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古老的西安城,難得有雨,而雨中的古城,卻并沒有難堪的灰黯,反而呈現一種蓬勃的半氣。
但無論如何,這古老的城市,畢竟已漸在衰落中,漢宮風流,長存未央,固然已是遺跡,秦時豪華,巍巍阿房,更是已變做一堆瓦礫。只有大雁、小雁雙塔,還行着昔日的瑰麗,筆直地矗立在西北亘古未息的風沙裏,伴着曲江清淡的水波,向遠方的游子誇耀着這古城的風流遺跡。
大雁塔半裏處,一片松柏如雲,便是“西北神龍”韋七太爺的莊院,過了這片屋宇栉比的莊院,再行半裏,那一條石板鋪成的街道,便筆直地通向東邊的城門。
蒙蒙的雨絲中,城外放蹄奔來一輛馬車,五匹健馬,車上的簾幔深垂,馬上人卻是灰袍大袖,烏簪高髻的道人。
傍看馬車的四騎,俱是面容蒼白,目光炯炯,腰邊佩着長劍,像是終午不見陽光的中年道人,眉宇之間,又都帶着十分沉重的神色。
當頭—騎,卻是蒼眉白發,形容枯瘦,腰間空空,衣袂飄拂,提着缰繩的手掌,竟是瑩白如玉,宛如婦人女子。
這五騎一車,一入城內,便毫不停留地往“飛環”韋七的“慕龍莊院”奔去,各個神色間,都仿佛有着什麽急事。
松柏連雲的“慕龍莊”中,演武廳外四側的長廊下,圍繞着每邊四十四張,四邊一百七十二張,一行首尾相連的大桌,首張桌上,是一只全羊,次張桌上,是整只烤豬,第三張桌上,是半只紅牛,然後是十二只燒雞,十二只熏鴨,十二只肥鵝,四瓶陳年的汾河“竹葉青”酒,然後又是一只全羊……往後循環,只聞一片酒肉香氣,随風四散,幾乎可達西安城外。
方桌邊沿,擺滿了數百柄精光雪亮,紅絲纏柄的解腕尖刀,餘下的空隙,堆着一疊疊花瓷海碗,青瓷巨觥。
演武廳內,松柏樹下,六角亭中……笑語聲喧騰,豪士雲集。
“西北神龍”韋七太爺,大步走到長廊外,突地大喝一聲,縱身躍上了大廳上的滴水飛檐,笑語紛紛的武林群豪,不禁為之一驚,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故,哪知這精神矍铄的老人,竟雙足微分,筆立在檐沿上,振臂大呼道:“承各位朋友兄弟看得起,今日到這‘慕龍莊’來,我韋七沒有什麽招待,有的只是粗菜淡酒,以及武夫的本色!”
群豪恍然哄笑,接着是一片怒潮般的喝彩聲,宛如百十個霹靂一齊響起。
“僞龍”韋七目光閃動,神采飛揚,突又大喝道:“佩刀的朋友拔刀,佩劍的朋友拔劍,不使刀劍的朋友,桌上有的是屠狼殺虎的解腕尖刀……正點子都在桌上,并肩子上呀!”
這一聲大喝,當真是響徹雲霄,又是一陣歡呼喝彩哄笑聲,山洪般響起,接着便是一連串“嗆啷”之聲,劍出匣,刀出鞘,群豪歡笑着擁向方桌,“僞龍”韋七嗖地躍下飛檐,伸手一抹須發上的雨珠,抓起一柄解腕尖刀,刀光一閃,一片漿汁淋漓的大肉,已被他挑起在刀尖上!
長廊外,假山邊,一座綠瓦朱欄的六角亭中,笑聲未歇,“萬裏流香”任風萍,仍自手搖折扇,面對憑欄而立的神龍子弟--郭玉霞、石沉,含笑道:“這韋老前輩當真是位豪傑,想不到,我任風萍初出玉關,便能遇到這般人物,今日之筵,縱不飲酒,就憑這份豪氣,已足以令人飽醉!”
郭玉霞嫣然含笑,道:“今日之筵,的确是別開生面,從來未有,只可惜……”她突地幽幽一嘆,轉首道:“只可惜你大哥不在這裏,三弟,你說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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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沉木然颔首道:“是!”
任風萍目中光芒一閃,含笑道:“是極,足極,若是‘鐵漢’龍大哥在這裏,這‘慕龍莊’內的豪氣,只怕更要再添幾分。”目光凝注,似乎要看透郭玉霞所說的話,是否真心?
話聲方了,只見那“飛環”韋七,已自手持尖刀,大步而來,朗聲笑道:“任大俠,你雖怯敵,但老夫這第一塊肉,卻總是要敬你這位遠客的。”
任風萍微做一笑,欠身道:“這怎地敢當。”
韋七濃眉微軒,笑聲突斂,凝注着刀尖上的肉塊,沉聲道:“中原武林,老成凋零,行大俠此番東出玉門,定可為中原俠義道壯幾分聲色,莫說區區一塊肉,便是成群的牛羊,也是當得起的。”
仟風萍目光一閃,亦自肅容道:“任某雖才薄,當不起老前輩的厚愛。但為着天下武林的正氣,任某當全力以赴!”收起折扇,雙手自刀尖取出肉塊,也不顧肉汁淋漓,一撕為二,放到口中大嚼起來。
韋七呆望了半晌,突地仰天笑道:“好英雄,好豪傑,好漢子!”霍然轉身奔了出去。
郭玉霞道:“我只當你要乘機顯露一下武功,哪知你卻規規矩矩地接來吃了!”嫣然一笑,又道:“但這樣比顯露再高的武功都好,你說是麽?”
任風萍道:“在下化外村夫,有什麽武功好顯露的?夫人取笑了。”
石沉垂首而立,聽得他言語清晰,不覺奇怪,擡目望處,只見他在這剎那間竟已将那一大塊牛肉俱都吃盡,不禁心頭微凜,暗暗忖道:“此人鋒芒不露,但在有意無意間,別人不甚注意處,卻又顯露出絕頂的武功,只教人無法說他賣弄。”一念至此,不覺暗暗生出敬佩之心。
目光一轉,只見“飛環”韋七,竟又飛步奔來,雙手捧着一壇美酒,口中猶在低語着:“好漢子……好漢子……”“刷”地掠上小亭,大笑道:“我韋七今日遇着你這般的漢子,定要與你痛飲一場!”雙手舉起酒壇,仰天喝了幾口,方待交與任風萍。
卻見任風萍雙眉微皺,似在凝思,又似在傾聽,韋七道:“任大俠,你還等什麽,難道不屑與老夫飲酒麽?”
“豈敢!”任風萍微微一笑,道:“只是還有一位武林高人來了,任某只得稍候。”
韋七濃眉微皺,奇道:“誰?誰來了?”
只見任風萍身形一閃,方自退到欄邊,亭外微風簌然,已飄下一個灰袍大袖、烏簪高髻、形容枯瘦的白發道人來。
“飛環”韋七目光動處,驚呼道:“四師兄,你怎地來了!”
白發道人一雙銳利的目光,卻炯然望着任風萍,冷冷道:“這位朋友好厲害的耳目!”
韋七已自哈哈笑道:“妙極妙極,想不到四師兄來了,今日之會,更是錦上添花。四師兄,你還不認得這位耳目厲害的朋友是誰吧?”
郭玉霞心頭一震:“終南掌門來了。”只見他面容冰冷,冷冷道:“少見得很。”
韋七笑道:“這位便是塞外奇俠‘萬裏流香’任風萍。”
白發道人雙眉一揚道:“原來是任大俠!”語氣之中,卻仍是冰冰冷冷。
任風萍含笑一揖,道:“這位想必就是江湖人稱‘玉手純陽,終南劍客’的呂老前輩了,想不到任風萍今日有幸,能見到武林之中的絕頂劍客,‘終南’一派的掌門大俠!”
白發道人單掌問訊,道:“貧道正是呂天冥。”
原來自從“終南三雁”死于黃山一役,這終南派第七代的四弟子,便被推為掌門,“飛環”韋七技出“終南”,排行第七,是以武林中方有“韋七太爺”之稱。
“玉手純陽”天冥道長,已有多年未下終南,此刻韋七見了他的掌門師兄,更是大笑不絕,“四師兄,待小弟再向你引見兩位英雄人物!”
他大笑着道:“這位郭姑娘與石少俠,便是一代武雄‘不死神龍’的親傳高弟。”
郭玉霞、石沉,齊地躬身一禮,“玉手純陽”卻仍是單掌問訊,郭玉霞目注着他瑩白的手掌,暗道:“難怪他被人稱為玉手純陽。”
石沉卻暗暗忖道:“這道人好倨傲的神氣。”
呂天冥枯瘦的面容上,幹澀地擠出一絲微笑,道:“令師可好?”
郭玉霞方待答話,哪知“玉手純陽”突地轉過身去,一把拉住了方待步出小亭的“飛環”韋七,道:“你要到哪裏去?”
“飛環”韋七笑道:“我要向武林朋友宣布,我的掌門師兄到了。”
天冥道人冷冷道:“且慢宣布。”
韋七道:“為什麽?”
天冥道人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麽突下終南,兼程趕來這裏,又不經通報,便越牆而入?”
韋七心中雖一動,但面上卻仍帶着笑容,道:“我只顧見了師兄歡喜,這些事竟俱都沒有想到。”
“玉手純陽”呂天冥長嘆道:“你年紀漸長,脾氣卻仍不改,你可知道--”他語聲突地變得十分緩慢沉重,一字一字地沉聲說道:“冷血妃子尚在人間,此刻只怕也已到了西安城!”
“飛環”韋七心頭一凜,面容突變,掌中的酒壇,“噗”地跌到地上,碎片四散,酒珠飛濺,俱都濺在他紫緞錦袍之上。
石沉、郭玉霞心頭一凜,但見“玉手純陽”面容木然,“飛環”韋七白發顫動,任風萍雖仍不動聲色,但目光中亦有了驚詫之意,“飛環”韋七顫聲道:“這消息從何而來?是否确實?”
“玉手純陽”目光一轉,無言地指向亭外,衆人目光一齊随之望去,只見四個灰袍道人,攙扶着一個神色狼狽,面容憔悴,似是患了重病的漢子,随着兩個帶路的家丁,緩緩而來。
“飛環”韋七皺眉凝注,沉聲道:“此人是誰?”
石沉、郭玉霞心頭一驚,彼此交換了個眼色,原來這傷病之人,竟然就是那在華山峰頭,突然奪去那具紫檀棺木的神秘道人。
“玉手純陽”呂天冥冷冷道:“此人是誰,你不認得麽?”
韋七雙目圓睜,直到這五人俱已走到近前,突地大喝一聲!顫聲道:“葉留歌……葉留歌……”
那綠袍道人“劍客公子”葉留歌擡眼一望,踉跄着奔入亭來,撲到“飛環”韋七懷裏,嘶聲道:“七哥,七哥……小弟今日能見你一面,當真已是兩世為人了……”言猶未了,暈倒當地!
剎那之間,滿亭之人,面面相觑,俱都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立得較近的武林群豪,已漸漸圍到亭前,以驚詫的目光,望着亭內亦是滿心驚詫的人。
“飛環”韋七濃眉緊皺,雙目圓睜,不住頓足道:“這……究竟這是怎地?留歌,老弟,你……你……你一別經年,怎地變得如此模樣?老哥哥險些都認不得你了。”
呂天冥長嘆一聲,道:“留歌我也有十年未見,直到昨日午後,他滿身浴血奔上山來,我方知道他竟親眼見着了梅冷血,而且還被……”他冷冷瞟了石沉、郭玉霞一眼,接道:“不死神龍的弟子刺了一劍,若非幸遇奇人搭救,他此刻只怕早已喪命在華山蒼龍嶺下,那麽這一段武林秘聞,便再也無人知道了。”
“飛環”韋七濃眉一揚,面上更是驚詫,目光利刃般轉向郭玉霞與石沉.詫聲道:“神龍子弟,怎會刺了留歌一劍?”
郭玉霞秋波一轉,面上故意作出茫然之色,颦眉尋思良久,方白嘆道:“難道是五弟麽?呀--一定是五弟,唉!他與我們分開方自一日,怎地便已做出了這麽多荒唐的事來?”
呂天冥冷冷道:“誰是你們五弟,此刻他在哪裏?”
“南宮平!”韋七恨聲道:“定是此人,龍夫人,石世兄,你們……”
郭玉霞沉聲一嘆,截口道:“韋老前輩你不必說,我們也知道,五弟--唉!他既然做出了對不起武林同道的事,師傅又不在,我們不能代師行令,為武林主持公道,已是慚愧得很,韋老前輩你無論怎麽做,我們總是站在你--邊的。”
“飛環”韋七長嘆一聲,道:“當真是龍生兒子,各不相同,五指參差,各有長短……想不到龍夫人你竟這般深知大義。”
郭玉霞長嘆垂下頭去,道:“晚輩實在也是情非得已,因為晚輩方才也曾眼看我們五弟與一個姓梅的女子在一起,那女子還曾與‘岷山雙俠’……”
韋七截住道:“便是那車上的女子麽?”不住頓足:“我怎地方才竟未看清……”
郭玉霞道:“以晚輩所見,只怕她已習得駐顏之術!”
“飛環”韋七心頭一震,愕了半晌,喃喃道:“莫非她武功又精進了……”突又四顧大喝道:“長孫兄弟呢!……任大俠,長孫雙俠呢?”
任風萍一直俯首凝思,此刻擡起頭來,滿面茫然之色,道:“方才還見着他們,此刻怎地不在了?”
他神色間似乎隐藏着什麽,但此時此刻,卻無一人發覺。
“飛環”韋七長嘆道:“不死神龍若在此地就好了,唉--怎地神龍一去,江湖間便亂了起來?”
呂天冥突地冷笑一聲,道:“但願神龍未死……”韋七卻未聽出他言下的恨毒之意,扶起地上的“劍客公子”。葉留歌,面向亭外的武林群豪,突又大喝道:“各位朋友兄弟,酒後莫走,與我韋七一同去搜尋一個武林中的叛徒,以及那冷血的女中魔頭‘冷血妃子’!”群豪立刻一陣驚亂,又是一陣和應。
任風萍雙眉微皺,心中暗嘆:“這韋七竟發動了傾城之力,來對付他們孤身兩人。”又忖道:“我若要使他歸心于我,此刻豈非大好機會!”
只聽這震耳的呼聲,一陣陣随風遠去。石沉仍自木然垂首,不言不語,郭玉霞秋波流動,卻不知是愁是喜?
“劍客公子”葉留歌緩緩睜開眼來,呻吟着道:“見了那毒婦……切莫……容她多說……話……你不傷她……她就要傷你了。”
“飛環”韋七望着亭外的群豪,自語着道:“她傷不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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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絲蒙蒙,猶未住,天色陰暝,更暗了……
岷山二友的面容,就正如天色一般陰暗,他們暗地跟蹤着南宮平,直到他喪事完畢,入了西安城,驅車進了一家規模奇大的糧米莊的側門,長孫空遠遠立在對面的屋檐下,低聲道:“那女子既然不是梅吟雪,他卻喚我兄弟二人跟蹤作甚?”
長孫單沉吟半晌,道:“此人乃人中之龍,所有言行,均有深意,此刻我亦不知,但日久,必定會知道的。二弟,你我空有一身武功,卻落得終身在河西道上蹉跎,空有些許虛名,僻居一隅,又有何用?你我若真要在中原、江南的武林中揚名吐氣,全都要靠着此人了!”
長孫空嘆息一聲,忽見對面門中,大步行來一人,将手中一方請柬,躬身交到長孫單手上,便垂手侍立一側,卻始終一言不發。
“岷山二友”愣了一愣,展開請柬,只見上面寫的竟是:
“武林末學,‘止郊山莊’門下五弟子南宮平,敬備菲酌,恭請‘岷山二友’長孫前輩一敘。”
長孫兄弟心頭一震,個個對望了一眼,卻見南宮平已換了一身輕袍,面含微笑地立在對面門口,遙遙拱手。
這兄弟兩人雖是久走江湖,此刻卻也不知所措,呆呆地愣了半晌,長孫單方才抱拳朗聲道:“雅意心領,來日再來打擾!”不約而同地轉身而行,越走越快,再也沒有回頭望上一眼。
南宮平目送着他們的身影遠去,面上的笑容漸漸消失,長嘆一聲,沉重地走入門裏,天色漸暗,後堂中已燃起銅燈,但燈光卻仍帶着慘淡的黃色,他雖有滿身武功,億萬家財,但此刻心裏卻橫亘着武功與財富俱都不能解決的心事。
他喃喃自語道:“我若是能分身為三,便無事了,只是……唉!”他卻不知道他此刻縱能分身為三,煩惱與不幸亦是無法解決的了。
梅吟雪嬌慵地斜倚在精致的紫銅燈下,柔和的燈光,夢一般地灑在她身上,面前的雲石紫檀桌上,有一藍紫竹編筐、綠絲為帶的佳果,鵝黃的是香蕉,嫣紅的是荔枝,嫩綠的是檸檬,澄紫的是葡萄……這些便連大富之家也極為罕見的南海異果,卻絲毫沒有吸引住她的目光,她只是懶散地望着壁間的銅燈,不知在想些什麽?
南宮平沉重的步履,并沒有打斷她輕煙般的思潮,她甚至沒有轉目望他一眼,蒼白的面容,在夢般的燈光中,宛如冷玉。
靜寂中,就連屋角幾上的銅壺滴漏中的流沙聲,似乎也變得十分清晰,無情的時光,便随着這無情的流沙聲,悄然而逝,輕輕地、淡淡的,仿佛不着一絲痕跡,卻不知它正在悄悄地竊取着人們的生命。
良久良久,梅吟雪終于輕嘆一聲,道:“走了麽?”
南宮平道:“走了--這兩人暗地跟蹤而來,為的是什麽?難道他們畢竟還是看出了你!”
梅吟雪淡然一笑,道:“你擔心麽?”
南宮平道:“我擔心什麽?”
梅吟雪悠悠道:“你在想別人若是認出了我,會對你有所不利,那時……你只怕再也不管我了,因為我是個被武林唾棄的人,你若是幫助我,那麽你也會變成武林的叛徒……堂堂正正的神龍子弟,是不願也不敢作武林叛徒的,就連不死神龍也不敢,你說是麽?”
南宮平面色木然,陰沉沉地沒有一絲表露。
梅吟雪又道:“武林中的道義,只不過是少數人的專用品而已,若有十個武林英雄認為你是惡人,那麽你便要注定成為一個惡人了,因為你無論做出什麽事,你都是錯的,就連堂堂正正的神龍子弟,也不敢在‘武林道義’這頂大帽子下說句公道話,因為說出來,別人也未見得相信……喂,你說是麽!”
南宮平目光一閃,仍然默默無言。
梅吟雪突地輕笑一聲,道:“但是你放心好了,此刻武林之中,除了你我之外,再無一人能斷定我是……”霍然面色一沉,窗外已響起一陣笑聲,道:“孔雀妃子,這次你卻錯了!”
南宮平面色驟變,低叱道:“誰?”一步掠到窗口,只見窗框輕輕往上一擡,窗外便游魚般滑入一個人來,長揖到地,微笑道:“事态非常,在下為了避人耳目,是以越窗而來,千請恕罪!”
語聲清朗,神态潇灑,赫然竟是那關外游俠“萬裏流香”任風萍!
南宮平心頭一震,倒退三步。
梅吟雪蒼白的面容上,卻泛起一陣奇異的神色,盈盈站起身來,道:“你在說什麽?請你再說一遍好麽?”她語聲輕柔而平和,就仿佛是一個和藹的老師在要他的學生重述一遍平常的話似的。
任風萍微微一怔,不知這女子是鎮靜還是冷漠,但是他這份心中的奇異,卻并無絲毫表露在面上,“南宮世家,的确是富甲天下!”他先避開了這惱人的話題,含笑向南宮平說道:“想不到遠在西安,兄臺亦有如此華麗舒服的別墅。”
南宮平微笑謙謝,拱手揖客,他此刻亦自恢複了鎮靜,這屋中的三人,竟生像是都有着鋼鐵般的神經,心中縱有萬種驚詫,面上卻仍神色自若,直到任風萍坐了下來,梅吟雪突又輕輕一笑,道:“我方才說的話,你可曾聽到麽?”
任風萍微微笑道:“孔雀妃子,名滿天下,梅姑娘你說的話,在下焉敢有一字錯漏……”
梅吟雪突地臉色一沉,冷冷道:“也許你聽得稍嫌太多了些……”蓮步輕擡,身形閃動,一只纖纖玉手,已逼在任風萍眼前。
任風萍身形卻仍然不動,含笑凝注着梅吟雪的手掌,竟像是不知道梅吟雪這一掌拍下,立時他便有殺身之禍。
南宮平目光微凜,一步掠到梅吟雪身側,卻見梅吟雪已自輕輕放下手掌,他不禁暗中透了口氣,暗暗忖道:“此人不是有絕頂的武功,便是有絕頂的智慧……”思忖之間,突聽任風萍朗聲大笑起來,道:“佩服!佩服!孔雀妃子,果然是人中之鳳……”
他笑聲一頓,正色接道:“梅姑娘你方才這一掌若是拍将下來,那麽你便當不得這四字了。”
梅吟雪冷冷道:“你話未說明,我自然不會傷你……”
任風萍突然朗聲笑道:“我話若是說明了,姑娘便不會有傷我之意了。”
梅吟雪冷冷道:“知道得太多的人,随時都免不了有殺身之禍的。”
任風萍道:“我可是知道得太多了麽?”
梅吟雪道:“正是!”她目光不離任風萍,因為她雖然此刻仍無法探測任風萍的來意,但她對此人已的确不敢輕視,能對一只在頃刻之間便能致人死命的手掌視若無睹的,他的動作與言語,都是絕對令人無法輕視的。
任風萍笑聲已住,緩緩道:“我若是知道的太多,那麽此刻西安城裏,知道得太多的人,最少也有一千以上。”
梅吟雪神色一變,截口道:“此話怎講?”
任風萍微一沉吟,緩步走到窗前,緩緩道:“梅姑娘駐顏有術,青春不改,世上本已再無一人能斷定看似雙十年華的梅姑娘便是昔年的‘孔雀妃子’,但是……想不到南宮兄劍下竟有游魂,而又偏偏去了‘飛環’韋七那裏……”他語聲微頓,突地戳指指向窗外星空下的夜色,大聲道:“南宮兄,梅姑娘,你們可曾看到了西安城的上空,此刻已掀騰起一片森寒的劍氣!逼人的殺氣!”
他語聲未了,南宮平、梅吟雪心頭已自一震,此刻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手指望去,窗外夜色,雖仍如昔,但兩人心中,卻似已泛起了一陣寒意。
南宮平喃喃道:“劍底游魂……”
梅吟雪沉聲道:“難道……難道那葉留歌并未死了?”
任風萍長嘆一聲,微微颔首,道:“他雖然身受重傷,卻仍未死……”
南宮平無言地怔了半晌,緩緩道:“他竟然沒有死麽!”語氣之中,雖然驚詫,卻又帶着些欣慰。
任風萍詫異地望他一眼,似乎覺得這少年的思想,的确有些異于常人之處。
“葉留歌雖傷未死,呂天冥已下終南。”他目光一轉,大聲又道:“此刻‘飛環’韋七,已出動了西安城傾城之力,要來搜索兩位,兄弟我雖然無力臂助,卻也不忍坐視,是以特地趕來……南宮公子,弱不敵強,寡不敵衆,何況兄臺你的師兄、師嫂,亦對兄臺也有所不諒,依我之見……”
他語聲微一沉吟,只見梅吟雪兩道冰雪般的眼神,正在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南宮平卻緩緩道:“兄臺之意,可是勸在下暫且一避?”
任風萍目光一轉,還未答話,梅吟雪突地截口道:“錯了!”她面上淡淡地閃過一絲令人難以捉摸的笑容。
任風萍道:“在下正是此意,姑娘怎說錯了!”
梅吟雪道:“我若是你,我就該勸他少惹這種是非,因為凡是沾上了冷血的梅吟雪的人,都不會有什麽好結果的。”她嗤地冷笑一聲:“你心裏可是想要對他說這些話麽?”
她不等任風萍開口,便又轉向南宮平道:“我若是你,我也會立刻走得遠遠的,甚至跑到那‘飛環’韋七的面前,告訴他你與梅吟雪這個人根本毫無關系……”
她語聲突地一頓,竟放肆地仰天狂笑了起來“梅吟雪呀,梅吟雪……”她狂笑着道:“你真是個既不幸、又愚笨的人,你明明知道武林中人,不會放過你,因為你不是‘俠義道’,因為你既可憐而又可恨的脾氣……但是你也該驕傲而滿足了,為了你一個孤單的女子,那些俠義道竟出動了傾城之力!”
南宮平雙唇緊閉,面色木然,任風萍眼神中閃動着奇異的光芒,望着這失常的絕色女子,只見她狂笑之聲,戛然而頓,沉重地坐到椅上,眉梢眼角,忽然變得出奇地冷漠與堅毅,好像是她所有的情感,都已在那一陣狂笑中宣洩,而她的血液,亦似真地變成流水般冰冷。
狂笑聲後的剎那,永遠是世間最沉寂、最冷酷的一瞬……
任風萍雙眉微皺,暗暗忖道:“這一雙男女既不似情人,亦不似朋友,卻不知是何關系?”轉目瞧了南宮平一眼,沉吟着道:“事不宜遲,不知兄臺有何打算?”
南宮平微微一笑,道:“兄臺之好意,在下心領……”
任風萍道:“衆寡懸殊,兄臺不妨且自暫避鋒銳。”
“衆寡懸殊……”南宮平沉聲道:“但終南一派,素稱名門,總不致于不待別人分辯解說,便以衆淩寡的吧!”
任風萍暗嘆一聲,忖道:“冷血妃子久已惡名在外,還有什麽可以分辯解說之處……”口中卻沉吟着道:“這個……”
梅吟雪突地冷笑一聲,道:“想不到你看來聰明,其實卻這般愚笨,那般自命替天行道的角色,早已将我恨入骨髓,還會給我解說的機會麽?”
任風萍暗忖:“她倒是頗有自知之明……”目光一轉,只見南宮平神色不變,不禁又暗中奇怪:“此人看來外和而內剛,卻不知怎會對她如此忍受?”
思忖之間,突聽門外一聲輕輕咳嗽,魏承恩已蹑步走了進來,見到房中突然多了一人,似乎覺得有些奇怪,但積年的世故與經驗,卻使得他面上的驚奇之色,一閃便過,只是垂首道:“小的本來不敢來打擾公子,但--”他面上露出一種謙卑的笑容,接着道:“小的一班夥計們,以及西安城裏的一些商家,聽得公子來了,都要前來谒見,并且在街頭的‘天長樓’,設宴合請公子與這位姑娘,不知公子能否賞光?”
南宮平微一沉吟,望了梅吟雪一眼,梅吟雪眉梢一揚,雖未說出話來,但言下之意,已是不言而喻,哪知南宮平卻沉聲道:“是否此刻便去?”
魏承恩道:“如果公子方便的話……”
南宮平道:“走!”
魏承恩大喜道:“小的帶路!”垂首退步,倒退着走了出去,神色間顯已喜出望外,因為他的少主人竟然給了他這麽大的面子。
任風萍心頭一凜,此時此刻,滿城的武林豪士,俱在搜索着南宮平與“冷血妃子”,他實在想不到南宮平竟會答應了這邀請,不禁暗嘆一聲,忖道:“此人不是有過人的勇氣,只怕便是不可救藥地迂腐……”
南宮平微微一笑,似已觑破了他的心意,道:“任大俠是否有興前去共酌一杯?”
任風萍忙拱手道:“兄臺請便。”忍不住長嘆一聲,接道:“小弟實在無法明了兄臺的心意……”
南宮平截口道:“家師常常教訓小弟,事已臨頭,與其退縮,反不如迎上前去。”他微笑一下:“神龍子弟,自幼及長,心中從不知道世上有‘逃避’二字!”
任風萍俯首默然半晌,微喟道:“兄臺也許是對的。”
南宮平道:“但兄臺的這番好意,小弟已是五內感銘,日後再能相逢,當與兄臺謀一快聚。”
任風萍道:“小弟入關以來,惟一最大收獲,便是認得了兄臺這般少年俠士,如蒙兄臺不棄,日後借重之處必多--”語聲頓處,突地嘆息一聲,道:“兄臺今日,千請多多珍重。”微一抱拳,身軀一轉,飄掠出窗外!
南宮平目送着他身形消失,微喟道:“此人倒真是一條漢子!”
梅吟雪冷笑一聲,悠悠道:“是麽?”款步走到門口,突又回首笑道:“我真奇怪,你為什麽要這樣地去送到……”
南宮平劍眉微剔,道:“你若不去……”
梅吟雪道:“你既然如此,我又何嘗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唉!……老實說,對于人生,我早巳厭倦得很。”擡手一掠發鬓,緩緩走了出去。
南宮平愕了一愕,只聽一陣輕嘆,自門外傳來:“我若是他們,我也不會給你說話的機會的。”
但是,随着這悲觀的輕嘆聲走出門外的南宮平,步履卻是出奇地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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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絲已歇。
西安城的夜市,卻出奇地繁盛,但平日行走在夜市間的悠閑人群,今日卻已換了三五成群,腰懸長劍,面色凝重的武林豪士。
劍鞘拍打着長靴,沉悶地發出一聲震人心弦地聲響。
燈光映影着劍柄的青銅吞口,閃耀了兩旁人們的眼睛。
多彩的劍穗随風飄舞着,偶然有一兩聲狂笑,沖破四下的輕語。
生疏步履,踏在生疏的街道上。
冰冷的手掌,緊握着冰涼的劍柄……
突地,四下起了一陣騷動,因為在他們的眼簾中,突地出現了一個神态軒昂的錦袍少年,以及一個姿容絕世的淡裝女子。
“南宮平!”
“冷血妃子!”
滿街的武林豪士的目光中,閃電般交換了這兩個驚人的名字。
南宮平面含微笑,随着魏承恩緩步而行,他這份出奇地從容與鎮定,竟震懾了所有武林群豪的心!
數百道驚詫的眼神,無聲地随着他那堅定的步履移動着。
突地“嗆啷”一聲,一個身軀瘦長的劍士驀地拔出劍來,劍光缭繞,劍氣森寒,但南宮平甚至沒有側目望他一眼,四下的群豪,也寂無反應,這少年劍手左右望了兩眼,步履便被凍結了起來。
梅吟雪秋波四轉,鬓發拂動,面上帶着嬌麗的甜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