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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1)

月落星沉,東方漸白,南宮平深深吸了口那潮濕而清冷的空氣,昂然進了西安城,他雖然明知要自任風萍手中取得解藥,實乃不可能之事,但他此刻決心已下,便有如釘敲入石,木燃成灰,已再無更改的餘地,因為他為人行事,只問應為或不應為,這其間絕無選擇之途,若是應為之事,縱是刀槍架頭,利矢加身,也不能改變他的決心。

這一份無畏的勇氣,使他全然無視于成敗與生死!朝市初起,路上行人,熙來攘往,但見了大步行來的南宮平,竟不由自主地側身直避,讓開一條道路,因為衆人只覺這少年神态之間,帶着一種凜然的正氣,使得他們甚至不敢仰視。

“慕龍山莊”卻是沉靜的,只是在沉靜之中,卻又帶着一種不尋常的戒備,八條勁裝急服,腰懸長刀的彪形大漢,往回巡邏于莊門之外,十六道目光,有如獵犬一般地四下搜索着,像是想從稀薄的晨霧中,尋出那曾令西安城為之震動的“冷血妃子”!

黑緞快靴,踏在灰黯的泥地上,沉重的腳步聲,一聲接着一聲……

突地,腳步之聲,一齊停頓,搜索的目光,也一齊停止轉動,齊地凝注在同一方向--一個面容蒼白、目如朗星的青衫少年,正堅定地自晨霧中大步而來,銳利而有光的眼神,四下輕輕一掃,沉聲道:“韋莊主可在?”

黑衣壯漢們交換了一個驚詫而懷疑的目光,他們似乎也被這少年的氣度所懾,雖然不願回答這種問題,卻仍然答道:“如此清晨,自然在的。”

青衫少年沉聲道:“快請莊主出來,本人有事相詢!”

黑衣壯漢齊地一愕,一個滿面麻皮的漢子突地仰天大笑起來:“快請莊主出來見你!”他讪笑着道:“天還沒有全亮,莊主還未起床,你卻要他老人家出來見你,哈哈,當真可笑得很。”

青衫少年面容木然不變,冷冷道:“你不妨去通報一聲,就說……”

麻皮大漢笑聲一頓,厲叱道:“說什麽,快些回去,等到下午時分,再備好名帖,前來求見,還不知莊主是否見你,就這樣三言兩語,就想莊主出來見你,那麽你當真是在做夢了!”

另一個大漢冷笑着道:“你若是萬字很響的朋友,也許還可商量,只可惜你不是早已成名的‘龍鐵漢’,也不是新近立萬的南宮平!”笑聲之中,滿含輕蔑。

青衫少年神色仍然不變,緩緩道:“本人正是南宮平!”

“南宮平”這三字輕輕說出來,卻像是比雷聲還要震耳,八條大漢齊地一震。呆呆地望了南宮平幾眼,突地一齊轉身飛步奔入莊門,口中喃喃道:“南宮平……南宮平……”他們便是做夢也不會想到,昨夜力拼“玉手純陽”的南宮平,今晨居然會孤身前來“慕龍山莊”!

南宮平垂手而立,這種成名的興奮,并不能使他面容有絲毫激動之色,他淡然望着他們慌亂地奔人莊門,目光中僅僅流出一絲輕蔑與憐憫。

沉靜的“慕龍山莊”,立刻動亂了起來,只聽“南宮平……南宮平!”這三字一聲接一聲,在“慕龍山莊”中震蕩着,由近而遠,又由遠而近,由輕而重!

接着,莊門中響起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無數好奇的眼睛,在門隙中、牆頭上,偷偷地窺視着,想看看這初人江湖,便能力拼終南掌門“玉手純陽”的少年,究竟是何模樣?但窺望盡管窺望,驚嘆盡管驚嘆,卻再無一人敢出大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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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宮平仍然聲色不動,木然而立,甚至連日光都沒有轉動一下,只聽一聲沉重響亮的喝聲突地在莊門內響起:“南宮平在哪裏?”

這語聲竟是那般沉重而緩慢,最後一字說完,第一字的餘音似乎還震蕩在那乳白色的晨霧中,南宮平心頭一震:“是誰有如此精深的內功?”

要知“飛環”韋七、“玉手純陽”,雖然俱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但此刻這說話的人,內力之沉重醇厚,竟是駭人聽聞。南宮平木然而立的身形,微微一動,但目光卻仍如磐石般堅定,筆直地投向那晨霧缭繞中的莊門,只聽一。聲幹咳,一條高大的人影,急步而出,朗笑道:“南宮平在哪裏?”

南宮平劍眉微皺,心中大是疑惑,這高大人影濃眉白發,正是“慕龍莊”主“飛環”韋七,但這句話的語聲,卻顯然和方才大不相同,“難道在這濃霧中,莊門後,還另外隐藏着一個武林高手?”

韋七一手捋髯,一手撩袍,目光電轉,驀地與南宮平日光相遇,兩人眼神相對,“飛環”韋七冷冷道:“南宮平你來做什麽?難道你真的不怕死麽?”語聲一頓,突地大喝道:“梅冷血,梅冷血,你可是也來了麽?”嘹亮的喝聲,一絲絲撕開了他面前的濃霧,但比起方才的語聲,卻仍有如輕鈴之與巨鼓,輕重之別,醇淡之分,不可以道裏相計。

南宮平目光在韋七身後一掃,只見他身後人影幢幢,也不知那語聲究竟是誰發出。

本已沉重的氣氛,剎那間又像是沉重了幾分,南宮平面色仍木然,直到那袅袅語聲,盡皆滅絕,他方自緩緩道:“任風萍在哪裏?”

韋七怔了一怔,大聲道:“梅冷雪在哪裏?”

南宮平劍眉微剔,突地朗聲喝道:“任風萍在哪裏?”這一聲喝聲,六個字仿佛在一瞬間同時發出,韋七須發一飄,雙拳緊握,提氣凝神,大喝道:“梅冷雪在……”

喝聲未了,晨霧中突又響起了那醇厚奇異的語聲:“你尋那任風萍做什麽?”

“飛環”韋七喝聲雖震耳,但剎那間便被這語聲切斷,甚至連餘音都已震散,南宮平目光一亮,突地展動身形,倏然一個箭步,自“飛環”韋七側身掠過,閃電般竄向莊門。

莊門後一陣輕呼,“刷”地,也有一條人影掠出,南宮平懸崖勒馬,頓住身形,閃目望去,只見“萬裏流香”任風萍已赫然立在他身前,哈哈笑道:“南宮平,你來了!好好,好好……”身形一讓,右臂斜舉作揖客之狀,笑道:“請!”

南宮平暗中吸了口長氣,腳步方一遲疑,任風萍又笑道:“有什麽事,進去說1”

莊門後的霧氣,竟比原野上還要濃重,一陣陣淡而奇異的香氣,若有若無,若斷若續地隐藏在這濃雲般的霧氣中。

晨霧與異香中,隐藏着的卻是淮?是一個如何詭異神秘的人物?是一個武功多麽驚人的武林高手?

南宮平再次吸了口氣,昂然走入莊門中,幢幢的人影,齊地讓開了一條道路,韋七濃眉一揚,似乎要說什麽,但望了那濃重的霧氣一眼,目光突地泛出畏懼之色,垂手跟着任風萍走在南宮平身後。

偌大的“慕龍山莊”突地又變得一無聲息,一聲聲緩慢的腳步聲,穿過莊院,走入大廳。

大廳中仍然點着幾盞銅燈,但在這異樣的濃霧中,卻有如荒墳野地閃爍的幾點鬼火。

南宮平步上臺階,走入廳門,身形霍然一轉,只見“慕龍莊”庭院中的山石樹木,竟也變得朦胧而虛幻,明朗豪爽的“飛環”韋七,神色間更是變得陰沉而詭秘,仿佛這“慕龍山莊”之中,已突地起了一種難言的變化,但是這變化由何而生,卻是任何人也猜測不透的事。

剎那之間,南宮平只覺自己心中也起了一種微妙的顫動,因為這一切事的顯現,俱是他未曾預料之事。心念轉動之間,大廳梁木左近,突又響起了那奇異的語聲:“南宮平,你此來可是要尋任風萍求取解藥的麽?”

南宮平心頭又是一顫,閃電般轉身望去,梁木間一片朦胧,只聽那醇重的語聲,似乎仍在繞梁飄蕩!一種尖銳而直接地好奇的欲望,使得他不假思索,身形立刻斜飛而起,筆直地向梁木間竄了上去。

大廳正梁,離地雖然極高,但這三丈高低的距離,卻并未看在南宮平眼中,哪知他身形離地之後,真氣突覺不濟,他心頭一驚,雙臂立振,勉強上拔,雙掌堪堪搭在梁木,目光一掃,但見梁上蛛網灰塵,哪有半條人影?

剎那之間,突覺又是一陣虛乏的感覺,遍布全身,一陣難言的驚悸,泛上心頭,他雙掌一松,斜飛而下,“萬裏流香”任風萍仍然滿臉笑容地望着他,只是笑容之中,卻瞞帶詭秘之意。

韋七面沉如水,緩步走到案邊,取起一根長約七寸的精制鋼針,挑起幾分燈撚,但加強了的燈光非但不能劃破濃霧,反而使得大廳中更加重了幾分陰森和朦胧,他暗嘆一聲,沉聲道:“看茶!”

喝聲未了,茶已奉上,但南宮平的目光,卻仍不住在朦胧的梁木間四下搜索,一面暗暗忖道:“怎地這一夜奔波,已使我真力如此不濟?”但他心中雖有驚疑,卻無畏懼,突地仰首朗聲道:“朋友是誰?為何鬼鬼祟祟地躲在暗中,難道沒有膽量出來見人麽?”

任風萍仰天一陣長笑,道:“南宮兄既來尋訪于我,別人是否出面,與兄臺又有什麽關系?”

南宮平心氣一沉,任風萍卻又笑道:“但兄臺來此之先,難道就未曾想到,任某為何會将解藥奉上呢?”他嘿嘿冷笑數聲,又道:“何況兄臺此刻真力已大是不濟,縱然用手強取,也是不能如意的了。”

朦胧光影之中,廳外仍有幢幢人影,南宮平目光動處,暗中不覺長嘆一聲,倏然興起蕭索之感,垂首望向自己滿沾塵埃的手掌,掌指回伸之間,突地一陣痙攣,像是暗中竟有一股力量在牽制着他肌肉的活動,他目光一擡,緩緩道:“若是在下以物相易,不知閣下是否肯将解藥取出交換?”

任風萍冷冷笑道:“那就要看兄臺是以何物來交換了。”他目光陡然一亮,冷笑接口道:“兄臺可知道,在下雖是一介草莽匹夫,但奇珍異寶、百萬財富,卻都沒有看在眼裏。”

南宮平面色木然,心中也像是突然恢複了平靜,緩緩道:“在下要向閣下交換解藥之物,便是我南宮平的一條性命!”

韋七全身一震,倒退一步,任風萍亦自一愕,沉聲道:“兄臺你說些什麽?在下有些不懂。”

南宮平朗聲道:“閣下只要肯将解藥交付與我,一日之後,在下必定再來此間……”

任風萍冷冷截口道:“兄臺縱然言重如山,但兄弟我卻未見信得過閣下!”

南宮平劍眉微軒,沉聲道:“閣下如存有服下後一日必死的毒藥,令我服下之後,再将解藥取出!”

任風萍突地又是一陣長笑,接口道:“好好,但兄弟卻要問問兄臺,究竟為了什麽原因,兄臺竟将別人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重要得多?”

南宮平毫不思索,朗聲道:“別人既有為我而死的義氣,我為何沒有為別人而死的決心?人生百年終難免一死,與其教人為我而死,還不如我為別人而死,也死的心安理得的多。”

任風萍哈哈笑道:“不錯不錯,人生百年,終須一死。”他笑聲突頓,沉聲道:“但兄臺年紀輕輕,上有父母,下有愛侶,此刻若是死了,難道就不覺遺憾麽?”

南宮平目光一垂,心中突地想到了師父的遺命、父母的思念、朋友的交往、愛侶的柔情……但是他卻又忘不了狄揚一日前那飛揚的笑容,與此刻那灰黯的面色。

“難道他也有父母與朋友?在他心底深處,又何嘗沒有隐藏着一份秘密的相思?他若為我死了,又何嘗沒有許多人要為他傷心流淚?那些真摯的淚珠,又何嘗沒有為我流淚的人們那般晶瑩清澈……”

他不禁暗中長嘆一聲,又自忖道:“人們的生命,本就是一件神奇的事,生命的逝去與成長,往往并不是取決于生死之間,‘生’并未見得是最最可貴,‘死’也未見得是最最可怕,死去的人,有時比生者更使人憶念與尊敬,但生命本身的價值,卻絕對是平等的,誰也沒有權利認為自己的生命比別人的生命更有生存的價值,誰也沒有權利認為自己的生命遠比別人可貴!”

任風萍目光流露着譏嘲輕蔑之色,凝望着南宮平,他深知自己的言語,已打動了面前這少年“以死易義”的決心!

哪知南宮平突地擡起頭來,緩緩道:“毒藥在哪裏?”

任風萍面色一變,亦不知是驚怒抑是欽佩,使得他面色閃變不定。

韋七面色沉重,雙掌緊緊握着木椅的扶手,目光卻垂落在地下,絲毫不敢轉動,像是生怕自己會見到什麽驚人慘事似的。

大廳中陰暗的角落裏,突又響起那奇異的語聲:“毒藥在這裏!”

南宮平雖然死意已決,心頭仍不禁為之一震,轉目望去,朦胧的光影中,突地冉冉飛來一只黑漆漆的木盤。

這木盤的來勢,竟是這般奇異,就像是暗中有一個隐形之鬼,在托着它緩緩而行似的,悠悠地飛到南宮平面前。

南宮平右掌一伸,托起了木盤,木盤上果然有一方玉匣,南宮平毫不遲疑地取下玉匣,右掌斜飛,将木盤用力擲了回去,只聽“砰”地一響,木盤擊在牆上,竟是無人接取!

東方有朝陽升起,但初升的陽光,竟仍劃不開這奇異的濃霧,又有一陣淡淡的香氣,隐隐随風而來,任風萍目光凜然,詭異地望着南宮平,只見他仰首将玉匣中的白色粉末,盡數倒在口中。

他神色是那般堅定,此刻被他吃在肚裏的,生像不是穿腸入骨的毒藥似的,他端起茶盞,滿飲一口,只覺手掌又是一陣痙攣,竟連這茶盞也似要掌握不住:“難道這毒藥發作得如此之快?”

他鋼牙暗咬,将玉匣與茶盞,一齊放回桌上,沉聲道:“解藥在哪裏?”

任風萍道:“什麽解藥?”

南宮平面色一沉,大喝道:“你……你……”

任風萍冷冷一笑,道:“毒藥又不是我交給你的。”袍袖一拂,轉身走去。

南宮平只覺一陣怒火,突地在心頭燃起,再也無法忍耐,和身向任風萍撲去。

任風萍身形未轉,依然緩步而行,眼看南宮平已将撲在他身上,哪知霧影中突有一陣勁風襲來,雖然漫無聲息,勁道卻令人不可抗拒,南宮平只覺自己似乎被十人合力推了一下,身不由主地斜斜沖出幾步,“噗”地坐到椅上。

韋七長嘆一聲,突地大步奔出廳外,任風萍卻緩緩轉過身來,南宮平定了定神,怒喝道:“無信義的匹夫,你……你……你……”

霧影中冷笑一聲,緩緩道:“有誰答應過要給解藥于你!”

南宮平心中熱血震蕩,已自說不出話來,只聽霧影中那奇異的語聲緩緩又道:“你一入此莊,生命已被我操在掌內,哪有權利和力量,再用已屬于我的生命,來與別人換取解藥?”

這聲音雖是那般醇厚而沉重,但其中卻無半絲情感,當真有如邊荒的巨鼓,一聲聲敲入南宮平耳中,一聲聲敲在南宮平心上。

他此刻心中,有如被人撕裂了一般,那種被人欺騙後的憤怒與悲哀,無可奈何的絕望與痛苦,正在殘酷地撕着他的生命與情感。

他狂怒着顫聲喝道:“你……你……你是不是人!解藥……拿解藥來……”

奇異的語聲冷削、陰森、殘酷地輕輕一笑,道:“解藥,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不但你此刻就要輾轉呻吟死在這裏,你那愚蠢的朋友,也要輾轉呻吟,任憑無情的時光,一分一寸地奪去他的生命,你聽,你可以聽到他的呻吟之聲,你看,你可以看到他那痛苦的掙紮,你此刻是否已感到‘死亡’的可怕,只是卻也太遲了……太遲了……死亡!此刻已在你的眼前……”

奇異的語聲中,像是有一種奇異的力量,完全震懾了山宮平的心神。

他只覺眼光漸漸渙散,力量漸漸消失,只有心中的憤怒與痛苦、絕望與悲哀,卻仍是那般強烈。

任風萍身如木石,冷然望着他,目光中既無憐憫,亦無歡愉,他就像一座無情的山石,全然無視于人們的生存與死亡。

霧影中,神秘而無情的語聲,再次響起:“你已知道了麽?生命畢竟是可貴的,只可惜你已無法再有一次生命,是麽?你若再有一次生命,就絕不會輕視它了,是麽,現在--死亡已奪去了你的神智,奪去了你的情感,奪去了你的歡樂……甚至已奪去了你的痛苦與悲哀,現在――你已死了。”

南宮平掙紮着想張開眼睛,但他的眼簾竟突地變得有千鈞般沉重。

所有一切的感覺,果然已漸漸離他遠去,他奮起最後的力量,大喝一聲,向前面撲了過去,向前面那已将完全黑暗的朦胧光影撲了過去!

但是他身形方自躍起一尺,便不支倒在地上,耳邊依稀聽得任風萍的一聲冷笑,他掙紮着擡起目光,目光更加朦胧,朦胧中仿佛有一條人影自黑暗中向他走來,是這死亡的意念,已使他眼簾沉重地垂了下去,他只能模糊地看到一雙發亮的鞋子,緩緩向他移動着,一步,一步,一步……

沉重的腳步聲,一聲接着一聲。由遠而近,由輕而重……

初升的陽光,穿過淺紫垂簾邊的空隙,照在雕花床邊的羅紗帳上,深深垂落的紗帳邊,又垂下一角羅衾,衾帳春濃,香氣氤氲。

随着腳步聲,紗帳突被掀開一角,一個英俊的少年,突地坐到床邊,他面容蒼白,目光驚懼,像是做了什麽虧心之事似的。

那一線耀目的陽光,使得他擡手遮住眼簾,他不敢接觸陽光,因為他怕這初升的陽光,會照出他心底的邪惡。

腳步之聲,突地停頓在門前,他面容慘然一變,垂下手掌,惶然站起,哪知他身後的羅帳翠衾中,突地發出一聲嬌笑,一只瑩白如玉的纖纖玉手,一把捉着他的手腕,嬌笑着道:“你要做什麽?”

驚慌的少年以驚慌的目光,望了門口一眼,羅帳中又輕笑道:“你問問是誰……問呀,怕什麽?”

少年幹咳一聲,沉聲道:“誰?”雖是如此簡單的一個字,但在他說來,卻似已費了許多力氣。

門外響起一聲幹咳,少年驚慌地坐到床上,只聽一個謙卑的聲音輕輕道:“客官,可要茶水麽?”

這少年反手一抖額上汗珠,暗中吐了口長氣,大聲道:“不要!”

羅帳內立刻響起一連串銀鈴般的笑聲,震得那挂帳的銅鈎,也發出一連串“叮當”的聲音,慘白少年長嘆一聲,低低說道:“我……我總以為大哥就在門外,昨天晚上,我還做了許多噩夢,一會兒夢到師傅用鞭子責打我,一會兒夢到大哥大聲責罵我,一會兒又……又……”

嬌柔的語聲截口笑道:“一會兒又夢到四妹對你冷笑,是不是?”

慘白少年長嘆着垂下頭去,但那只纖纖玉手突地一拉,他便跌入一個軟玉溫香的懷抱裏,有如山兔墜入獵人的陷阱一樣,再也無法脫身了。

羅帳再次墜下,但卻有一只瑩白如玉的修長玉腿,似乎耐不住帳內的春暖,緩緩落在床邊,輕輕地搖晃着,那柔美而誘人的曲線,使得窗外的陽光,也像人的眼睛一樣,變得更明亮了起來。

小腿曲起,一只纖掌,輕輕伸出羅帳,輕輕撫摸着那纖柔而嬌美的玉足,直到帳中“嘤咛”嬌笑一聲,小腿突地伸得筆直,纖秀的足尖,也筆直地伸挺着,還帶着一絲輕微顫抖,就像是春風中的柳枝!

春意,更濃了!

羅帳中又起了顫抖的語聲:“沉沉,若是大哥真的來了,你怎麽辦?”

“我……我……”無法答話,只有長嘆。

玉腿,墜落了,羅帳中良久沒有聲息,然後,又是一只玉腿落到帳外,羅帳一掀,一個春意撩人的美婦,輕輕自羅帳內站了起來,長長的紗衣,落到足邊,掩住了她修長的玉腿。

她輕輕一攏鬓發,幽幽長嘆一聲,道:“沉沉,我知道你還是真的喜歡我。”

慘白少年,也呆呆地走出羅帳,呆呆地望着這偷情的美婦,長嘆着道:“我……真的喜歡你,但是大哥,他……随時都會來的……我……我實在害怕得很。”

那偷情的美婦--自然是郭玉霞了--霍然轉過身去,筆直地望着他,緩緩道:“若是大哥永遠不回來了呢?”

面容慘白的少年--石沉呆了一呆,詫聲道:“大哥不回來了?”

郭玉霞冷冷一笑,輕移蓮步,坐到床邊的椅上,緩緩道:“他若是沒有死,難道此刻還不該早就到了西安城麽?”

石沉面色一變,讷讷道:“你……你說什麽,我……”

郭玉霞冷笑截口道:“那天我在華山之巅,便看出那間竹屋外邊的絕壑之中,随時都有惡兆,說不定隐藏着一些什麽兇惡之事,你看,那具死屍的面容,俱是滿帶驚駭之色,他身上既無刀劍之傷,掌傷亦不嚴重,他實在是被駭死的。”

最後一句話,她冰冰冷冷地說出來,石沉心頭一凜,脫口道:“駭死的?”

郭玉霞點了點頭,接着道:“後來,你追上了我,你有沒有看到我忽然輕輕一笑。”

石沉道:“但是……我以為你是因為看到了我才笑的。”

郭玉霞輕笑道:“我見着你雖然高興,但我那一笑,卻是為了在山巅上傳下的一聲慘呼。”

石沉茫然道:“慘呼?我怎地未曾聽到?”

郭玉霞笑道:“那時你只顧纏着我,當然不會聽到,可是我卻聽得清清楚楚,那一聲既驚慌、又猛烈的慘呼,的的确确是你大哥發出來的,你想想,以你大哥的脾氣,若不是……若不是遇到足以制他死命的變故,怎會發出那麽凄慘驚駭的呼聲來。”

石沉目光直視,呆呆地凝注着前方,愕了半晌,一時之間,他心中也不知是該欣喜、慶幸,抑或是該悲哀、慌亂。

郭玉霞伸手一撥鬓發,緩緩道:“本來我還不敢确定,但這些天來,你大哥蹤影不見,你再想想,以他的脾氣生性,若是未死,怎會直到此刻還沒有來到這裏?以他的聲名和他長的那副樣子,只要一入了西安城,還會沒有人知道?”

石沉暗嘆一聲,回過頭去,似乎悄悄擦了擦眼中的淚珠。

郭玉霞秋波轉動,面上漸漸泛起一陣令人難測的得意微笑,悠然說道:“老五遇上了要命羅剎,昨夜縱能逃得了性命,但從此以後,只怕再也不敢在江湖中露面了,甚至會落得連家也回不去,唉--”

她故意長嘆一聲,但面上的笑容卻更明顯,接着道:“想不到‘止郊山莊’門下的弟子,就只剩下了你我兩人,那麽大的一份基業,都要我一個人去收拾,唉……沉沉,只有你幫着我了。”

石沉未回轉頭去,因為此刻他面上已流下兩粒淚珠,被那初升的陽光一映,發出晶瑩的光彩,但是,這真情的淚珠,是否能洗清他心上的不安、愧悔與污穢呢?

日近中天,郭玉霞、石沉,并肩出了客棧,石沉腳步立刻放緩,跟郭玉霞保持着一個适當的距離--正如任何一個師弟與師嫂間的距離一樣,恭謹地跟在她身後,但是他的目光,卻又常常不由自主地投落在她的纖腰上--這卻絕不是師弟對師嫂應有的目光!”。

西安古城的街道,顯然比往常有些異樣,這是因為昨夜的動亂而引起的驚悸,直到今日,仍未在西安城中百姓的心上消失,也是因為西安城中,有着紅黑兩色标幟的店家,今日俱都沒有營業,“南宮財團”顯然是遇着了不尋常的變故。

郭玉霞神色是安詳而賢淑的,她穩重地走向通往“慕龍莊”的道路,但是她的目光,卻不時謹慎地向四下觀望着,觀察這古城的變化,這也是她舍去車馬,寧願步行的原因,這聰慧狡黠的女子,永遠不會放棄任何一件值得她注意觀察的事。

異樣安靜的街道上,終于響起一陣馬蹄聲,郭玉霞忍不住向後一轉秋波,只見三匹鞍辔鮮明的高頭大馬,成“品”字形緩策而來。

當頭一匹五花大馬,馬上人是個英氣勃發、面貌清麗的錦衣少年,美冠華服,腰懸長劍,左手輕帶着缰繩,右掌虛懸,小指上鈎着一條長可垂地的絲鞭,颀長的身軀,在馬鞍上挺得筆直,流轉的目光,總帶着幾分逼人的傲氣,顧盼之間,神采飛揚,像是根本未将世上任何人看在眼裏。

但是他卻看到了郭玉霞明媚的秋波,缰繩一緊,馬蹄加快。紫金吞口的長劍,“叮當”地拍擊在雪亮的馬镫上,烏絲的長鞭,不住地随風搖曳,眨眼間便已越到郭玉霞前面,肆無憚忌地扭轉頭來,明銳的目光,上下向郭玉霞打量着,嘴角漸漸現出一絲微笑。

石沉面色一寒,強忍怒氣,不去看他,郭玉霞面容雖然十分端重,但那似笑非笑的秋波,卻在有意無意間瞧了他幾眼,然後垂下頭去。

少年騎士嘴角的笑容越發放肆,竟不疾不徐地跟在郭玉霞身邊,目光也始終沒有離開過郭玉霞窈窕的嬌軀。

他身後的兩個粉裝玉琢般的錦衣童子,四只靈活的大眼睛,也不住好奇地向郭玉霞打量着,他兩人同樣的裝束,同樣的打扮,就連面貌身材,竟也一模一樣,但神态間卻是一個聰明伶俐,飛揚跳脫,另一個莊莊重重,努力做出成人的模樣。

石沉心中怒火更是高漲,忍不住:大步趕到郭玉霞身旁,錦衣少年側目望了他一眼,突地哈哈一笑,絲鞭一揚,放蹄而去,石沉冷冷道:“好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

右面的童子一勒缰繩,瞪眼道:“你說什麽?”左面的童子卻“刷”地在他馬股上加了一鞭,低叱道:“走吧,惹什麽閑氣!”

郭玉霞輕輕一笑,側首輕語道:“石沉,你看這少年是什麽來路?”

石沉冷笑道:“十之八九是個初出師門的角色,大約還是個富家弟子。”

郭玉霞秋波一轉,擡目望向這三騎的背影,緩緩道:“我看他武功倒不弱,只怕師門也有些來路。”她秋波閃動之間,心中似乎又升起了一個新的念頭,只是石沉卻根本沒有看出。

轉過兩條街道,便是那庭院深沉、佳木蔥茏的“慕龍莊”了。

剛到莊門,突地又是一陣馬蹄之聲響起,那三匹健馬,放蹄奔來,石沉面色一變,冷冷道:“這小子跟定了我們麽?”

郭玉霞輕笑道:“少惹些閑氣。”忽見那錦衣少年身形一轉,飄飄落下馬鞍,恰巧落在郭玉霞身旁,石沉劍眉斜軒,一步搶了上去,目光凜然望向這錦衣少年,眉宇間滿含敵意。

錦衣少年面色亦自一沉,左手衣袖,一拂衫襟,冷冷道:“朋友,你……”

語聲未了,緊閉着的莊門,突然“呀”地一聲敞開,随着一陣洪亮的笑聲,“飛環”韋七長衫便履,與那“萬裏流香”任風萍并肩而出,口中笑道:“聞報佳客早來,老夫接迎來遲,恕罪恕罪。”

錦衣少年面容一肅,放開石沉趕了過去,抱拳當胸。

石沉雙眉一皺,暗忖道:“這少年究竟是何來歷,竟連‘飛環’韋七俱都親自出迎?”

心念轉動間,只見“飛環”韋七向那少年微一抱拳,便趕到郭玉霞身前,笑道:“龍夫人不肯屈留蝸居,不知昨夜可安歇的好?”

郭玉霞裣衽一笑,輕輕道:“韋老前輩太客氣了!”

石沉不禁暗中失笑:“原來人家是出來迎接我們的。”

那錦衣少年滿面俱是驚訝之色,怔怔地望着韋七與郭玉霞,直到石沉半帶譏嘲、半帶得意的目光望向他身上,他面上的驚訝,便換作憤怒,雙目一翻,兩眼望天,冷冷道:“這裏可是‘慕龍莊’麽?”

任風萍目光閃動,朗聲笑道:“正是,正是。”

韋七回首一笑,道:“兄臺難道并非與龍夫人同路的麽?”

錦衣少年冷冷道:“在下來自‘西昆侖’絕頂‘通天宮’,這位龍夫人是誰,在下并不認得。”

郭玉霞、石沉、韋七、任風萍,心頭俱都微微一震,“飛環”韋七道:“原來閣下竟是昆侖弟子,請……請,老夫恰巧在廳上擺了一桌粗酒,閣下如不嫌棄,不妨共飲一杯!”

要知昆侖弟子足跡甚少現于江湖,江湖中也極少有人西上昆侖,自從昔年“不死神龍”在昆侖絕頂劍勝昆侖掌門“如淵道人”後,武林中人所知惟一有關“昆侖”的消息,便是如淵道人的首座弟子“破雲手”卓不凡仗劍勝群雄,立萬創聲名,成為武林後起群劍中的佼佼高手。

這錦衣少年既是“昆侖”弟子,就連“飛環”韋七也不禁為之刮目相看,“萬裏流香”任風萍更是滿面笑容,揖手讓客,好像是不知在什麽時候,他也變成了這“慕龍莊”的主人。

錦衣少年面上神情更傲,也不謙讓,當頭入了莊門。

石沉心中大是不憤,低聲向郭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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