事,始終耿耿在心,只望能見到我那大伯父一面!”他此話說來,表面上雖然平平靜靜,其實心中卻激動異常,要知他那時不肯張開眼睛去看梅吟雪一眼,為的便是他大伯的安全。
原來那日,海面嘯聲一起,他心神大是分散,是以一掌僅将自己震暈,等到他醒來之時,只見船上已多了個麻衣老人,正在為風漫天解救毒性,當時他心中大喜,一躍而起,道:“老前輩可有多餘的解毒靈藥麽?”
那麻衣老人道:“你身未中毒,要這解毒靈藥作甚?”
南宮平一指梅吟雪道:“但……”
那時他話尚未曾出口,麻衣老人便已冷冷道:“這女子與諸神島一無關連,我為何要解救于她?”
南宮平再三哀求,麻衣老人卻有如不聞不問,南宮平惶急之下,動手去奪,卻又不是那麻衣老人的敵手,只得一把抱起梅吟雪的屍身,便要與梅吟雪死在一處。
麻衣老人那時面色才微微一變,道:“你既有與她同死的勇氣,卻不知你有無把她救活,犧牲自己的勇氣?”
南宮平自是斷然應了,麻衣老人道:“你若是答應此後,永遠效忠‘諸神島’,再不理她,我便把她救活。”南宮平為了梅吟雪的性命,自然無不答應,哪知麻衣老人卻又冷冷道:“你此刻雖然答應,但到時你一聽到她的聲音,只怕立刻便将此刻所說的話忘了,你此刻雖然一心想要救活她的性命,但等到勢必要與她分手之時,只怕又寧願和她作一對同命鴛鴦,一起去死了。”
這老人雖然冰冰冷冷,但對少年男女的心理,卻了解得甚是透徹,當下南宮平愕了一愕,尋思半晌,竟答不出話來。
只聽麻衣老人道:“但只要你發下重誓,老夫卻不怕你違背誓言,只因在‘諸神島’上若有一人違誓,那麽他島上所有的親近之人,都要受到株連,你可知道你島上有什麽親人麽?”
南宮平道:“我島上哪裏有……”突地想到南宮世家中先他而來的大伯父,豈非是自己的骨血親人?立時改口道:“我知道。”
麻衣老人道:“知道便好。”當下南宮平便發下重誓,船至“諸神島”,麻衣老人為他紮好頭頂傷口,令他換了衣服,便将他帶到那山窟之中,等到梅吟雪來了,他雖有千百次想睜開眼睛,與梅吟雪共生共死,但他又怎忍為自己的私情,害得他嫡親的大伯父去應那殺身重誓,他自己雖不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但他對別人的生命卻看得甚是珍貴。
他心頭有許多話,卻要等到見着他大伯父時詢問,此刻只聽這“諸神島”上,神秘的主宰白發老人道:“你可想見一見你的親人麽?”
南宮平道:“正是!”
白發老人冷冷一笑,道:“你既然已将往事全都忘去,卻為何還要想見你世俗中的親人?”
南宮平愕了一愕,只見白發老人面色一沉,正色道:“你要知道,我要求‘諸神島’上,人人俱都忘了一切,完全做到絕情、絕欲、絕名、絕利之境界,是為什麽?而凡是被我邀入此島上的人,卻又全都是久經滄海的武林精英。”
南宮平冷冷道:“這道理何在,在下實是不知,也想不透前輩可以用什麽話來解釋!”
白發老人道:“只因我要在這‘諸神島’上,建立許多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事業,我要求島上每一個人,都能發揮他全部的力量,完全不受外物的騷擾,我這事業若是成功,古往今來的帝王名将的功業與我相比,都将要黯然失色,只可笑武林中人,卻将這‘諸神殿’視作隐居避世之地。”
南宮平忍不住脫口問道:“什麽事業?”
白發老人目光一亮,道:“每個人童年中俱有許多幻想,長大後這些幻想就會變得更加美麗,你童年時是否也曾幻想過煉鐵成金,隐形來去,這些虛無缥缈的荒唐無稽之事?”
南宮平在心中微笑一下,道:“不錯!”
白發老人道:“煉鐵成金,隐身來去,這兩件事已可說是人類最通俗的幻想,無論什麽人,他一生之中,在他心底深處,必定都曾有過這種幻想,但還有些事雖不如這兩事那般通俗,想起來卻更令人興奮,有的人幻想不必讀書,只要将書本燒成紙灰,和水吞下,便可成為博學通才,有些人幻想灼火毋庸油蠟,便可大放光明,有些人幻想車馬能飛,任憑你遨游天下,有些人幻想只要吃下一顆丸藥,便可變成極為聰明,或是便可終年不吃食物。”
他語聲微頓,接口道:“從前有個笑話,你必定聽過,那人說若是眉毛生在手指上,便可以用來擦牙齒,若是鼻孔倒生,鼻涕便不會流出來,若是眼睛生得一前一後,便再也用不着回頭,這笑話便是我的幻想,但這幻想卻已變為事實,你此刻若想将眉毛移到指上,鼻子位置倒轉,老夫立時便可為你做到,不信你大可試上一試。”
他肩頭一動,似乎便想站起,南宮平道:“在下覺得還是讓鼻涕流下好些,回頭也不太麻煩。”
白發老人哈哈一笑,道:“不但老夫這幻想已成實現,便連那些虛無缥缈、荒唐無稽之事,此刻也已都将實現。”
南宮平心頭一跳,大駭道:“真的麽?”
白發老人道:“我将那些人的俗塵全都洗淨後,便要他們來研究這些工作……”他舉手一指甬道兩邊的石窟,接道:“那些洞窟,便是他們的工作之處,你且瞑目想上一想,這些幻想實現之後,這功業豈非足以流傳百世。”
南宮平呆呆地望着這老人,亦不知他究竟是超人抑或是瘋子。
只見白發老人面色突又一沉,揮手道:“今日我話已說得太多,耽誤了不少工作,你進入此間後,言語行動,已無限制,但每年卻只能見着天光一次,此刻你不妨去四下看看,然後随意選個石室住下,等到明日,我再喚你。”
南宮平滿心驚愕,依言躍下,望着那兩排石窟,想到這些石窟中正在進行的工作,他心中雖然充滿好奇之心,卻又不敢去面對他們,只因他實在不敢想像,這些幻想若是真的變成事實,到那時這世界會變成什麽樣子?心念一轉,又忖道:“難怪風漫天要買那許多奇怪的東西,難怪‘群魔島’要極力阻止那批珍寶運來,想來‘群魔島’必定已知道一些這裏的消息,生怕他們這些幻想,真的成功,到那時‘群魔島’上的人,豈非要變作‘渚神殿’的奴隸!”
思忖之間,他腳步不覺已走近第一間石窟,只見這石窟甚是寬大,昏黃的燈光下坐着兩個老人,桌上滿堆着書紙與木塊,見了南宮平,也不覺驚奇,南宮平不敢問起他們以前的名字,只是期艾着問了問他們此刻的工作。
其中一個老人便耐心向他解釋,他們是在研究一種建築房屋的新法,先從屋頂開始,依次往下建築,最後做地基,他又解釋着說,這種方法和世間兩種最精明的昆蟲--蜜蜂和蜘蛛--的建築方法完全相同。
南宮平茫然謝了,走到另一間石室,只見室中滿堆着薄薄的面餅,和無數大小不同的瓦罐,兩位埋頭工作的老人,告訴南宮平,他們已将研究出一種神秘的藥水,即以筆蘸着這種藥水,将經典書籍寫在面餅上,然後絕食十日,吃下面餅,所有的知識,便會深入心裏,十年寒窗的成就,你只要吃下幾頓面餅,便可代替,此時那藥水的分量雖然還未完全配妥,絕食十日也不太容易,但成功的日子,卻已定必不遠了。
南宮平又茫然謝了,另一間石室中,燈火通明,有如白晝,四下零亂地挂着無數個水晶瓶子,瓶中盛放着各種顏色的藥水,一眼望去,但見四下五光十色,色彩缤紛,當真是美不勝收。
但在這石室中的老人,卻是枯瘦憔悴不堪,宛如鬼魂一般,颔下白須,幾乎已将垂在地上,原來這老人苦心研究隐身之術,已有六十餘年,一見南宮平,便拉着南宮平談論隐身之道,那道理端的奇妙得無法形容,南宮平全神凝注,卻也聽不甚清楚,只知道他說若是能使人身完全透明,比水晶還要透明,那麽別人便再也看不到他了。
出了這間石室,南宮平更是滿心茫然,此後他又見到以洪爐煉金的術士、坐在黑暗中幻想的哲人,以及許多幹奇百怪、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之事,他心中更是其亂如麻,哭笑不得,更不知這老人究竟是超人還是瘋子,也不知道這些工作究竟有沒有實現的一天。
只是他心中卻仍存有着一種不可抑止的好奇之心,不由自主地自下層石窟轉至上層,他聳身一躍而人,只見這石室中陰森森黝黯,仿佛一無人跡,方待轉身躍去,突聽黑暗中響起一個低沉的語聲,道:“誰?”
南宮平凝目望去,只見黑暗的角落裏,有一條人影背牆而坐,牆角中也零亂地堆積一些瓶罐,他心中暗暗忖道:“不知這個瘋子又在研究什麽?”當下簡略地将來意說了出來。
只聽那低沉而嘶啞的語聲道:“我正在研究将空氣變為食物,空氣……你可知道空氣是什麽!空氣便是存在于天地間的一種……”語聲突地一頓,緩緩轉過身來,顫聲道:“平兒,可……是……你麽……”
南宮平心頭一震,倒退三步,道:“你……”突地一腳踏空,陡然落了下去,他猛提真氣,淩空一個翻身,嗖地又躍了上來,只見黑暗中這條人影發髻蓬亂,目光炯炯,有如厲電一般,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
這目光竟是如此熟悉,刻骨銘心的熟悉,南宮平凝注半晌,身子突地有如風吹寒葉般簌簌顫抖起來,道:“你……你……”大喝一聲:“師傅!”和身撲了上去,噗地跪倒地上--坐在那陰黯的角落裏,這潦倒的老人,赫然竟是南宮平的恩師--那名傾天下、叱咤武林的江湖第一勇士,“不死神龍”龍布詩!
此時此地,他師徒兩人竟能重逢,當真是令人難以想像之事。
兩人心中,俱是又驚、又喜、又奇,有如做夢一般,甚至比夢境還要離奇,卻又是如此真實。
南宮平道:“師傅,你老人家怎地到了這裏?”
龍布詩道:“平兒,你怎會到了這裏?”他心中的驚奇,當真比南宮平還勝三分,他再也想不到方自出道的南宮平,怎會到了這退隐老人聚集的“諸神島”來。
當下南宮平定了定神,将自己這些天的遭遇,源源本本說了出來,又道:“徒兒還有一事要上禀你老人家,徒兒已成婚了。”
龍布詩又驚又喜,問道:“那女子是誰?”
南宮平道:“梅吟雪!”
龍布詩更是驚奇,直到南宮平又将此事的經過完全說出,龍布詩方自長嘆一聲,道:“人道紅顏多薄命,這女子卻真是薄命人中最薄命的人,我只望她能有個安靜幸福的暮年彌補她一生中所遭受的不幸與冤枉,哪知……”幹咳一聲,不再言語。
南宮平亦是滿心怆然,師徒兩人相對默坐,心中俱是悲哀愁苦,只因他兩人生命中的情感生活,俱都充滿了悲哀與痛苦。
南宮平擡眼望處,只見龍布詩萎然盤坐,滿面憂傷,不知比在華山之巅離別時蒼老了多少,心中不禁也甚是難受,立刻錯開話題,問道:“徒兒曾見到那‘天帝留賓’四字,還以為你老人家已到了另外一處神秘的地方,不知那日在華山之巅,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師傅你老人家又怎會到了這裏?”
龍布詩眼簾一合,垂下頭去,喃喃道:“華山之巅,華山之巅……”随手一抹眼角,默默無語。
南宮平知道他師傅自華山之巅來到此地的經過,必定充滿了驚險、離奇之事,是以才錯開話題,讓他師傅借着談話來忘卻心中的憂郁,此刻見了他這般神情,才知道這段經過中充滿的又只是悲哀與痛苦之處,是以他也不敢再問那“丹鳳”葉秋白的下落。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龍布詩長嘆一聲,道:“四十年前,我初次聽到‘諸神殿’三字的時候,便對此地充滿了幻想,今日我已真的到了此地,卻對此地失望得很,但……唉!卻已遲了。”
南宮平心念一轉,強笑問道:“師傅,那‘空氣’是否便是充沛于天地間的一種無形氣體,你老人家卻又能用什麽方法将之變為食物?空氣真能變為食物,那麽天下豈非再無饑民了。”
龍布詩果然展顏一笑,道:“平兒,你可知道這島上之人大多全是瘋子,不是瘋子的人,經過那數百日的幽禁,洗塵,過着那墳墓中死人一般的生活,只怕也差不多了……”
南宮平想到那些坐在木屋門口的麻衣白發老人,那種寂寞得不堪忍受的生活,不禁長嘆一聲。
龍布詩又道:“這些瘋子中最大的瘋子,便是那大頭島主。在此島上,在他統轄之下,誰的心智清醒,誰便是瘋子,為師到了這裏,見到這般情況,實在無法整日面對着那些行屍走肉一般的老人,寧願獨自思索,便對那島主大發荒謬的言論!”
南宮平笑問:“什麽言論?”
龍布詩道:“為師對那島主說,花草樹木,之所以生長繁榮,便是因為吸入了空氣中的養分,人們若是将風露中的一種神秘物質提出凝固,做成食物,那當真不知要節省多少人力、物力,而且天地間滿是風露,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亦不知可救活多少饑民。”
他語聲微頓,大笑道:“那島主聽了為師這番言論,果然大是興奮,大表欽服,認為是空前未有的偉大計劃,是以不經手續,便将為師請來這裏,一切東西,都任憑為師取用,是以我這裏才有許多美酒。”他雖然大笑不絕,但笑聲中卻充滿了蕭索與寂寞,這名滿天下的武林第一勇士,于今竟然也借酒澆愁,南宮平雖想随他一齊大笑,卻無論如何也笑不出口。
這“諸神島”上的人,是天才抑或是瘋子,是自得其樂的強者,抑或是無可奈何的弱者,南宮平實在分不清楚。
龍布詩聽他長嘆了一聲,笑聲也為之一斂,正色道:“平兒,為師雖然日卧醉鄉,但卻始終未曾失望灰心,時時在伺機而動,那島主若再喚你,你便可求他将你派來此地與為師--起研究這‘神秘的食物’,約莫再過數月,便是一個機會,那時我師徒能在一起,機會便更大了。”
南宮平精神一振,大喜應了。原來這諸神島上,每年俱有一次狂歡之日,到那時,這些老人雖然僅有狂歡之名而無狂歡之實,卻至少可以随意活動。第二日島主果然又将南宮平喚去,他對南宮世家的子弟雖似乎另有任務,但聽了南宮平也要去參與那“偉大的計劃”,當下便立刻應了。
黝黯的洞窟中,日子當然過得分外緩慢,但南宮平此時卻也早已學會忍耐,朝來暮去,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只覺一切都是那麽平靜,平靜得絲毫沒有變化,只有那島主不時将他喚去,但只是出神地凝望他幾眼,淡淡地詢問幾句,他發覺這奇異的島主那明亮的眼神中,竟漸漸有了混亂與憂郁,而他每去一次,這種混亂與憂郁都已增加一分,他不禁又在暗中驚疑:“難道這島主已發覺島上潛伏的危機?”
這些日子裏,龍布詩極少說話,對于即将來到的計劃,他只說了“随機應變”四字。南宮平卻默習着他已背熟的那些武功秘笈,他只覺目力漸明,身子漸輕,卻也無法探測自己的武功究竟有了怎樣的進境,有時他也會想起那些遠在千裏之外的故人,便不禁為之暗中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