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
梅吟雪、南宮平、狄揚一齊凝目望去,只見他手掌之上,已多了三個金光燦燦、色彩缤紛、似是金絲與彩絲同織的絲囊。
梅吟雪嬌笑一聲,道:“好美,這是什麽?”
任風萍沉聲道:“直到今日為止,中原武林中能見到此物之人,可說少之又少--”他極其慎重地将其中一具絲囊解開,衆人只覺一陣奇香,撲鼻而來,他已從囊中取出一面方方正正,黝黯無光,看來毫不起眼的紫色木牌,極其慎重地交到梅吟雪手上。
梅吟雪垂首望去,只見這乍看毫不起眼的木牌,制作的竟是十分精妙,正面是一幅精工雕刻的圖畫,刻的仿佛是高山峰巅處缥缈的煙雲,又仿佛是夕陽将下,氤氲在西方天邊的彩霞,雲霞中有一條人影,負手而立,初看極為模糊,仔細一看,只見此人神情潇灑,衣角飄拂,雖在夜色之中望去,仍覺十分清晰精致,直将此人的神情刻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只可惜所刻的僅是一條暗影,看不到此人的面貌究竟如何。
反面刻的卻是兩句自唐詩高适所作“燕歌行”中化出的詩句。
“男兒本應重橫行,風雨武林顯顏色。”
字跡雖小,但鐵劃銀鈎,筆力雄渾,自然也是巨匠手筆,木牌沉沉甸甸,散發着一陣陣撲鼻異香。
梅吟雪俯首凝注了半晌,擡頭一笑,問道:“這上面所刻的人,莫非便是那位帥天帆麽?”
任風萍颔首道:“這一方‘風雨飄香牌’,也就是那帥天帆的信物。”
他微微一笑,将另外兩個絲囊,分別交與南宮平、狄揚,一面笑道:“兄弟為了取信于三位,是以不惜破例未經任何手續,便将此物取出。”
梅吟雪輕輕把弄着手中的絲囊與木牌,笑道:“什麽手續?”
任風萍道:“三位到了兄弟的下處,自然就會知道的!”
他突地雙掌一拍,發出一聲清脆的掌聲,掌聲方了,遠處便又如飛掠來一條人影,身形急快,輕功曼妙,竟是那“岷山二友”中的“鐵掌金劍獨行客”長孫單!
他閃電般掠了過來,身形一頓,筆直地站在任風萍身側,炯然的目光,狠狠地在梅吟雪面上一掃,突地瞥見了她掌中之物,面上立刻現出驚詫之色。
任風萍目光一轉,微微笑道:“長孫兄仿佛與梅姑娘之間有些過節,但此後已成一家人,長孫兄似乎該将往事忘懷了。”
長孫單木然愕了半晌,冷冷道:“在下此刻已經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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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吟雪嬌笑道:“忘得倒真快嘛。”
任風萍哈哈一笑,道:“勞駕長孫兄将他們三位帶到‘留香莊’去,兄弟在西安城中稍作逗留,便趕來與各位相會!”
長孫單道:“那麽劍……”
任風萍笑道:“南宮兄,你留在西安城中的那柄寶劍,兄弟也命人為你取來了。”
南宮平正在俯首沉思,聞言一愕,長孫單已自背後取下長劍,冷冷道:“劍鞘方配,不大合适。”
任風萍取過劍來轉交與南宮平,含笑道:“方才兄弟冒昧闖入南宮兄房中時,已見到這柄名震武林的利器,後來見到南宮兄未曾帶在身邊,便又不嫌冒昧,為南宮兄取來了。”
他朗聲一笑,似乎不願等着南宮平對自己稱謝,目光轉向狄揚,笑道:“狄兄,你可知道,這面木牌的奇異之處何在?”
狄揚劍眉微軒,冷笑道:“無論這木牌有何奇異之處,但叫我狄揚作一個妄想稱霸武林之人的爪牙,哼哼--”突地手腕一甩,将掌中絲囊,抛在地上,仰首望天,再也不望任風萍一眼。
任風萍心頭一驚,面容驟變,失色道:“狄兄,你……你……”
長孫單面容冷冰,枯瘦的手掌,緩緩提起,扶在腰邊。
南宮平長嘆一聲:“任兄對小弟之恩,實令小弟感激,那位帥大俠入關之後,小弟也深願能高攀如此英雄人物為友,但是……”他又自一嘆,将掌中絲囊交回任風萍,接道:“小弟愚昧無才,又複狂野成性,只怕不能參與仁兄如此龐大的組織與計劃,但是--唉,任兄之情,小弟卻不會忘懷的。”
他生性仁厚,已看出任風萍的用心,是以不願被此人收買,但心中卻又覺得此人于已有恩,是以此刻不覺有些嘆息。
任風萍面容鐵青,手掌緊握,幾乎将掌中絲囊握碎,目光緩緩轉向梅吟雪。
梅吟雪笑道:“我倒無所謂……”她輕輕一笑,将木牌放回絲囊之中,南宮平面容微變,任風萍目光一亮,梅吟雪卻又接着笑道:“但我卻也沒有這份雄心壯志,是以對任大俠的好意也只有敬謝了,只是……”她突然将絲囊輕輕放入懷裏,接口嬌笑道:“這絲囊與木牌我都十分歡喜,舍不得還給你,你既然已經很大方地送給了我,想必絕不會又很小氣地收回去的,任大俠你說是麽?”
狄揚忍不住微微一笑,只見任風萍面色慘白,愕在當地,緩緩俯下身去,拾起了地上的絲囊,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南宮平心中大是不忍,沉聲道:“任兄日後若是有什麽……”
話聲未了,任風萍又仰天長笑起來,笑聲高亢而冷削。
“好好!”他長笑着道:“原來我任風萍有眼無珠,原來三位是存心在戲弄于我……”
笑聲突地一頓,他垂下目光,一字一字地沉聲道:“但三位既已聽到了我這些隐秘,難道還想生離此間,哼哼!任風萍難道真的是個呆子!”袍袖一拂,雙掌一拍,身形突地後掠七尺!
又是一聲清脆的掌聲響過,四周的陰影中,霍然現出了數十條人影。
南宮平、狄揚、梅吟雪心頭一震,“鐵掌金劍獨行客”長孫單面色陰沉,掌中已緩緩自腰邊抽出--柄精鋼軟劍!
任風萍仰天冷笑道:“任某若非深有把握能使三位永遠閉口,怎會在三位面前現出機密?”他手掌一揮,四下人影,便緩緩包圍而來。
南宮平目光四掃,突地冷笑道:“在下本對任兄存有幾分感激之心,但如此一來,卻叫在下将這份感激付與流水!”
任風萍冷冷一笑,截口道:“閣下是否感激于我,哼哼!全都沒有什兩樣了。”
南宮平劍眉微挑,長笑道:“西安城中數百豪士尚且困不住我南宮平,難道此刻這區區數十人便能使我喪生此地麽?”
狄揚大聲道:“有誰膽大,盡可叫他先來嘗嘗‘天山神劍’的滋味!”
任風萍冷冷笑道:“任某且叫你們看看,任某的五年心血,是否與西安城中的那班廢物大有不同之處!”話聲未了,他身形已自向外展動,長孫單亦是擰腰錯步,“刷”地斜掠數丈,與任風萍一齊站在那一圈黑衣人影之外!
只聽任風萍的笑聲冷冷自人影外傳來,南宮平一手持劍,狄揚雙掌平舉,緩緩走到梅吟雪身側。
夜色深沉,晚風飒然,只見這一圈人影,沉重地移動着腳步,緩緩逼進!
梅吟雪沉聲道:“先莫動手,以靜制動,稍有不對,不妨先沖出重圍……”
突聽一陣鐵鏈之聲,叮當響起,接着,任風萍一聲清叱:“天!”數十條人影手臂一揚,只聽“呼”一聲,數十道寒光突地自這些黑衣天漢掌中沖天飛起!
任風萍接連喝道:“地!”這數十道寒光未落,又是數十道強風自人影中飛出,一齊擊在南宮平、狄揚、梅吟雪三人身前。
三人齊地一驚,夜色中只見數十道匹練般的寒光一齊襲來,宛如數十條銀蛇,又宛如數十道飛瀑!
南宮平大喝一聲,右手拔出長劍,身形展動,劍光暴長,梅吟雪長袖飛舞,狄揚雙掌伸張,這三人各個背對而立,正待各以絕技,将自己面前的一片寒光擊落哪知突地又是一聲低叱:“風!”
“呼”地一聲,這一圈銀光突地沖天飛起,本自飛起的一圈銀光卻宛如閃電般擊下,耀目的銀光,強烈的風聲,再加以還有一陣陣鐵鏈揮動時的“叮當”之聲,聲勢端的不同凡響。
狄揚長嘯一聲,身形拔起,梅吟雪驚喚道:“不好!”
話聲未了,只見方自飛起的銀光,已又交剪飛下,霎眼間,狄揚的身形便已被一片銀濤掩沒!
南宮平心頭一凜,劍光揮動,缭繞全身,亦自沖天飛起。
狄揚身形方起,夜色中只見數十柄銀光閃閃的流星飛錘,已當頭向自己擊下,他身形一折,方自轉向掠出,哪知身下又有一片銀錘卷上,一片耀目的銀光,将他緊緊卷在中央。
剎那間他來不及再加思索,雙掌一合,“噗”地夾住了一只銀錘,身形打轉,筆直向下撲去,只覺掌心一陣刺痛,左腰右胯,更是一陣奇痛攻心,耳邊只聽一陣“嗆啷”之聲,他身形已自撞在一個黑衣大漢的身上,兩人一起驚呼一聲,齊地倒在地上。
南宮平以劍護身,方自飛起,只見銀濤中微微一亂,他乘隙飛舞長劍,“葉上秋露”雖是因人成名,本身并非切金斷玉的神兵利器,但南宮平此刻全力揮出,威力亦自不凡!
只聽一陣“嗆啷”之聲,黑衣大漢掌中的奇形兵器“鏈子流星單錘”,已被他削落三柄,他身形一折,卻見狄揚已驚呼着倒在地上。
梅吟雪見到這班黑衣漢子用的竟是“流星錘”,心頭暗自微凜:“難怪任風萍有恃無恐!”
要知“流星錘,鏈子槍”這一類的軟兵刃,雖非江湖罕見之兵刃,但卻十分難練,尤其在人多時使用,若無十分功夫,反易傷着自己,但練成後卻有加倍的威力。
這數十條黑衣大漢竟能一齊使用這種兵刃,顯見必已訓練有素,默契極深,才不致傷着自己,其威力,自也與衆不同。
梅吟雪江湖歷練極豐,見到這等陣式,本來已有退意,們此刻南宮平已騰身飛起,她心中不知怎地,突覺一陣激動,再也無暇顧及自身的安危,輕叱一聲,飄飛而起,長袖一拂,一陣強風,擋退了七柄擊向南宮平的銀錘!
南宮平長劍飛舞,卻已向狄揚跌倒處撲去,梅吟雪柳眉皺處,花容失色,知道若是銀錘跟蹤擊來,南宮平必定難免要傷在錘下!
但此刻銀光已亂,就在她動念之間,任風萍已自大喝一聲“霜!”
梅吟雪身形一轉,随着南宮平撲了下去,只聽“呼”地一聲,數十柄銀錘,竟一齊收回,數十條黑衣大漢,亦自一齊退後十步。
任風萍在圈外指揮陣式,見到銀光散亂,心頭亦自一凜,原來這“天風銀雨陣”,乃是他專門為了對付中原武林高手所創,曾費了不少心血,此陣并不暗合奇門八卦,僅以無比精嚴的配合見長,“天、地、風、雨、日、月、雲、雪、霜。”九種變化,互為輔助,生生不息,變化雖不十分精妙繁複,但深信就憑這數十柄奇形兵刃,所組成的奇形陣式,其威力已足以将任何一個武林高手傷在那滿布淩刺的流星銀錘下!
此刻他并未見到狄揚已受重傷,深恐這苦心所創的陣式被毀,低叱一聲,撤回陣式,身形一轉,飄然落在陣中--南宮平俯下身去,只見狄揚左腰右胯,血漬斑斑,左手叉着一個黑衣大漢的咽喉,緊緊将這大漢壓在地上,指縫之間,也不斷有鮮血汩然沁出,這大漢左掌之上套着一只皮套,套上纏着一條亮銀細鏈,鏈頭的銀錘,卻被狄揚握在高舉着的右掌中,只聽狄揚悶“哼”一聲,銀光閃處,血光飛濺,他竟将這大漢的頭顱,一錘擊碎。
南宮平心頭微凜,一把握住了狄揚的手腕,只見狄揚霍然轉過身來,雙目之中,滿布血絲,頭脖前胸之上,滿濺着淋漓的鮮血,這少年初次受傷,亦是初次傷人,見到自己滿身的鮮血,神智竟似已亂,呆呆地望了南宮平兩眼,嘴角肌肉抖動,然後轉眼茫然凝注着掌中的銀錘,呆呆地發起愣來。
銀錘之上,鮮血仍在不住滴落,一滴一滴地滴在南宮平的手掌上,冰冷的鮮血,帶給南宮平的是一種難言的悚栗之感,他心頭亦自一陣茫然,終其一生,他都不敢将別人生命的價值看得輕賤。
任風萍飄然落下,目光一掃,見到他兩人的神态,冷笑一聲,沉聲道:“原來‘天山神劍’,也不過如此而已!”
梅吟雪冷冷笑道:“不過如此而已的‘天山神劍’,卻已令你陣式大亂,虧你見機得早,将陣式撒開,否則--嘿嘿。”
她輕蔑地冷“嘿”兩聲,其實心中何嘗不在暗暗驚悸于這種奇異陣式的威力。語聲微頓接口又道:“你且看看你那弟兄破碎的頭顱,難道你不怕--”
語聲未了,任風萍突地陰森森地狂笑起來。
南宮平劍眉一揚,厲聲道:“你笑些什麽?難道你竟敢将生命與鮮血,看作可笑之事?”
任風萍笑聲一頓,冷冷道:“你可知道花朵樹木,皆需灌溉,方得生長?”
南宮平愕了一愕,不知他怎會突地說出這句毫不相于的話來。
只聽任風萍冷冷接口道:“武功陣法,亦正與花朵樹木一樣,世上無論任何一種武功,任何一種陣法,若沒有鮮血的灌溉,焉能成熟滋長?我手下弟兄雖死一人,但他的鮮血,卻将這‘天風銀雨陣’灌溉得更為成熟了,這自然是可喜之事,在下為何不笑?”
這雖是一番荒謬,但也無不是至理的言論,只聽得南宮平既是憤怒,又覺悲哀,悲哀的是他突然想起自身所習的武功,亦是前人以鮮血灌溉而成,他不禁暗中感嘆唏噓,只覺這任風萍的言語,當真有着刀劍般鋒利,每每一言便能刺人別人的心底。
“萬裏流香”任風萍目光閃動,微微一笑,沉聲道:“我任風萍此次入關,并無與關中武林人士結怨之意,是以這‘天風銀雨陣’只是備而不用而已--”
他語聲頓處,突地長嘆一聲,接道:“西安城裏,千百武林豪士圍剿于你,甚至你的同門兄弟俱都對你不諒,只有我任風萍不惜犯下衆怒--唉!你切莫教我違了本意,反将你傷在陣下!”
南宮平嘆息一聲,梅吟雪冷笑接口道:“你威吓不成,莫非又要來軟求麽?”
。
任風萍面色一沉,厲聲道:“三位若不聽我良言相勸,那麽任某只有讓三位看看這‘天風銀雨陣’的真正威力了。”
話落,他正待離地而起,梅吟雪輕叱一聲:“慢走!”纖腰微擰,窈窕的身形.突地飄飄飛起。
任風萍暗道一驚:“好輕功!”梅吟雪已飄落在他面前,任風萍哈哈笑道:“你當我身在陣中,‘天風銀雨陣’便無從施展威力麽?”
梅吟雪道:“不錯!”她輕輕一笑,口中又道:“我就想留着你在這裏!”纖掌微揚,輕輕一掌拍去,卻拍向任風萍肩頭的“肩井”大穴!
任風萍眼簾微垂,不敢去看她面上的笑容,腳步一轉,左掌橫掃她脅下,冷冷道:“恕不奉陪了!”右足微頓,身形驟起。
梅吟雪嬌笑道:“你就是走不得。”右臂一揚,長袖飛起,突地有如蛇蟒一般,纏住任風萍右足的足踝!
任風萍心頭一震,雙掌立沉,右足向上提起,左掌橫切梅吟雪的衣袖。
梅吟雪手腕一抖,衣袖重落,嬌笑着道:“你還是下來吧!”
語聲未了,任風萍果已落在地上,雙掌護胸,凝注着梅吟雪,方才她輕描淡寫施出的那一招“流雲飛袖”,看來雖然平平無奇,但運力之巧,行氣之穩.實在妙到毫巅,便是“武當派”當今的掌門“停心道長”也未見有這般功力。
南宮平功;是暗暗吃驚,直到此刻,他方始見到梅吟雪的真實武功,竟比他心中所想的高深得多,而且她舉手投足之間,還似乎不知含蘊着多少神力,只是未遇對手施展而已。
他不禁既是驚奇,又是欽佩,這十年之間,她僵卧在一具窄小黯黑的棺木裏,本應是一段令人窒息、令人瘋狂的歲月,然而這奇異的女子,卻不但恢複了她被毀的功力--這原是多麽艱苦的工作--悟得了內家功夫中,最難的駐顏之術,而且功力招式之間,竟似比她原有的武功還進步了些,他實在想不透她所憑藉的是一種何等高妙奇奧的武功秘術,而造成了這武林中百年未有的奇跡?
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而過,狄揚已自他身邊緩緩坐起。
任風萍冷笑一聲,緩緩道:“你們是要降抑或是要戰,最好快些決定。”
梅吟雪道:“我偏要多拖一些時候!難道不行麽?”
任風萍冷冷道:“那麽你們只好快些準備這位姓狄的後事了!”
南宮平心頭一凜,失聲道:“你說什麽?”
任風萍兩目望天,緩緩道:“銀錘之上,附有巨毒,見血之後,無藥可救--”他霍然垂下目光,注定南宮平,接口道:“你若想救你的朋友,還是快些作個決定的好!”他暗驚于梅吟雪的武功,終于施出這個殺手锏來。
南官平面色大變,轉目望去,只見狄揚面容僵木,果然已失了常态。
梅吟雪秋波四轉,冷冷道:“危言聳聽,卻也吓不倒我!”
任風萍冷冷笑道:“只怕你心裏已知道我并非危言聳聽吧!”
他似乎漫不經心地望了望南宮平面上的神色,接口道:“你雖然是心冷血冷,将朋友的生死之事,全不放在心中,但是--”他突地大喝道:“南宮平,難道你也是這樣的人麽?”
南宮平心念轉動,只覺狄揚被自己握着的手掌,已變得炙熱有如烙鐵,向前凝注的眼神,也變得散亂而無光。
梅吟雪輕叱一聲,道:“我若将你擒住,還怕你不獻出解藥麽?”
任風萍冷冷笑道:“解藥并未在我身邊,何況--嘿嘿!你自問真能擒得住我?”
梅吟雪柳眉微揚,突也仰天冷笑了起來:“可笑呀可笑!”她冷笑着道:“我只當‘萬裏流香’任風萍是什麽厲害角色,原來也不過如此!”
任風萍以手撫颔,故作未曾聽見,梅吟雪冷笑又道:“以這種方法來使人入夥,豈非蠢到極點。別人縱使從了,入夥後難道就不能出賣你的機密?難道不能反叛?那時你後悔也來不及了。”
話猶未了,只聽任風萍哈哈笑道:“這個不勞姑娘費心,任某若沒有降龍伏虎的本領,怎敢在月黑風高之時上山!”
梅吟雪暗道一聲:“罷了!”知道攻心之戰,至此已然結束。
他兩人俱是強者,在這一回合之中,誰也沒有為對方言語所動,要知此時此刻,彼此雙方,心中俱有畏懼,是以彼此心中,誰都不願再啓戰端,只望能以言語打動對方,不戰而勝。
晚風吹拂,梅吟雪心中主意已定,面上便又巧笑嫣然,方待出其不意,将任風萍點住穴道,一擊不成,便立刻全身而退,乘那陣式未及發動之際,與南宮平沖出重圍。
哪知,靜寂中突聽一聲鴉嗚,劃空而來,星空下,一團黑影,疾飛而至,來勢之疾,有如鷹隼,哪裏像是一只烏鴉!
梅吟雪心頭微驚,只見這只鋼喙鐵羽的烏鴉,疾地撲向任風萍的面門,似乎要去啄他的眼珠。
任風萍心頭亦自一驚,腳下移動,刷地一掌,疾拍而出!
這一掌去勢迅速,那烏鴉又是前飛之勢,衡情度理,實無可能避開這一掌,哪知剎那間它竟又一聲長鳴,閃電般倒飛而去,去勢之急,竟比來勢還要驚人,霎眼間便已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半聲鴉鳴,尚在星空下蕩漾。
任風萍一掌掃出,烏鴉已自去遠,他呆呆地木立當地,揚起的手掌,幾乎放不下來,世上靈禽異獸雖多,但一只烏鴉,競能倒退飛行,卻實是自古至今,從來未有的奇聞異事!“難道此鳥雖有烏鴉之形,卻非烏鴉,而是一種人間罕睹的奇禽異鳥麽?”
他心中不禁暗自猜疑,那邊梅吟雪與南宮平亦是滿心奇怪,要知鳥翼兜風,僅能前飛,此乃人盡皆知之事,是以這倒飛之鴉,才能在此刻這劍拔弩張的情況下,轉開他三人的注意之力。
錯愕之間,只聽一陣極為奇異的喝聲:“讓開,讓開!”自遠而近,接着四下手持錘鏈的黑衣大漢一陣騷動,竟亂了陣腳,紛紛走避,讓開一條通路。
“萬裏流香”任風萍雙眉一皺,低叱道:“不戰而亂,罪無可赦,難道你們忘了麽!”
叱聲未了,突地一個白發藍袍的枯瘦道人,他須發皆白,藍袍及膝,形容枯瘦,但神情卻極矍铄,步履之間,更有威儀,左掌平舉當胸,掌中竟托着一只烏鴉,大步而來,任風萍凝目望去,突地發現那一聲聲粗嗄奇異的呼聲,竟是出自他掌中的烏鴉口中發出,心頭不覺一凜,冷汗涔涔而落,烏鴉倒飛,已是奇聞,烏鴉能言,更是驚人,任風萍雖然縱橫江湖,閱歷極豐,心計更深,但此刻卻也不禁失了常态。
梅吟雪秋波一轉,亦是花容失色,這道人面帶微笑,烏鴉卻是嘴喙啓合,突又喊道:“月不黑,風不高,怎地這西安城四下,俱在殺人放火,你們難道要造反了麽?”
聲音雖粗嗄,但字句卻極是清晰,梅吟雪雙腿一軟,幾乎要驚呼出聲來。
只有南宮平目光閃動,面上并無十分驚異之色,他見了這白發道人,心中一動,便想起一個人來,方自脫口呼道:“你……”哪知這道人的眼神卻已向他掃來,與他打了個眼色,他滿腹疑團,頓住語聲,望着這道人發起愣來。
“萬裏流香”任風萍強抑着心中的驚恐,長身一揖,道:“道長世外高人,來此不知有何見教?”
那白發道人哈哈一笑,那烏鴉卻又喊道:“你怎地只向他行禮,難道沒有看到我麽?”
任風萍愣了一愣,要向一只烏鴉行禮,實是荒唐已極。
白發道人哈哈笑道:“我這鳥友生性高傲,而且輩份極高,你即使向他行個禮,又有什麽關系?”他語聲高亢,聲如洪鐘,舉止之間,更是以前輩自居。
任風萍呆了半晌,滿心不願地微一抱拳,他此刻已被這白發道人的神情,以及這神奇烏鴉的靈異震懾,竟然一切惟命是從。
南宮平目中突地泛起一陣笑意,仿佛覺得此事甚是可笑,梅吟雪心中暗暗奇怪,她深知南宮平的為人,知道他絕不會對一個武林前輩如此讪笑,不禁也對此事起了疑惑,但這只烏鴉的靈異之處卻是有目共睹之事,她雖然冰雪聰明,卻也猜不透此中的道理。
只見白發道人颔首笑道:“好好,孺子有禮,也不枉我走這一趟。”他語聲一頓,望着任風萍正色道:“我無意行過此間,見到這裏竟有兇氣血光直沖霄漢,我不忍英雄遭劫,是以特地繞道來此。”
任風萍茫然望着他,讷讷道:“前輩之言,在下有些聽不大懂。”
白發道人長嘆一聲,道:“你可知道你晦氣已透華蓋,妄動刀兵,必遭橫禍,你縱與這兩人有着深仇大恨,今日也該乘早脫身。”他望也不望南宮平與梅吟雪一眼,似乎對他兩人甚是厭惡,沉聲接口道:“他兩人若是定要與你動手,我念在你謙恭有禮的份上,替你抵擋便是。”
他說得慎重非常,似乎此刻身居劣勢之中的不是南宮平與梅吟雪,而是這“萬裏流香”任風萍。
任風萍面色微變,愕了半晌,讷讷道:“但是……”
白發道人長眉一揚,厲聲道:“但是什麽?難道你竟敢不信我的話麽?”
話聲方了,那烏鴉立刻接口道:“大禍臨頭,尚且執迷不悟,可悲呀可悲,可嘆呀可嘆。”
任風萍木立當地,面上顏色,更已慘變,他望了望南宮平與梅吟雪,又望了望這烏鴉與道人,讷讷道:“晚輩并非不信前輩的言語,但晚輩今日之事,實非一言可以解決,而且……”
白發道人冷冷道:“而且我說的話,實在太過玄虛,難以令人置信,是麽?”
任風萍雖不言語,實已默認,白發道人突地仰天大笑起來,道:“老夫平生所說之言,從未有一人敢不相信,亦從未料錯一事,你若不信,莫非真的想死了麽?”
那烏鴉竟也咯咯怪笑道:“你莫非真的想死了麽,那倒容易,容易!……”
任風萍目光轉動,心中突地想起一個人來,失色道:“前輩莫非便是數十年前便已名滿天下,人稱萬事先知,言無不中的‘天鴉道長’麽?”
白發道人哈哈笑道:“好好,你總算想起了老夫的名字,不錯,老夫便是那報禍不報喜的‘天鴉道人’!”
任風萍目光一閃,讷讷道:“但……但江湖傳言,前輩早已……仙去……”
白發道人“天鴉道長”截口笑道:“十餘年前老夫厭倦紅塵,詐死避世,想不到武林之中,竟然有許多人相信了。”
梅吟雪此刻心中亦是大為驚奇,她早巳聽到過這位武林異人的盛名,知道此人在江湖中素有未蔔先知之名,言人之禍,萬不失一,只要他對某人稍作警告,其人便定有大禍臨頭,是以武林中人方自稱他為“天鴉道人”,“鴉”之一字,聽來雖不敬,但武林中卻無一人對他有不敬之意。
任風萍驚喟一聲,心中再無疑念,白發道人笑容一斂,轉向梅吟雪道:“老夫的話,你兩人可聽到了麽?”
梅吟雪心念轉動,瞧了南宮平一眼,輕輕點了點頭。
白發道人“天鴉道長”沉聲道:“老夫有意救他逃過此劫,你兩人可有異議?”
梅吟雪何等聰明,早已知道他是在暗中幫助自己,立刻接口道:“既有前輩之言,當然沒有問題。”
白發道人“天鴉道長”微一揮手,轉目道:“那麽你就快快去吧。”
任風萍微一遲疑,只聽那烏鴉道:“再不走可就遲了。”
任風萍暗嘆一聲,躬身道:“前輩大恩,在下日後必當面謝。”手掌一掄,大喝道:“走!”他本已占得優勢,此刻卻像是被人開恩放走,心中非但毫無憤恨不滿,反而對這“天鴉道長”大是感激。
那一班黑衣大漢見了這烏鴉的神異,早已膽戰心驚,聽到這一聲“走”字,竟真的有如皇恩大赦,化作一道行列,急急走去。
任風萍狠狠望了梅吟雪幾眼,似乎想說什麽,卻終于長嘆一聲,跺了跺腳,轉身掠去,只見他身形一閃兩閃,便已消失在黑暗裏。
南宮平一直未曾言語,直到任風萍身形去遠,突地長嘆一聲,道:“你又騙人了,唉!若不是狄兄,我……”他神色間仿佛甚為自疚。
梅吟雪心中大奇,只見那白發道人忽然放聲大笑起來,道:“這就叫做以牙還牙,對付這種奸狡之徒,騙他幾回,又有何妨?”
南宮平嘆道:“欺騙之行,終究不足可取……”
梅吟雪怔了一怔,心中實在茫然不解,忍不住問道:“騙什麽?”她雖有無比的智慧,卻又看不出此中有什麽欺詐之事。
那白發道人似乎深知南宮平的性情,對他的責備之言,并不在意,只見他輕輕撫着掌中烏鴉的羽毛,笑道:“鳥友鳥友,今日多虧你了!”右手一反,突地在這烏鴉足上拉了兩下,似乎要拉斷什麽,然後左掌一揚,道:“去吧!”
那烏鴉“啞”地一聲,振翼飛去,遠遠地飛入夜色裏。
梅吟雪見他竟将如此靈異的烏鴉縱走,心中又是驚訝、又是可惜,忍不住驚喚道:“呀--它還會飛回來麽?”
白發道人哈哈一笑,道:“姑娘毋庸可惜,這麽多的烏鴉,在下随時都能捉上數十只的。”
梅吟雪茫然地瞧了南宮平一眼,緩緩嘆道:“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真教人猜不出來……”她自負聰明絕世,見到世上竟會有自己猜測不透的奇異之事,心中不覺甚是苦惱。
白發道人以手捋須,哈哈笑道:“遇敵之強,攻心為上,想不到的只是在下這一着手法,不但瞞過了那‘萬裏流香’任風萍,竟然将名滿天下的‘孔雀妃子’也一齊瞞過了。”
南宮平沉聲一嘆,道:“七年前,故人星散,想不到今日能在這西安城外見着了你,想不到你竟解了我困身之圍,更想不到……唉!多年未見,你的脾氣,仍是一絲未改……”他又自沉聲一嘆,倏然住口,語聲之中既是欣喜,又是感嘆。
白發道人笑容一斂,讷讷道:“不瞞公子,我這些巧手花招,已有多年未曾用了,只是今日見到公子身在危難之中,偶一為之……”
南宮平嘆道:“你來救我,我自是感激,但這般手法,究竟不是大丈夫行徑,你一生闖蕩江湖,難道就不想博一個光明堂皇、正正大大的名聲?做兩件轟轟烈烈、流傳後代的事麽?”
他語聲雖和婉,但語氣中卻有一種百折不回的浩然正氣。
白發道人面色微變,終于默然垂下頭去。
南宮平緩步走到他身旁輕輕一拍他肩頭,緩緩道:“我言語若是重了,你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