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韋七見梅吟雪向呂天冥、南宮平那邊躍去,不由一怔,轉身望去,望見了南宮平與呂天冥的險況,右掌金環,直飛而出,去勢雖快,但到了南宮平面前卻已毫無力道,要知他數十年苦練,已将這一雙金環練得收發由心,不會有絲毫差錯。
南宮平目光轉處,左掌攫住了金環,“飛環”韋七雙足立定,大喝一聲,運勁回收,南宮平身形随之蕩開,呂天冥亦自随之升上,梅吟雪袍袖一拂,一陣柔力,将他們帶出了險境,兩人一起落到地上。
四個灰袍道人,又自撲來,呂天冥目光一轉,低叱一聲:“住手。”他呆呆地望了南宮平兩眼,忍不住長嘆一聲,默然垂下頭去。
南宮平喘息未定,嘶聲道:“勝負未決,你可要再打一場?”
呂天冥垂首默然半晌,顫聲道:“我……我輸了!”
這三字說将出來,生似已費去了他平生的力氣,南宮平怔了一怔,也想不到這倨傲的道人竟然會說出服輸得話來,只見他面容灰敗,頹然站起,剎那時他竟由一個叱咤的武林的一代宗主,變成了個蕭條寂寞、風燭飄搖的失意老人!
“飛環”韋七望着他師兄的身影,心頭亦不禁一陣黯然,低低道:“四哥……”
呂天冥頭也不回,顫聲道:“我們走吧!”話聲未了,他已倒在地上,他身上的創傷,實在還遠不及心底的創傷嚴重。
“飛環”韋七驚呼着将他抱起,閃電般穿過火焰,躍下樓去,四個灰袍道人跟随而下,又是轟然一響,整個酒樓,已倒塌了一半。
南宮平呆了半晌,突地長嘆一聲,道:“玉手純陽,畢竟是個英雄!”
梅吟雪輕笑一聲,道:“你呢?”
兩人目光相對,默然無言,幾乎忘記了火焰幾将燒着了他們的衣服。
官府的兵馬隊,終于姍姍而來。
馬蹄聲,驚呼聲,救火聲,倒塌聲,叱咤聲……
在這古老的西安城裏,混合成一曲雜亂而驚心的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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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條互相依偎的人影,卻在這雜亂之中,悄然掠出了西安城。
古城外,夜色蒼涼,偶然雖有一兩縷雜亂的驚呼聲,随風袅袅自城內飄出,卻仍然打不破這無邊的靜寂。靜寂,畢竟是可愛的,尤其是在方自混亂中離出的南宮平與梅吟雪兩人眼中看來,靜寂不但可愛,而且可貴。
此刻,南宮平四肢舒坦,正安适地仰卧在明滅的星空下,安适地享受着這一份可貴的靜寂,方才的刀光劍影,生死纏結,火焰危樓……此刻在這靜寂的星空下,都似已離他十分遙遠。
此地,是荒涼的,夜色中,到處有斷瓦殘垣投落下的陰影,及膝的荒草,在夜風中回腰而舞,荒草中的蟲語,在夜色中聽來有如詩人的曼聲低吟,陣陣清風,吹開了南宮平的胸襟!
良久良久,支頤而坐的梅吟雪幽幽長嘆一聲,道:“你可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南宮平緩緩搖了搖頭:“不知道。”
梅吟雪道:“這裏就是始皇帝‘阿房宮’的故址遺跡。”她再次輕嘆一聲:“八百裏阿房宮,豪華不可一世,但于今也不過只剩下了斷瓦殘垣,秦始皇一統江山,君臨天下,此刻又在哪裏呢?”
她似乎憶及了自己多彩的往事,在這凄涼的靜夜裏,便不禁惆悵地發出了感嘆!
南宮平微微一笑,突聽她曼聲低唱了起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這是蘇學士的新詞,文采風流的南宮平,自然是早已知道的,他瞑目而聽,心中也不禁興起了許多感觸!
“英雄!”他喃喃地暗中低語:“什麽是英雄?英雄安在?”
梅吟雪吟聲亦自悠悠頓住,“禍水,美人……”她想起了“飛環”韋七方才的辱罵:“難道一個女子天生美麗,便是不可寬恕的罪惡麽?……唉!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難道天生麗質的美人,也和懷璧的匹夫有着同樣的罪惡?”
于是,很自然地,她連帶想起了“英雄”,“英雄”與“美人”,自古以來,都是緊緊地連在一處的,她回過頭,望了望滿面茫然的南宮平,想到他方才的鐵膽俠心,秋波中突地閃耀起一陣炫目的光彩,但口中卻輕輕說道:“你可知道,你方才原本毋庸那樣的,你還年輕,難道你絲毫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南宮平暗嘆一聲,緩緩坐了起來,“性命!”他低語着道:“我自然是珍惜的,但我總覺得世上還有許多比生命更可貴的事……自古的英雄,雖然都已化作枯骨,但直到今日,他們還不是都活生生地活在人們的心裏!他們生前也許會很寂寞,但死後卻永遠不會寂寞的……”他語聲微頓,很自然地,便也連帶着想起了“美人”,于是接着道:“這正如美人生前雖多薄命,但死後也會常留在人心底!荊軻,範蠡……西施,昭君……唉,他們為什麽會寂寞,為什麽會薄命?”
他唏噓着頓住語聲,目光遠遠投向一株孤立在晚風中的白楊樹影,心中追憶着往昔的英雄,竟不知他身旁有一雙明媚的秋波,正無言地望着他,就一如他望着遠處寂寞的樹影。
梅吟雪目光凝注着他,只見他雙眉微皺,嘴唇緊閉,面上的線條,竟是這般清秀而柔和,就連他纖長的四肢,也是清秀而柔和的,第一眼望去,誰都會認為這清秀的少年,會失之于柔弱--甚至是一種近于少女般的柔弱,但繼續觀察下去,這種柔弱的感覺,便會驀地消失,他體內仿佛蘊着一種無窮的精力,過人的勇氣,勁氣內涵,深不可測。
尤其是那雙眼睛,深沉、睿智而英俊,兩眼距離很寬,被兩道濃眉輕輕覆蓋着,鑲着長而黝黑的睫毛,此刻,這雙眼睛雖是蒙隴地半合着的,但當它突然開啓時,便會爆出劍光揮舞般的火花,但同時又能散發出溫暖柔和的光芒,強烈而剛毅,柔和卻逼人,像是要直射人人們的心底。
她默默凝注着這年齡較她輕的少年,心底突地蕩起了一陣不安的漣漪,幽幽一嘆,回轉頭去,面上仿佛有一層秋霜籠起,冷冷道:“你大約沒有想到,你師傅留給你的責任,竟會這般艱苦而沉重吧。”
南宮平愕了一愕,自遠處收回目光,也收回了他的冥想。
梅吟雪冷冷又道:“你心中此刻大約在想,為了我,你方才險些喪命,這的确有些不值,是麽?”
南宮平雖然聰明絕頂,但世上無論如何聰明的人,也無法猜得到一個女子心中的變化,他心中不覺大奇,不知這一瞬前還是那麽溫柔而和婉的女子,怎會突又變得如此冷削?
梅吟雪仍然沒有回過頭來,她似乎不願,又似乎不敢接觸到他那發亮的目光。
“但是!”她冷冷接着道:“你縱然真的死了,也怨不得我,而只是你心裏那些可憐地、逞英雄的念頭害了你,你本有一百個機會可以走了,但你卻偏偏不走,可是,又有誰将你當做了英雄呢?即便是個英雄,又值得了什麽。”
她語聲不但冷削,而且尖銳,似乎想盡量去刺傷南宮平,就正如她自己刺傷自己一樣,南宮平呆呆地望着她,心中怒氣漸漸上湧,暗道:“你怎地這樣不通情理,這一切,我還不是都為了你……”心念一轉,突地想到方才在火焰中,危樓上,她守候在自己身邊時的焦急,保護自己時的熱心……也想到了自己跌倒時她飛掠而來,探視自己時關切與驚惶的面容,以及最後自己力不能支,她扶持着自己,從容自混亂中掠出西安城的情景。
剎那間,這一切全都又無聲無息地回到他心裏,他不禁長嘆一聲,緩緩道:“那麽你呢?你方才為什麽不走,你本有比我還多十倍的機會逃走的,你為什麽一直陪着我呢?”
梅吟雪嬌軀一顫,像是有人在她感情的軀體上,重重抽了一鞭似的。
她張口想說什麽,但一陣空前而奇異的情感,卻使得她什麽也說不出來。
南宮平凝注着她,只見她纖柔的削肩,漸漸起了顫抖……
一滴清冷的淚珠,滴在她撐着荒草的纖掌上,她心頭一顫:“我哭了!”反手一抹,淚珠已自湧泉而出,這“冷血”的女子雖然極力控制着自己的情感。在她心底深處,泛起的一陣深邃的悲哀,卻使她忍不住流下淚來。
她更不敢回頭,“你不要管我。”她大聲說道:“從此以後,我也不敢再勞動你的大駕保護我……”她語聲終于顫抖起來,“你師傅雖有命令,但……但你已盡了責任,而且盡得太多了……已……已經夠了……”
語聲未了,嬌軀一側,終于伏倒在那冰冷而潮濕的荒草地上,放聲痛哭了起來。
南宮平嘆息一聲,只覺自己的眼簾,似乎也有些潮濕起來。
任何人都會有悲哀的情愫,但惟有平日“心冷”者的眼淚最值得珍惜,因為若非悲哀到極處,他們的眼淚,是不輕易流落的。
“梅……姑娘!”他嘆息着沉聲道:“你可知道我這樣做法,并非完全為了師傅!--唉!即使沒有師傅的話,我見到一個女子被人們如此冤屈,而沒法辨白,我也會這樣做的,我沒有妄想自己成為英雄,我只是去做應當做的事而已,你……你……你該知道我的心意……難道你不知道麽?”
誠懇的語聲,似乎使得梅吟雪陷入了一種更大的痛苦。
她泣聲更悲哀了。
“可是……”她抽泣着道:“難道你不知道,你這樣做,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從今以後,你已成了江湖中的叛徒,沒有一個人會原諒你……正如……正如沒有一個人會原諒我一樣,你還年輕……你還有很遠大的前途……你原該被人尊敬……被人羨慕……的,莽莽武林中,沒有一個人有你這麽好的條件……英俊、年輕、富有……出身世家,身在名門……你為什麽要把這一·切全部葬送,只……為……了……我……”
即使暮春杜鵑的哀啼,也不如她此刻語聲的凄楚。
南宮平緩緩擡起頭,天上星群閃爍,蒼墨的穹天,是那麽遼闊而遙遠。
“你毋庸再說!”他沉聲說道:“只要問心無愧,又何計于世人的榮辱?為了江湖正義與武林公道,我即使犧牲了我的前途事業,又算得了什麽?”
想到今後的一切,在他心底深處,雖然仍不禁起了一陣深沉的戰栗,因為刻骨銘心的寂寞,縱是英雄,也無法忍受。但他此刻的語聲,卻仍是堅強而鎮定的,在他看來纖柔的軀體中,有着一種鋼鐵般的意志,百折不回,寧死不悔。
何況此刻他對面前這“冷血”的女子,已有了深切的了解,深信在她冷酷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是一顆火熱的心--這是不易看出的,為了世人的無知,她久已将這火熱的心隐藏得很好。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掌,輕輕去撫摸她那如雲的秀發。
“寂寞容易排遣,但冤屈卻難忍受……”梅吟雪輕輕地道:“這些,我都已嘗受得多了,那種刻骨銘心的痛苦,你……還年輕,你是無法了解要多大的力量才能擔當的。”
她此刻泣聲已漸輕微,但語聲中卻顯露出更多的痛苦。
南宮平長嘆一聲,道:“人生一世,彈指即過,我只要能一生恩怨分明,問心無愧,要能像師傅一樣,也就夠了。”
梅吟雪緩緩擡起頭,四道目光,奇妙而溫柔地融合到一處,在這剎那之間,他們俱已忘去了喜怒哀樂的情感,生老病死的痛苦,他們甚至已忘去了彼此間的身份與處境、年齡!
于是,他們享受了一陣黃金般的沉默。
此刻,遠處的荒墟中,突地緩緩站起了一條人影,目光呆呆凝注着這一雙沉默中的男女,似乎已經看得癡了。他目中既是羨慕,又是憐惜,卻又有一絲絲的妒忌。
終于,他忍不住輕嘆一聲。
南宮平、梅吟雪,心頭齊地一震,霍然長身而起,齊聲喝問:“誰?”只見遠處一條人影,朗笑着飛掠而來,夜色中望去,直如一只矯健的蒼鷹,淩空起落,霎眼間便已掠到近前。
南宮平微噫一聲,脫口道:“原來是你。”
梅吟雪淚痕已幹,面上已又恢複平靜,冷冷道:“天山弟子,怎地竟會這般鬼祟?”她一生倔強,最怕別人見到自己的眼淚,是以此刻便生怕這突然現身的“天山”門人狄揚,方才便已在暗中聽到了自己的言語,見到了自己的神态。
方才還在嘆息着的狄揚,此刻卻已滿面具是笑容,朗聲笑道:“冷血妃子的言語,果然其冷徹骨……”笑聲一頓,正色道:“但小弟此番前來,卻絲毫沒有鬼祟之處。”
梅吟雪“哼”一聲,回轉頭去,狄揚只覺心底一陣刺痛,但口中卻朗聲笑道:“梅吟雪,你可知道我此來是為着什麽?”
南宮平面色一變,道:“兄臺此來,莫非亦是為了要……”
狄揚笑道:“錯了錯了,你不說我也知道你說的錯了。”面容一正,肅然道:“小弟與兄臺雖然僅有一面之交,卻深信兄臺所作所為,絕不會有悖于武林之正義,怎會前來對兄臺不利!”
南宮平默然半晌,忍不住自心底發出一聲嘆息,緩緩道:“想不到天下人中,竟然還有一人能了解小弟的苦衷……”言語之中,滿含感激,這一份罕有的友情,似乎使得夜風中充滿了溫暖。
梅吟雪回過頭來,輕輕一笑,道:“那麽……我真是錯怪你了!”
她冷削的面容,突地現出了微笑,當真是有如荒涼的大地,突地開放了一片春花,此刻只要有人是南宮平的知己,也就是她的知己,縱然她對一個人覺得厭惡了,但只要此人能對南宮平稱贊,她也會将這份厭惡化作微笑。
狄揚目光不敢去捕捉這朵微笑,他垂下頭,突又朗笑起來:“兄臺可知道小弟此番前來,原是為了報功來了。”
南宮平微微一怔,只聽狄揚又自笑道:“兄臺可知道方才那一場大火,是如何燒起的麽?”南宮平恍然“哦”了一聲,心中更是感激,方才若不是那一場大火,此刻他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這雙重的感激,使得傲骨峥嵘的南宮平彎下腰去,躬身一禮,但滿心的感激,卻使得他口中讷讷地不知該說什麽。
狄揚微微一笑,他深知這份無聲的感激遠比有聲的真摯而濃重,濃重得令他難以化解,他只有以笑聲來掩飾心中的激動!
“下了華山,”他笑着道:“我也到了西安,只是來得遲些,西安城已是一片動亂,我擠了進去,問了原因,悄悄掠上一看,那時你正與那‘終南派’的掌門人,在苦苦拼鬥,我揣度情勢,知道無法化解,更無法助兄臺一臂之力,只有……哈哈,只有鬼鬼祟祟地放起了火來。”
南宮平側目瞧了梅吟雪一眼,梅吟雪道:“我剛剛已說過錯怪了他。”
狄揚朗聲笑道:“莫怪莫怪,這‘鬼祟’兩字,小弟只不過是無意借用而已。”他大笑着又道:“這‘天長樓’雖然蓋得甚是堂皇,哪知卻甚不經燒,我只放了三四把火,火勢已燒得不可收拾,我眼見到兩位安全出城,忍不住随後跟了出來,找了許久,終于找到了兩位,其實也不過只為了要與兄臺一敘而已,別的沒有什麽。”
梅吟雪輕輕一嘆,道:“你哪裏是為了要與他談話,你只是怕他受了傷,我無法照應……唉,想不到你竟是這樣的朋友,只可惜……你這樣的朋友,世上太少了些。”
狄揚心頭一陣激蕩,口中卻朗聲笑道:“梅姑娘,你雖料事如神,卻将我看得太善良了些。”
南宮平心中亦是陣陣感情激蕩,但口中卻淡淡道:“小弟額角雖有微傷,此刻已不妨事了。”這兩人俱有一副熱腸,卻又有一身傲骨,一個雖然滿心感激,卻不願在面上表露,一個雖是滿腔熱情,卻偏以一陣陣“無所謂”的朗笑掩飾。
梅吟雪微微一笑,道:“我猜錯了麽?”
狄揚道:“自然……”
語聲未了,突聽一聲冷笑遠遠傳來,一人冷冷道:“自然是猜錯了,難道暗中縱火之輩,還會有什麽英雄好漢,還會是什麽良朋益友!”
南宮平、梅吟雪、狄揚齊地一驚,閃電般轉過身去!
夜色中,只見一條黝黑的人影,手搖雪白折扇,有如幽靈一般,悠然自一段殘垣之後,緩步而來。
一片樹葉的陰影,掩住了這緩步而來之人的面容,狄揚雙眉微挑,身形立起,有如鷹隼般撲将過去,揚手一股掌風,先人而至,黑衣人朗笑一聲:“好快的身法!”袍袖一拂,突地斜斜向前沖出一丈,再一步便跨到南宮平身前。
狄揚低叱一聲,順手一拍樹幹,淩空掠了回來,卻聽南宮平脫口呼道:“原來是任大俠!”
狄揚心中一動,知道此人是友非敵,雙掌一沉,飄然落下。
“萬裏流香”任風萍朗聲笑道:“想不到縱火之人,竟是‘天山’門下!”
南宮平卻也想不到此時此地,此人亦會前來,當下便與狄揚引見。
任風萍哈哈笑道:“狄少俠,制造‘天長樓’的匠人,并未偷工減料,只是兄弟我加了些引火之物,是以便不經燒了!”
狄揚放聲一笑,道:“人道‘萬裏流香’乃是塞外第一奇俠,今日得見,果真是條沒奢遮的好漢。”
相與大笑間,任風萍道:“兄弟亦是關心南宮兄的去處,又慕這位縱火客的武功,是以跟随而來!”
他語聲微頓,目光一轉,在南宮平、梅吟雪兩人身上,各各望了一會,正色道:“梅姑娘與南宮兄經此事後,在江湖中走動,只怕已極為不便,不知兩位有什麽打算?”他言語極是誠懇,但目中卻閃動着一種難測的光芒。
南宮平長嘆一聲,道:“此事之後,小弟亦知武林中人,必定不諒,但小弟問心無愧,今後行止,并不想有何改變,大約先回‘止郊山莊’一次,如有時間,再返鄉省親……”
任風萍截口道:“別處猶可,這兩處卻是萬萬去不得的。”
南宮平面色微變,任風萍又道:“兄臺休怪小弟直言無忌,梅姑娘昔年叱咤江湖,縱橫武林時,結仇實在不少,今日西安城中之事,不出旬日,便已傳遍江湖,那時梅姑娘的仇家,若不知兩位的下落,必定先去這兩處守候,兩位武功雖高,但衆寡懸殊……唉!何況南宮兄的同門師兄們……”他沉重地嘆息一聲,戛然住口。
目光轉處,只見南宮平面色凝重,俯首沉思,梅吟雪卻冷冷笑道:“那麽,以任大俠之見,我們該怎麽辦呢?”
任風萍沉吟半晌,似乎深知在這聰明的女子面前,言語絕對不可差錯。
“兄弟一得之愚,只不過僅供為兩位的參考。”他微微一笑,沉聲說道:“梅姑娘昔年縱橫武林時,所結仇家與今日雖然同是那些人,但此時絕非彼時之比,情況大有不同。”
梅吟雪柳眉一揚,道:“此話怎講?”
任風萍道:“那時這些人散處四方,彼此之間,誰也不知對方是梅姑娘的仇人,而且以那時的情況,誰都不願,也不敢說出,但十年之後,情勢大變,這些人如果知道梅姑娘未死,必定糾合在一起前來尋仇;”
梅吟雪面上突地湧起一陣奇異的笑容,緩緩道:“他們也真的全是為複仇而來的麽?只怕……”忽地瞧了南宮平一眼,倏然住口。
任風萍道:“無論如何,以兄弟之見,兩位單憑自身之力,此後險阻必多……”
南宮平截口道:“兄臺之意,可是要教我等……托庇到別人的門下?”語聲沉重,顯已不悅。
任風萍微微一笑,道:“以兩位的身份,‘托庇’兩字,兄弟便有天膽,也不敢說出口來。”
梅吟雪冷冷道:“任大俠,有什麽事直接說出來,不是比拐彎抹角的好得多了麽?”
任風萍笑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兩位此刻,事值非常,若沒有幾個推心置腹、肝膽相照的朋友,日後實難在江湖中走動,兩位前程無限,如此下去,怎不令人惋惜?”
南宮平嘆道:“小弟豈無此心,但當今世上,有如兩位這般光明磊落的朋友,又有何處可尋?”
狄揚笑道:“在下算不了什麽,但任兄麽……嘿嘿,的确不愧為當世的豪傑,塞外的奇俠。”
任風萍含笑謝道:“兄弟庸才而已,雖然薄有虛名,怎比得上兩位年少英發--”他語聲突地一頓,目光數轉,隔了半晌,方自沉聲接道:“但兄弟我卻認得一位朋友,此人卻當真有經世之才華,磊落之俠心,又精通奇門八卦,琴棋書畫,武則是內外兼修,登堂人奧,飛花摘葉,皆可傷人,最難得此人不但有驚人之才,還有驚人之志,而且交友之熱腸,更是勝過小弟多多。”
梅吟雪暗中冷笑一聲,南宮平、狄揚卻不禁悚然為之動容。
若是別人說出此話,也還罷了,但出自“萬裏流香”任風萍之口,力量便大不相同,兩人不約而同地齊聲問道:“此人是誰?”
任風萍微微一笑,道:“此人久居塞外,姓名甚少人知,但小弟深知,帥天帆三字,日內便可傳遍天下。”
狄揚道:“好一個潇灑的名字。”
南宮平道:“這般人物,若是到不中原,小弟自然要高攀的,只恨此刻無法識荊而已。”
梅吟雪道:“那麽任大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們交了這個朋友,一切就都可以沒有事了?”她語氣之間,仍是冰冰冷冷。
任風萍道:“南宮兄,當今天下武林之勢,散而不合,亂而無章。‘昆侖’久霸西域,‘少林’尊稱中原,‘武當’坐鎮江南,此外南有‘點蒼’,東有‘黃山’,北有‘天山’,西有‘終南’,各懷秘技,各據一方,俱有尊稱武林之志,時刻都可能引起武林之動亂,只是因為昔年‘黃山’一役,元氣大傷,加以‘神龍丹鳳’,統率天下,是以不敢妄亂。”
他滔滔而言,雖已離題,但南宮平、狄揚聽來,卻絲毫不覺厭煩。
任風萍又道:“但此刻各派後起之秀已出,元氣漸漸恢複,本已靜極思動,加以‘神龍’一去,均衡之力驟散,天下武林中,再無一人能鎮壓四方,不出一年,江湖必有風濤,武林必有大亂,一般後起之秀,必将風湧而起,同争鋒銳,不知又要有多少個輝煌的名字,響徹人寰!”
語聲漸高,有如金石之聲,聲聲振動人心,南宮平、狄揚,但覺心頭熱血上湧,豪氣逸飛,--陣微風吹過,南宮平忽地轉念想到自己的處境,不禁又自暗嘆一聲,宛如一盆冷水,當頭潑下。
任風萍目光一轉,見到他面上的神态,目中暗露喜色,接口道:“分久必合,靜極必亂,此乃當然之理,但在這動亂之中,武林中若無一種均衡大勢的力量,主持公道,那麽百家争鳴,雖可激起新生之氣,但弱肉強食,黑白不分,狂暴淫亂之事必定不少,若再亂得不可收拾,那就更是令人可悲可嘆。”
南宮平長嘆一聲,道:“正是如此,兄臺高見,當真是有如隆中之策,精辟已極。”
任風萍微微一笑,道:“兄弟哪裏有卧龍之才,那帥天帆才是塞外諸葛,他足跡雖然未出玉門,但分判武林情勢,卻當真有如目見,不瞞兩位,兄弟我此番再入玉門,實是受命而來,要在天下武林群豪中,找幾位有膽識、有卓見的朋友共襄此舉,日後方能以正義之師,為天下武林主持一些正義公道。”
狄揚雙眉一揚,擊膝道:“好個正義之師,只可惜此間無酒,否則我真要與兄臺痛飲三杯。”
南宮平念及自身的煩惱,心中更是黯然。
梅吟雪卻不禁冷笑一聲,暗中忖道:“原來這任風萍不過是個說客,先來為那帥天帆收買人心,哼哼,這姓帥的竟想獨霸江湖,野心當真不小。”心念一轉,不禁又凜然忖道:“這任風萍外貌不俗,武功出衆,言語之間,更是卓越不凡,句句都能打動人心,行止之間,又俨然是個磊落熱腸的英雄人物,無論從哪點判斷,此人已夠得上是個枭雄之才,是以連‘岷山二友’那等人物,也都為他所用,但他卻又不過僅是那帥天帆一個說客,如此看來,那帥天帆的武功才智,豈非當真深不可測!”
她一念至此,心中不禁為之駭然,只聽任風萍語聲微頓,似是在觀察各人的反應,然後接口又道:“南宮兄,以兄臺你之武功、才智,再加以你的家世財富,今後之武林,本應是兄臺之天下,但兄臺卻偏偏陷身于此事之中,既不能見諒于江湖同道,亦不能見諒于同門兄弟,兩面夾攻,左右為敵,兄臺便是有千般冤屈,怎奈力量不逮,亦不能取信于天下,但兄臺若能與帥天帆同舟共濟,再加以狄兄這般英雄人物從旁臂助,何患大事不成!事成之後,不但可保武林正義,而且兄臺亦可憑此力量,柬邀天下武林同道,将此事清清楚楚地解釋出來,那時兄臺力量不同,一言九鼎,天下武林中人,還有誰敢不信兄臺的話,不但兄臺自身險阻俱無,名揚天下,便是‘止郊山莊’,亦可因兄臺之名,而永鎮武林,聲威不墜!”
他這一番話反複說來,面面俱到,字字句句之中,都含蘊着一種動人心弦的力量,實在叫人無法不留意傾聽,更叫人聽了之後,無法不為之怦然心動,任風萍目光轉處,望了望南宮平、狄揚兩人面上的神色,仰天笑道:“有道是,兩人同心,其利斷金。兩位兄臺若真能與我等同心協力,日後武林江湖,何嘗不是你我兄弟之天下!”朗笑之聲,響徹四野!
梅吟雪秋波一轉,輕輕笑道:“聽任大俠如此說來,豈非不出十年,這位奇才異能的帥天帆,便已必定可成為天下武林的盟主子麽?”
任風萍笑道:“若有南宮兄這般少年英才之士為助,不出十年,武林大勢,實已定然可以被我等操在掌握之中。”
他滿心得意,以為這少年兩人,定已被自己言語所動。
梅吟雪輕輕笑道:“這位帥大俠隐後塞外,還未出道江湖,便已有逐鹿中原、一統武林的雄心壯志,當真令人佩服得很。”
她笑容雖然溫柔甜美,但語氣中卻充滿輕蔑譏嘲之意,只可惜滿心得意的任風萍,一時間竟未聽出,微微笑道:“三位俱是絕頂聰明之人,想必能接納在下的這一番:苦口婆心……”
梅吟雪秋波又自一轉,輕笑道:“任大俠的這番好意,我們俱都感激得很,但是……”她轉目一望南宮平,南宮平神情已不再激動,目光中也已露出深思考慮之色,于是她輕笑着接口道:“我們的危險困難,迫在眉睫,但任大俠的計劃,卻仿佛是遙遙無期,那位帥大俠甚至連足跡都未到中原……”
“萬裏流香”任風萍朗聲一笑,截口道:“各位既然已有與任某同謀大事之意,兄弟我自也不敢再瞞各位。”
他笑容一斂,正色接道:“兄弟的行蹤,雖是近月方在江湖顯露,但其實兄弟入關已有五年,這五年之中,兄弟也在江湖中創立了一份基業,只是時機未至,是以武林中至今還無人知道。”
梅吟雪咯咯笑道:“不說別的,就只這份深藏不露的功夫,任大俠已可說是高人一等了!”
任風萍含笑道:“但兄弟擇人甚嚴,中下層的朋友,雖已收攏了不少.上層的兄弟,卻是寥寥可數,是以兄弟才要借重三位的大力,因為那位帥先生,不日之內,只怕也要入關來了。”
他雖然自負奇才,但此刻卻已在不知不覺中被梅吟雪溫甜的笑容與眼波所醉,漸漸洩露了他本來不願洩露的機密之事。
南宮平、狄揚面色微變,只見任風萍眼神中閃爍着得意的光彩,接着又道:“離此不遠,兄弟便有別墅,雖然稍嫌簡陋,但卻比此地清靜得多,絕不會有人來驚擾三位的大駕,只是兄弟我在西安城裏還要稍許逗留,不能親自陪三位前去。”
梅吟雪故意失望地輕嘆一聲,緩緩道:“那麽怎麽辦呢?”
狄揚雙眉微皺,南宮平卻已深知她的為人生性,只是靜觀待變。
“萬裏流香”任風萍微笑道:“不妨,兄弟雖然不能陪三位前去,但沿途自有人接--”
他語聲突地一頓,目光炯然,默注了三人半晌--梅吟雪笑容更甜,南宮平面容沉靜,狄揚雖有不耐之色,但為了南宮平與梅吟雪仍可暫時忍耐--任風萍對這三人的神态,似乎頗為滿意。
他面上又複泛出笑容,一面伸手入懷,一面緩緩說道:“兄弟雖與三位相交心切,但三位或許還未深信--”他語聲頓處,手掌已自懷中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