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
又道:“誰都知道龍老爺子與葉秋白的往事,葉秋白若是死了,龍老爺子乍聞惡訊,自然難免心神激動、悲哀,而他老人家聽到,當今世上惟一的對手已死,戒備的心神,自然便會松懈,甚至生出輕敵之心。”
龍飛長嘆一聲:“第二點呢?”
狄揚道:“第二,再叫葉秋白的弟子以傲慢的态度和冷削的言語,激起龍老爺子的怒氣,以龍老爺子的脾氣,自然要被這激将之法所動,于是那葉曼青便乘時提出讓龍老爺子自削功力的話,只要龍老爺子一接受,這計劃便成功了一半。”
郭玉霞幽幽嘆道:“我那時就知道事情不對,是以勸師傅不要上當,哪知道……唉!五弟……”
龍飛軒眉沉聲道:“那時五弟若是不做,我終究還是會做的,男子漢大丈夫闖蕩江湖,豈能如婦人女子般畏首畏尾,有時縱然知道人在騙我,我卻也要闖上一闖,絕不肯忍下那口閑氣,何況愚我一次,其錯并不在我,但你且看看,又有誰能騙得我兩次的?”
狄揚劍眉微剔,姆指一挑,道:“好個大丈夫,‘神龍’門下的胸襟豪氣,普天之下,莽莽江湖,當真是無人能及。”
郭玉霞眼波一垂,輕輕道:“第三呢?”
“第三--”狄揚道:“削弱了龍老爺子的功力之後,便要再削弱龍老爺子的勢力,讓他老人家與你們分開……”
龍芭望!”郭玉霞—眼,嘆道:“果然不出她所料。”
狄揚道:“這前面三點計劃若是成功,毋須後面三點計劃,龍老爺子實在已是兇多吉少,我原在半路接應,見到那葉曼青果然将龍老爺子孤身帶來,心頭便不禁一寒,暗道:‘此刻不報龍老爺子之恩。更待何時!’方待上去解決了葉曼青,将實情告訴龍老爺子。”
龍飛當頭一揖,狄揚慌忙讓開,只聽龍飛道:“就憑兄弟你這份心意,已該受下大哥我這一禮!”
郭玉霞眼波一轉,亦自檢衽一福,道:“還有大嫂我這一禮!”
狄揚連連退了幾步,還了一禮,道:“大哥,你這一禮,原該移向那葉曼青姑娘才是。”
龍飛詫聲道:“此話怎講?”
狄揚微喟一聲,道:“那時我心中方生此意,哪知這位葉姑娘一見到我,話也不說,便“刷”地一劍向我刺來,這一劍又快、又狠、又準、又穩,生像是恨不得一劍将我刺倒,我全力一閃,才算避開,心裏正是驚慌得很,莫非這妮子竟有未蔔先知之能,先看到了我的心意,是以先來殺我?”
他微微一笑,接口道:“我心裏打鼓,她卻是面寒如水,就拿我當她的深仇大敵似的,左一劍,右一劍地向我刺來,劍劍都狠到極點,就憑我的功夫,竟然一時間無法取勝,我生怕別的人接應來了,就一面動手,一面向龍老爺子喝破了他們的奸計,哪知我喝出了之後,葉曼青反而停住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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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飛透了口長氣道:“莫非這位葉姑娘,也是要幫助家師的?”
狄揚颔首道:“正是,原來這位葉姑娘的先人,也曾受過龍老爺子的大恩,而且她對這奸狡的計劃,也極不贊成,本來她還無什麽打算,在這一路上,她聽了龍老爺子的話,又見了龍老爺子的為人,決定不惜叛師,也要幫助龍老爺子脫開這圈套。”
龍飛感慨一聲,道:“當真是十步之內,必有芳草,我先前真沒有看出這位葉姑娘是如此義烈的女子。”
狄揚微笑道:“這其中只有龍老爺子最是吃驚,他老人家胸懷坦蕩,怎會知道這些鬼蜮伎倆,于是我們便将他老人家請到山腰我們平日居住的地方去,将這件事的始末與他老人家說了。”
他笑容漸斂,突又長嘆一聲,道:“哪知他老人家聽了我們的話,竟立刻要了份紙筆,寫了那份遺言,他老人家像是心裏極為沉靜,寫得一筆不茍,我們在旁邊見了,心裏卻不禁大駭,只見他老人家緩緩寫完,仔細折起,交到葉曼青手中,叫她交給你們,然後又對我說:‘帶我去!’”
“我與葉曼青俱已駭得呆了,就問他老人家,帶到哪裏去?他老人家見了我們的神色,突地仰天大笑了起來,笑道:‘前面縱是龍潭虎穴,我也要去的,我活到今天,早已将生死之事,看得極淡,卻将未了恩仇,看成極重,因為我實在不願将未了的恩仇帶入土去,正好是我不死神龍了卻恩仇之地,我如何可以不去!’”
狄揚此時心中似乎猶能記得“不死神龍”龍布詩那時說話的神态,是以他此刻言語之中,竟也有幾分“不死神龍”的豪情勝氣。
一時之間,只聽得龍飛雙眉劍軒,熱血上湧,大聲問道:“後來呢?”
狄揚道:“就在這大笑聲中,龍老爺子的骨節突地格格一陣山響,他老人家那威猛高大的身軀,似乎又高大了幾分,我不敢逼視他老人家目中的神光,不禁垂下了頭,但我卻已看出,他老人家已在這陣大笑聲中,解開了閉住的穴道,恢複了原有的功力……唉!我那時真是對他老人家的武功與豪氣,佩服得五體投地!”
屋中衆人,俱是“不死神龍”的弟子,聽得狄揚這番言語,一個個心中也都被激發了一陣豪氣,這寒冷寂寞的竹屋,竟也生像是變得飛揚熱烈起來。
狄揚挺了挺他那寬闊的胸膛,接口又道:“我和葉曼青姑娘兩人,見了龍老爺子這股雄風豪氣,誰都不敢也不願再勸他老人家一句,但等到我們出了茅屋,到了那上山道路的岔口時,我卻已忍不住流下淚來,葉姑娘更是早已熱淚盈眶,只有龍老爺子,仍是神态自若,他老人家竟根本沒有把這種出生人死的事看在眼裏。”
“立在路口,”他忍不住長長嘆息了一聲,又自接道:“龍老爺子又将掌中的那口寶劍,交給葉姑娘,叫她一并帶到山下,但葉姑娘卻像已變得癡了,站在那裏動也不動,我平日雖然能說善道,但在那種情形下,卻也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龍飛嘆道:“我先前只當那位葉姑娘是位心腸冷酷的女子。”
狄揚黯然一笑,道:“我們雖然誰都沒有說話,但我們心裏誰都不願讓龍老爺子孤身去涉險,他老人家武功雖然無敵,但山上卻還有幾道奸狡的圈套,正是針對龍老爺子豪爽義烈的性情而設的,良久良久,葉姑娘終于緩緩回轉了身,龍老爺子呆望她的背影,面上也似乎流露出一種無法掩飾的傷感……”
他語氣漸緩漸輕:“星光月光下,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老人家面上的疤痕與皺紋,我也深知這每一條疤痕,每一條皺紋中,都象征着他老人家多彩的往事與豐富的生命,于是,我又看到了挂在他老人家眉梢眼角的那一分淡淡的傷感,不知怎地,這一切令我突地想起了天山那寬廣遼闊的草原,草原上絢爛輝煌的落日……草原上躍馬揮鞭的哈薩克健兒……然後,我就想到了黃昏去後,黑夜來臨,絢爛而生動的草原,也會變得那麽黝黯和靜寂……我忍不住在他老人家面前跪了下來!”
他語聲更緩慢、更輕微了,就像是秋夜森林中蕭蕭的風聲。
然後,這緩慢而輕微的語聲,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幹鈞巨石般,沉重地壓在這些“止郊山莊”門人的心上。
屋外的山風,由怒號變為哭泣,狄揚突地又自一挺胸膛,大聲道:“那時,我只見龍老爺子的目光,有如天上明星般,筆直地射在我心裏,他老人家凝注着我,半晌,突地‘咄’地一聲大喝,厲聲道:‘大丈夫立身處世,只要問心無愧,恩仇了卻,死又何傷?你父親一代武豪,你生長武林世家,你怎地也學起這種小兒女之态來了。’厲喝聲中,他老人家輕輕一頓腳,然後,那高大威猛的身形,便有如一朵輕雲般飄然而起,冉冉地消失在無邊的夜色裏。”
說到這裏,他默然停頓了許久,在這片刻的寂靜中,誰也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只有門外的風,伴着門內被抑制着的沉重呼吸。
“直到他老人家身形,已自消失無蹤。”狄揚終于接口道:“我方自緩緩垂下頭,看到了地上一只清晰的腳印,我呆望着這只腳印,心裏亂得如風中的柳絲,龍老爺子臨去前的教訓,一遍又一遍,仍然不住地在我耳邊蕩漾着……”
他語聲又變得異樣地低沉,龍飛緩緩透出一口長氣,道:“那只腳印,我們先前看到了……”
郭玉霞幽幽嘆道:“但我們始終猜不到這腳印是為了什麽留下的……”
狄揚明亮的目光,已變得空洞而深沉,他緩緩道:“世上有許多事,縱是聰明絕頂的人,也是一樣猜不到的……”
他遲疑地在這凄冷的竹屋中四掃一眼,繼續道:“譬如說,我現在就再也想不出龍老爺子上山後發生了什麽事,他老人家此刻到哪裏去了!”
龍飛霍然一驚,變色道:“你也不知道麽?”
“我也不知道!”狄揚搖了搖頭,沉聲道:“他老人家離去後,我考慮了許久,終于決定下山去找你們,但那時你們卻已上山來了,我便在暗中跟随你們,聽你們許多種猜測……”
他黯淡地微笑一下,接道:“後來,我聽到你們需要火把,我就到那邊我們平日居住的茅屋中,取得了火把與長索,然後繞路在前面點燃了火把,又從小路上了絕壁,将長索垂下,至于這竹屋中方才發生了什麽事,我卻和你們一樣,一點也不知道。”
話聲一了,又是一陣長長的靜寂,人人目光,俱都空洞地望着門外的夜色出神,但各人心裏,所想的事卻是大不相同!
龍飛捋須而立,古倚虹支肘默然,他們心裏在想着:“這裏究竟曾經發生過什麽事?師傅他老人家到哪裏去了?是兇?是吉?”
石沉神态木然,郭玉霞眼波流盼,他們心裏卻在想着:“這姓狄的既然早已上到此處,豈非也看到了我們的事?”石沉更是心虛:“難怪他對我如此無禮,原來他方才已看到了那些事!”他竟沒有想到是自己對人無禮,目光一橫,冷冷望向狄揚,沉聲道:“你說的這些話,可是真的?”
狄揚怔了一怔,龍飛已自沉聲叱道:“三弟,休得無禮!”
石沉心中一沉,又是一陣靜寂。
郭玉霞突地輕輕道:“狄老弟,這竹屋中發生了什麽事,你是親眼看到的,怎麽說沒有看到呢?”
龍飛濃眉一揚,狄揚突地仰天狂笑了起來,道:“好,好,我一番好意,反倒成了我在欺騙各位。”語聲中充滿憤激,拂袖轉向門外,龍飛一步擋住他的去路,郭玉霞神色不動,微微含笑,道:“狄老弟,我若說錯了,莫怪我,但是……”
她難測地微笑一下,接口道:“你早已來到這裏,我們一路上卻為了探索那三塊山石上的畫像而耽誤了許久……何況,你方才進到這竹屋裏來的時候,一點也沒有驚異之色,這是為了什麽呢?”
石沉幹咳一聲,接口道:“這是為了什麽呢?”
龍飛濃眉微皺,只見狄揚緩緩合上了眼睛,他不禁也在心中暗問:“這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郭玉霞緩緩道:“你們所設下的前面三重圈套,你已對我說了,後面的三重圈套,你不說我也知道,第一,你們先在山壁上刻下了那些字跡,激得師傅拼命爬上去,讓他老人家在沒有動手前就耗盡氣力,甚至你們還會打些如意算盤,希望他老人家真力不繼時跌下去,那麽你們就不必親自動手了。”
狄揚仍自沒有張開眼來,郭玉霞又道:“第二,你們在這些年來,早已從我們這位四妹口中,探出了師傅的武功,是以你們便集合了許多人的心力,創出了三招,刻在山石上,這三招武功在理論上雖然可以成立,但若真的動手,卻不見得能真的施展得出,這樣,你們便可借此來打擊師傅,使得他老人家還未見到葉秋白之前,先就有些氣餒。”
她語氣微微一頓,卻又補充着道:“那第三式武功招式,甚至可能是根本無法成立的,也就是說那根本是人力無法達到的階段,師傅他老人家是何等人物,怎會看不出來,是以他老人家氣憤之下,就一掌将那塊山石擊毀了。”
“第三麽,”她歇了口氣,道:“三條道路,四重門戶,這就是你們探測師傅他老人家武功的方法……還有一件事,我看來也奇怪得很,那‘丹鳳’葉秋白既是已經走火入魔,那麽,請問她此刻哪裏去了?”她本有籠絡狄揚之心,但此刻心念一轉,竟立刻就将狄揚視作攻擊的對象。
龍飛上下瞧了狄揚兩眼,心中亦不禁微微生出疑惑之心,只見狄揚霍然睜開眼來,緩緩道:“龍大嫂,你真是聰明,這三樣事,全被你猜對了!”他此刻言語神态竟是木無表情。
郭玉霞微微一笑,狄揚道:“不錯,那三方巨石上所刻的武功招式,的确是僅在理論上可以實行,實際上卻無法施展!”
他嘴角突地泛起一陣譏嘲的笑意,道:“你們行前在那三方石前所說的話,我每一句都聽在耳裏,只可惜大嫂你那時心裏所想的事太多,是以沒有看到山石上還藏有人在!”
郭玉霞心頭一驚,龍飛長嘆道:“狄老弟,我們驟逢此變,心頭實在大亂,大嫂若是錯怪你……咳,咳,你也該擔當些……”
狄揚軒眉一笑,道:“這怪不得大嫂,此事若換了我,也少不得會生出疑惑之心的,我到這竹屋之際,雖然比你們早些,但在這竹屋中所發生的事,卻已都過去了,大嫂所疑惑的事,我心裏又何嘗不在猜疑……葉秋白、古虹、卓不凡,以及龍老爺子的行蹤,此刻俱已成謎……”
他目光緩緩垂落在地上:“這地上有三攤血漬。”他俯下腰,将死者翻了個身,又翻轉回來,“但這裏惟一的屍身上卻沒有絲毫傷痕,他是怎麽死的?”
這問題雖然顯而易見,但在他沒有提出之前,卻是誰也沒有注意,衆人目光,一齊向這具屍身投去,只見“他”面上肌肉,層層扭曲,生像是因極大的驚駭因而致死,又像是被一種極其陰柔奇特的內功,震斷經脈而死。
龍飛長嘆一聲,道:“這些事俱已成謎,但望狄老弟能與我們同心協力,将這些謎底揭開……”
狄揚黯然一笑,雙手平托起死者的屍身,垂首道:“這些謎底,終有揭開的一日,那時大家就會知道我方才所說的話,可是真的!”
他擡頭望了龍—飛一眼,忽而朗聲道:“大哥,好生保重了。”擰身一躍,閃電般掠出門外,龍飛怔了一怔,迫了出去,大喝:“狄老弟……狄揚……留步!”但這“天山”劍派當今惟一的傳人,輕功竟是出奇地佳妙,手裏雖然托着一具屍身,在這剎那之間,身形業已遠去!
龍飛在門邊呆呆地凝注了許久,夜色已深,繁星漸落,一日又将去,山風吹起了他颔下的虬須,他黯然嘆息一聲,回轉身來,喃喃自語道:“此人真是條沒奢遮的好漢子……!”
郭玉霞秋波一轉,輕輕道:“依我看來,此人卻似有詐!他……”
龍飛突地揚眉厲喝一聲:“住口!”
郭玉霞驚得一愕,只聽龍飛厲聲道:“若不是你胡亂猜測,我也不會得罪了如此一條漢子,難道你忘了師傅平日對我們說些什麽,以誠待人,以恕克己,如今我們這般作法,武林中還有誰人敢與‘止郊山莊’為友,難道‘止郊山莊’真要斷送在你的手上!”
他平日為人甚是寬厚,此刻石沉、古倚虹見他動了真怒,誰也不敢開口!
郭玉霞驚愕了半晌,突地“嘤咛”一聲,雙手遮面,狂奔着掠出門去,石沉、古倚虹一齊驚呼一聲:“大嫂!”
龍飛面容驟變,雙目圓睜,他見到自己多年的愛侶突地負氣而去,心裏又何嘗不是大為驚駭。
石沉一步掠到門口,似乎想追出去,但卻又倏然止步。
古倚虹輕輕道:“大哥,你該去勸勸她呀……”
龍飛垂下頭:“我話說得是太重了些!”他目光轉向石沉,長嘆道:“還是三弟追去勸勸她!”
話猶未了,石沉已自掠出門外,龍飛黯然良久,長嘆又道:“我的話的确是說得太重了些,其實,她也是為—了大家好……”
他未曾責人,已先責己,古倚虹望着他緊皺的濃眉,黯淡的眼神,心底突地升起一陣憐惜,自經此事,她本已無顏再留在“神龍”門下,但不知怎地,此刻競無法說出“去”字!
她只是怯怯地喚了聲“大哥!”輕輕道:“我們是留在這裏,還是先下山去?”
龍飛俯首沉吟了半晌,“下山去!”他長嘆着道:“反正你大嫂總不會不回‘止郊山莊’的,還有……五弟只怕此刻還在山下等着我們,唉……今日之事,的确件件俱是離奇詭異己極,那道人去搶棺材作甚?這件事也和別的事一樣,叫人想不出頭緒,也許……”他慘然一笑:“也許是我太笨了些。”
古倚虹從心底深處嘆息一聲:“他是真的太笨了麽?”她回答不出,她無法說話。
“這些謎底,終有揭開的一日……”龍飛暗自低語,回日門外,只見一陣乳白色的晨霧,已漸漸自山那邊升起,宛如輕煙般在四下的山林中氤氲彌漫,于是他又不禁透了長氣:“無論如何……”他唏噓着道:“這一天畢竟總算是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