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去日如煙,誰也不能挽留既去的時日,但我卻可以回來告訴你,這陣展霧還未升起前的事。那時夜已夠深,星光很亮,華山山腰、濃林蕭蕭的木葉下……
南宮平、梅吟雪兩人目光相對,良久良久,誰都未曾轉動一下。
南宮平、梅吟雪這兩人之間,誰也不知道彼此誰是強者,梅吟雪木然的身形,終于開始動了,她伸出手,輕撫着鬓邊的亂發,道:“你真的定要等他們麽?”
南宮平毫不猶疑,沉聲道:“自然!”
他并不知道女人們在撫弄自己頭發的時候,已是心亂了,他只是認為這是件該做的事,是以他絕不猶疑,便說出來。
梅吟雪幽幽一嘆,道:“依你!”衣袂一陣飄動,向停放棺木之處掠回,但又自回過頭來,卻冷冷加了句:“只此一次!”
星光下的棺木,看不出有任何變動,梅吟雪倚着樹幹,坐了下來,南宮平筆直地站在棺木旁,又來回地踱着方步……他的心也亂得很!
然後,他突地在梅吟雪身前停了下來:“我且問你……”這四個字他說得聲音響亮,但後面的話,他卻似說不下去。
梅吟雪眼波一轉,道:“問什麽?”
南宮平呆--呆,讷讷道:“我方才打開過那具棺木,怎是空的?”
梅吟雪輕輕一笑,道:“這棺中有個夾層,你難道都看不出來麽?”
南宮平“哦”了一聲,方待踱開。
梅吟雪卻又含笑,道:“你方才想問我的,只怕不是這句話吧!”
南宮平又白一呆,轉過身來,兩人目光再次相對,南宮平颔首道:“不錯!”
梅吟雪道:“那麽你本來想問什麽?”
南宮平道:“此刻我又不想問了!”雙手一負,走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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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吟雪似乎也怔了一怔,突地幽幽嘆道:“若不是我方才借着月光照過流水,我真要以為自己已經老了!”
南宮平回首道:“你說什麽?”
梅吟雪打散了她滿頭如雲的柔發,披散在兩肩,月光下,她蒼白而清豔的面容,的确是有着出塵絕俗的美。
她仰面迎着樹隙漏下的星光,半合着眼簾,動人心弦的眼波,從長長的睫毛中望過去,只見南宮平雖然回轉了頭,但目光卻沒有望向自己,她不禁又自輕輕嘆道:“我十四歲便出道江湖,凡是看見我的人,從來沒有一人對我像你這副樣子……”
南宮平冷哼了一聲,伸手撫摸那紫檀棺木上雕刻着的細致花紋,他此刻若是将棺蓋掀開,那麽武林中必定會少了許多故事,但是他只是輕輕地撫摸着它,絲毫沒有掀開的意思。
“我看到過許多自命不凡的少年。”梅吟雪仍在輕撫着她如雲的秀發,她纖細的手指停留在那漆黑的頭發上時,就正如黑絲絨緞上細致的象牙雕刻:“我也看到過許多自命不凡的成名豪客,直到現在,我還能清楚地記得,他們看着我的那些可憐而又可笑的眼睛……”
南宮平目光一凜,兩道雪亮的眼神,筆直地望着她,冷冷道:“你這些得意的往事,最好還是留在你心裏好些。”
梅吟雪道:“哦--是麽?--”她微微一笑:“你若不願聽我說話,大可走得遠些!”
南宮平劍眉微剔,“砰”地在棺蓋上拍了一掌,棺木猛烈地震蕩了一下,似乎有一聲輕微的呻吟自內發出,只是他滿腹氣惱,竟未聽到。
“我到處聽人奉承,到處都看到那些可憐而又可笑的面目……”梅吟雪悠然說到:“這樣過了将近十年,十年裏,的确有着許多自我陶醉的無聊男子為我流血,為我決鬥,只不過是為了我曾經看過他一眼或者對他笑了一笑,于是武林中開始有人罵我,罵我的血是冷的,可是--這是他們自願如此,又怎能怪得了我呢?喂--你說是不是?”
南宮平道:“哼--”
梅吟雪嫣然一笑,南宮平越是氣惱,她似乎就越發開心。
“十年前,我終于遇上了一個很特別的人。”她輕輕嘆了口氣,道:“別人色迷迷地瞧着我,他沒有,別人像蒼蠅般釘在我身後,他沒有,別人不是罵我,便是無聊地奉承,他卻只是适度地對我說話,甚至可以說是有些了解我,而且他風流倜傥,人品不俗,武功頗佳,師承門第也極高,再加上琴棋書畫,絲竹彈唱,無一不曉,有時還可以吟上幾句絕句,填上兩闕小令,也頗清麗可誦,在江湖中的名氣,也頗為響亮,常常為人排難解紛,做些俠義的事,于是,漸漸和他交上了朋友!”
她娓娓說來,盡是稱贊此人的言語,直聽得南宮平心頭躍躍,暗中忖道:“如此人物,若是被我見了,也定要結交于他。”不禁脫口道:“此人是誰,此刻俠蹤是否還常見江湖?”
梅吟雪道:“這個人你是認得他的。”她極其溫柔地嫣然一笑:“只可惜他永遠不會再出現在人世上了……”
南宮平不勝惋惜地暗嘆一聲,卻聽梅吟雪突地笑容一斂,接口冷冷道:“因為這個人已經死在你的劍下!”
南宮平驚得呆了一呆,有如當胸被人擊了一掌,讷讷道:“你……你說什麽?”
梅吟雪直似沒有聽見他的問話,自管接着道:“此人外表雖然是個好人,其實,哼哼!有一天大雪,我和他在他的一個朋友,也是當時武林中頗有名氣的人家裏喝酒、賞雪,喝到一半時,我突然發現酒的滋味有些不對,他們的神色也有些不對,我就裝作醉了,只聽他那個朋友拍掌道:“倒也,倒也。”又說:“你騎上了這匹劣馬,可不要忘記我的功勞!”我聽得清清楚楚,索性動也不動,看他到底要怎麽!”
這故事此刻顯然已吸引了南宮平,他不再插口,只聽梅吟雪又道:“這人面獸心的家夥居然一面大笑,一面将我抱到床上,剛要解我的衣服,我忍不住跳了起來,劈面擊了他一掌,這厮心術雖壞,武功卻不弱,一掌震開窗戶,如飛逃走了,那時,其實我已飲下了少許藥酒,周身仍然乏力得很,是以那一掌擊去,絲毫沒有傷得了他,也無法追他了!”
“片刻之後,”她凝注着自己的手掌,目中滿含怨毒之意,接口又道:“以我內功逼出了藥力,心裏實在忍不住氣憤,就跑出去将他那卑鄙的朋友一連刺了七劍,劍劍俱都刺在他的要害上!”
南宮平心頭一寒,道:“好狠!”
梅吟雪冷笑一聲,道:“我若是江湖歷練稍差,被他們污了身子,江湖中有誰會相信我的話,只怕還以為是我引誘他的,那時卻又是誰‘好狠’呢?”
南宮平怔了怔,無言地垂下頭去,在心中暗自嘆息。
“第二天,我就揚言天下,只要我再見着那人的面,就要先挖出他的眼睛,再割下他的耳朵,将他一刀一刀地慢慢殺死,江湖中人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就散發出了各種謠言……”她凄然一笑,道:“當然,這些話都是在盡量傷害我的!”
南宮平又不禁氣憤填膺,皺眉怒道:“此人究竟是誰?”
梅吟雪冷冷一笑,道:“此人在江湖中自然是大大有名,人人都稱他為‘公子劍客’,‘劍客公子’……”她再次哂然冷笑三聲。
南宮平心頭一凜,脫口道:“他……他豈不是……”
梅吟雪冷冷道:“他便是那‘丹鳳’葉秋白的嫡親堂弟!”
南宮平“噗”地坐在棺蓋上!
梅吟雪道:“我沒有去參加葉秋白恬不知恥自己發起的‘百鳥朝鳳’之會,已被江湖中人認為是大逆不道,如今我要殺‘丹鳳’葉秋白的堂弟,這還了得?別人不說,‘不死神龍’就第一個不會答應,江湖中人趨炎附勢的不少,誰分得清黑白是非,當然都相信那位正直俠義的‘公子劍客’,有誰會相信我這位‘女魔頭’、‘女淫魔’的話?何況我又将那惟一的證人殺死了,于是‘不死神龍’就向我發出了‘神龍帖’,叫我到九華山頭去向他納命!”
她語聲漸漸激昂,南宮平頭卻垂得更低,只聽她接口又道:“我去了,那時,我才二十多歲,心高氣傲,自命武功無敵,就算是江湖中的第一勇士‘不死神龍’,我也沒有放在眼裏,到九華山,便向龍布詩提出了四樣決鬥的方法,他想也不想,就一口答應了,你要知道,我那時武功還未遇過敵手,就連‘公子劍客’那樣的一流劍手,見了我還要望風而逃,‘不死神龍’如此爽快地答應我選擇比武的方法,我心裏實在高興極了。”
“哪知道,”她輕輕一嘆,接道:“第一陣較量輕功,我就輸了,而且輸得很慘,第二陣我挖空心思,要和他比柔功,我見他高大威猛,心想柔功必非所長,但是--我又輸了,比第三陣暗器時,我已急了,乘他不備時,暗算于他,哪知他全身上下像是生滿了眼睛,暗算也沒有用!”
出自敵人口中的稱贊,當真是世上最貴重的禮物,南宮平暗嘆一聲,忖道:“師傅他老人家一生,實在沒有虛度!”
“等到第四陣比劍開始時,‘不死神龍’神情間已是大怒,對我說必定不再饒我,因為我暗算了他,他自然就更相信那‘公子劍客’的話,認定了我是個淫蕩邪惡的女人!”
南宮平心中突地一動,想起了那高髻綠袍道人罵她的話,又想起了……
梅吟雪嘆息一聲,又道:“縱是如此,他仍然讓了我三招,讓我占盡先機之後,他方自出手回攻,僅僅七招……”她仰面望天,“僅僅七招,他就震飛了我掌中的長劍,将我逼在一株古杉下,霍地一劍,向我劈面刺來--”
“我只見一道匹練般的光芒,閃耀在我面前,于是我只得閉上眼睛,瞑目受死!”她緩緩合上眼睛,長長的睫毛,覆蔭在眼簾上,輕嘆着道:“哪知我等了許久,只覺一陣銳風自耳邊擦過,便再無動靜,我睜開眼來,‘不死神龍’掌中的劍,已齊根沒入我身後的古松,竟宛如切腐肉一般,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睜開眼睛,秋波一轉,她接着道:“當時我不禁怔了怔,卻聽‘不死神龍’沉聲道:‘我以劍勝了你,江湖中必說我以大欺小,你輸了也未見甘服!’他雙掌一拍,後退五尺,又道:‘你若以劍勝得了我這雙肉掌半招,我便讓你生下此峰!”
“那時我生死交關,再也顧不得什麽,他話未說完,我已和身撲了上去,我情急拼命,用的全是進手招術,因為我深知他的武功,只求能與他兩敗俱傷,根本沒有存勝他的希望,你要知道,這并不是我存心無賴,而是我以弱擊強,只有這個辦法。”
南宮平既不能颔首,亦不能搖頭,只得默然聽她說下去道:“但是二十招一過,我氣力便已不繼,這時他正以一招仿佛是武林中常見的招式‘雲龍探爪’,向我面門拍來,我見到他左脅之下,露出一處絕大的空門,心中不禁一喜,立刻閃身錯步,攻出一招‘孔雀剔羽’,一劍刺向他的左脅。”
她纖手不自覺地微微展動一下,做了個“孔雀剔羽”的招式,南宮平只見她這一招出手靈活,部位神奇,看來雖是平平淡淡,其實卻是絕妙高招,心中亦不禁為之暗暗贊嘆。
只聽她接着道:“這一招‘孔雀剔羽’,可算是我號稱‘一千七百四十二式’孔雀劍中最毒最狠的一招,這一劍不求自保,但求傷敵,留下的幾招後招中,還有一招是同歸于盡的招式,哪知我劍方刺出,只見眼前一花,他竟以雙掌合拍,挾住我刺出的長劍,順勢一個‘肘拳’,擊在我脅下腰眼之上,我只覺一陣熱力,自腰邊升起,剎那間遍布全身,接着便是一陣舒适到了極點的感覺,全身都似乎要騰雲飛起,然後--便虛軟地倒到地上!”
南宮平心頭一寒,暗暗忖道:“師傅那時必定對她恨之切骨,是以才會用‘七絕神龍功’散去她全身的功力。”
梅吟雪黯然一嘆,道:“他這一招的變化奇特之處,究竟在哪裏,我在那木棺中想了十年,還是想不出來,當時我只覺他這一招奪劍、傷人,就仿佛是黑夜代替白晝,後浪推湧前浪那麽自然,那麽不可抗拒,但卻又覺不出什麽神奇玄妙之處,就因為我看不出任何特別神奇的地方,我也根本不知從何抗拒……唉!我只能說這一招實在是不可解釋,無法形容的。”
南宮平暗中一笑,忖道:“這一招正是師傅他老人家武功的精華所在,已極盡‘空’、‘靈’兩字之妙,你自是看不出來!”
“黏”、“貼”、“逼”、“切”、“挑”、“戳”、“含”……等,雖然俱是武功訣要,但俱不過是下乘功力而已,“空”、“靈”兩字,才是上乘武功的精華,能得“空”“靈”兩字之妙,一招使出,教人根本無法着摸,這意境實是令人難以描摹,只有以佛家偈語“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之句來形容武家這“空”、“靈”兩字,雖是“異曲”,卻有“同工”之妙。
梅吟雪又自嘆道:“我自幼及長,不知費了多少心血、苦功、方自練成的武功,就在這剎那之間,被他輕輕毀去,那時我心裏實在大驚,又怒、又駭、又怕,又是悲哀傷心,真比一劍殺了我還要難受十倍,我不禁破大罵‘不死神龍’狠毒,又傷心地說出那一段經過,我大聲喝罵:‘這是我的錯嗎?你憑着什麽權利,要如此對待我,你自命公道,為什麽不查明事由,為什麽要庇護那種卑鄙無恥之徒,來欺負我一個女子’!”
她神情之意,漸漸又現出憤恨怨毒之色,那些令她傷心,令她憤怒的往事,像是在這一剎那裏都回到她心中。
南宮平聽得越多,心裏的嘆息也就越多,對她的同情,自是越發濃厚。
梅吟雪接道:“不死神龍聽了我的話,面上陣青陣白,須發陣陣翕動,良久,方自緩緩道:‘你為什麽不早些說!’他聲音顫抖,雙拳緊握,心中顯然也已憤怒到了極處,後悔到了極處,但是--後悔又有什麽用呢!……”
她緩緩頓住了激動顫抖的語聲,垂首默然良久,南宮平望着她纖纖的指尖,如雲的秀發,暗嘆忖道:“武林中人的善、惡,又有誰能分辨得出?”
“當時,‘不死神龍’立刻取出療治內傷的聖藥,叫我服下。”梅吟雪終于接着道:“但是我拒絕了他,我縱能暫時不死,又有何用?十年中,我在江湖上結下了無數仇家,他們若是知道我功力已散,武功盡失,還不來尋我複仇?”
“但‘不死神龍’終究是個正直俠義的人物,他竟長嘆着來哀求我,我若死了,他必定會終生負疚,他要贖罪,要彌補這件他親手鑄下的大錯,要終生保護我,要為我尋得那無恥的‘公子劍客’,為我複仇!”
她神情間漸漸恢複鎮定,接着道:“他竟不由分說,替我灌下了那粒傷藥,又以內功,在山上為我療治傷勢,是以他與我比鬥只才一日,卻在三日後方自下山,武林中人見他神色萎頓,還以為是因為他與我惡鬥了三日的緣故,俱都為他歡呼!……唉!又有誰知道此中的內幕?’南宮平暗嘆忖道:“師傅他老人家當時聽到那些歡呼,心裏只怕不知要難受到什麽程度!”
“他臨下山前,将我點了穴道,安置在一處幽秘的洞窟裏。”梅吟雪接道:“第二天晚上,他就趕上山來,卻命兩個彪形大漢,在他身後擡着一具棺材,他竟将我放進了棺材,這原因當然是為了想避開天下人的耳目,最主要的--”
她哂然一笑,接道:“也許是為了要避開‘丹鳳’葉秋白的耳目!”
南宮平面色一整,沉聲道:“此話怎講?”
梅吟雪伸手一掠長發,突地“咯咯”嬌笑了起來:“你難道還不知道麽!”她嬌笑着道:“丹鳳葉秋白人既美豔娴靜,武功也高到極點,而且她駐顏有術,那時已五十歲的年紀,但看起來卻仍如三十許人,所以江湖中人又稱她為‘不老丹鳳’,與‘不死神龍’剛好配得一對,她什麽都好,只是--”
她笑聲中,滿含嘲弄讪笑之意,南宮平微微變色道:“只是什麽?”
“只是太喜歡吃醋了些!”她仍然肆無忌憚地嬌笑道:“你們身為晚輩,自然不會知道這些!”
南宮平怫然挺起胸膛,哪知梅吟雪輕狂帶笑的面容,在一霎眼之間,突又變得十分莊肅起來。
她面上神情的變幻,永遠是這麽倏忽而突然,使人難以捉摸到她的心事。
“但是--”她莊肅而沉重地接着道:“在那些沉悶的晚上,在那間黑暗的房子裏,我卻從‘不死神龍’的口中,知道許多有關葉秋白的事……”語聲漸緩,她突又長嘆一聲,道:“你想想看,葉秋白若不是脾氣太過古怪,她早就該嫁給‘不死神龍’了,一個是當世武林中的‘第一勇士’,一個是才藝超人的‘無雙俠女’,聯劍并肩,嘯傲江湖……這原該是多麽令人羨慕的生活。但是,他們都沒有這樣做,只是寂寞的度過一生……寂寞……寂寞……”
她突地垂下頭去,如雲的秀發,像夜幕一樣地垂落丁下來,垂落在她面前,掩住了她的面容,也掩住了她的心事!
南宮平呆呆地愕了半晌,心裏竟也忍不住泛起一陣難言的惆悵。
“寂寞……寂寞……”在這剎那間,他突然也了解了許多人的寂寞--這在江湖中被人稱為“冷血”的女子有着寂寞……那在江湖中人人稱譽為“人中鳳凰”的葉秋白也有着寂寞,他平生最最敬服的人,武林中的一代劍豪“不死神龍”,又何嘗不在忍受着難堪的寂寞?
人生之路,是崎岖、蜿蜒而漫長的,爬得越高的人,寂寞就越重,直到他爬上了巅峰,也許他才會發現巅峰上所有的,除了黃金色的聲名榮譽,銀白色的成功滋味外,便只有灰黑色的寂寞。
南宮平不覺心頭一寒,他又突然了解到他師傅仁厚的面容上,為什麽總是帶着那麽嚴峻的神色,為什麽總是缺少了些歡樂的笑容?……這是當代武林劍豪、天下第一勇士心中的秘密,他當然不會在他弟子們面前說出來,但是,在那些凄涼的晚上,面對着無邊的黑暗,面對着一個甚至比他還要寂寞,比他還要忍受更多黑暗的女子,他縱然心腸如鐵,也難免會将心裏的秘密多少洩露出一些……
他無視成敗,蔑視死亡,更看不起世上的虛名與財富,可是,他卻無法逃避隐藏在自己心底深處的情感,他也逃不開“丹鳳”葉秋白的影子,他有無畏的勇氣,面對一切,他有鋒利的長劍,縱橫天下,可是……他卻斬不斷心裏的情絲。
這是大仁大勇者心中的秘密,這是大智大慧者心中的弱點,這也是武林中神話般的英雄心中的人性,只是,他那閃亮的地位與聲名,已閃花了別人的眼睛,使別人看不到這些。
世上,永遠沒有人會同情他生命中的寂寞,會憐憫他愛情上的不幸,因為所有人對他的情感,只有敬仰、羨慕,或者妒忌、懷恨。
這就是英雄的悲哀,只是古往今來,英雄的悲哀是最少會被別人發現的!
南宮平終于忍不住長嘆一聲,他惆悵地環顧四周一眼,心房突又忍不住劇烈地跳動了起來,此時此刻,他竟已置身于一片銀海,那種清亮的光輝,使得宇宙大地都變成了一塊透明的水晶,而水晶中的梅吟雪,竟已變成了一具女神的塑像。
也不知過了多久,梅吟雪緩緩擡起頭來,開始繼續她方才沒有說完的話。
“自從那天以後,我便一直沒有重見天日的機會,只可惜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與星、月、蒼穹将會有那麽長久的別離,不然我一定會留戀地對它們多望幾眼……”
她平淡冷漠的語聲中,突然間竟泛濫洪水般的情感:“十年……”她接着道:“不死神龍并沒有實現他的諾言,他沒有澄清我的冤屈,沒有為我複仇,當然……我知道這是什麽緣故--”她異常突然地頓住語聲,仰視着林梢浮動着的光影,沒有再說出一個字來。
突宋的沉默,卻像是一柄千鈞鐵錘,在南宮平心上重重擊了一錘。因為他深知,就在她這無言的沉默中,包含了多少她的怨恨、失望與痛苦,也包含了多少她的憐憫、同情與寬容了。
為了葉秋白,為了那“公子劍客”是葉秋白的弟弟,他師傅竟無法将那“公子劍客”擒獲,自然也無法洗清梅吟雪的冤屈……而那“冷血”的梅吟雪也沒有逼着他師傅做,這自然是她早巳對這老人的情感發生了憐憫與同情……
他深知,在那黑暗的小屋中,他師傅的心情,定是和她有着同樣的痛苦--因為他此刻也在深邃地痛苦着,他讷讷地,既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更說不出一個請求她寬恕的字。
她出神地凝注着星光,他出神地凝注着地上的柔草,又是一陣難堪的、無言的沉默,然後,梅吟雪明亮的目光,突地轉到他面上,他緩緩擡起頭,發覺她柔軟而玲珑的嘴角,正挂着一種他無法了解的笑容,就像是遙遠的星光那麽令他難以捉摸:
她深深地凝注着他,突地帶笑說道:“可是你知道麽……你知道麽?”她重複地說着這四個字。
南宮平忍不仆問道:“知道什麽?”
梅吟雪仍在深深地凝注着他,緩緩道:“你師傅沒有為我做的事,你卻已為我做了,我親耳聽見他與你的對話,也親耳聽到他被你傷在劍下時所發出的慘叫!”
南宮平只覺耳邊轟然一響,身軀搖搖欲倒,讷讷道:“那……那道人……便是‘公子劍客’麽?”
“道人……”梅吟雪滿懷怨毒地冷笑一聲,道:“他已做了道人麽,好好!”她語聲又變得那麽銳利,像鞭子似地劃空而過:“我雖然不知道他此刻已變成什麽樣子,但是他的語聲--他的語聲,我至死也不會忘記!”
南宮平面容雖然素來沉靜,此刻卻也掩不住他心裏的吃驚,他不知是該得意抑或是該抱歉--昔日武林中蓍名的劍手,今日竟會死在他的劍下!--但無論如何,他心裏對那道人之死原有的愧恨與歉疚,此刻卻已大為沖淡。
只聽梅吟雪緩緩又道:“這就是你師傅與我之間的恩怨,也該就是你方才想問我,但又不願問出來的話,你替我複了仇,我所以要告訴你,告訴你那人死得一點也不冤枉,這些年……我躺在棺材裏。心裏沒有別的願望,只希望能快些恢複功力,不顧一切地設法恢複功力,尋他複仇,所以我方才聽到他那一聲慘呼聲,雖然高興,卻又不禁有一些失望,又有一些怨恨,我甚至在想一出來後,便先殺死那替我殺死他的人!”
南宮平心頭一凜,只見梅吟雪嘴角又微微泛起一絲笑容。
“但是,不知怎地……”她平靜地微笑着道:“也許是我這些年來心境變了,我非但不再想殺你,反而有些感激你,因為你使得我的手少了一次沾上血腥的機會,而一個人的手能夠少染些血腥,無論如何,都是件很好很好的事。”
這被人稱為“冷血”的女子,此刻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南宮平不禁又怔了一怔,他試着想在此時此刻說出一句适當的話,但他沉吟了許久,卻只是下意識地說道:“你被師傅散功後,此刻武功又已恢複,這實在是件奇怪的事。”
梅吟雪神秘地微笑一下,輕輕道:“這是件很奇怪的事麽?”她不再接下去,南宮平也猜不出她這句話中的含義。
他方才問話的時候,本是随口而出,但此刻卻真的有些奇怪起來,他忽然想到她的話:“……不顧一切地設法恢複武功……”他心頭不禁一動:“莫非她恢複武功時,又用了什麽不正當的方法!”方自忍不住想問,卻聽梅吟雪輕嘆又道:“奇怪得很,我此刻武功,雖然恢複,卻又覺得沒有什麽用了,我此刻已無恩無怨,唉!這實在比滿心仇恨要好得多。”
忽而憤激、忽而幽怨、忽而興奮、忽而怨毒的她,此刻竟平靜地微喟了一聲,倚在樹上,一面輕撫着秀發,一面曼聲低唱了起來:“搖呀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小寶寶,要睡覺,媽媽坐在搖籃邊。搖呀搖……”
她聲音是那麽甜蜜而溫柔,面上的神情,也是那麽安詳而恬靜,她似乎已回到一個極為遙遠的夢境中,那時她還很小,她必定有一個極為溫柔的媽媽,她媽媽也必定會為她唱着這平凡、甜蜜,在每一個人心裏都是那麽熟悉而親切的兒謠。
星光細碎,夜色明媚……夜漸漸要去了,乳白色的晨霧,漸漸在山林間開始彌漫,南宮平聽着這溫柔的歌聲,望着恬靜的面容,心裏忍不住又是憐憫,又是嘆息,她十五歲便開始闖蕩江湖,必定有許久沒有憶起這歌聲了。
因此,她唱得那麽零亂,甚至将兩首不同的歌變做一首唱了,但聽在南宮平耳中這零亂的歌聲,卻是分外甜蜜而親切,他但願能永遠保持着她此刻的心境,也但願自己能永遠保持這份心境,因為他自己此刻也仿佛回到了遙遠的夢裏--世人若都能保持嬰兒般的心境,那麽血腥和醜惡的事,就會少多了。
歌聲,随着乳白色的晨霧,悠悠搖曳在乳色透明的山林裏。
大地,像是被水洗過了的少女面靥似的,清新而嬌麗。
南宮平連日疲勞,此刻但覺一陣陣溫暖的倦意,随着缥缈的歌聲向他襲來,他不自覺地緩緩垂下眼簾……歌聲,也像是更遙遠了……
突地,一聲冷笑,卻自他耳邊響起!他霍然張開眼來,迷蒙的晨霧中,山林外突地現出一條人影,梅吟雪戛然頓住歌聲,南宮平叱道:“誰?”
人影一閃,一個灰衣少年,便赫然來到他眼前!
這一剎那問,兩人面面相對,彼此各自打量了幾眼,在南宮平眼中,這突來的少年本應是和悅而英俊的,但是他此刻面上卻偏偏帶着一份倨傲與輕蔑的冷笑,不屑地望着南宮平。
南宮平劍眉微剔,驚問道:“閣下是誰?來此何為?”
灰衣少年明銳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上下打量着南宮平。“好極,好極!”他突地冷笑着道:“師傅眼中的得意門人,師兄口中的得意師弟,卻原來是個在師傅生死未蔔時,還有心情坐在這裏聽女子來唱兒歌的人物,妙極,妙極!”
南宮平沉聲道:“這似乎與閣下無什麽關系!”
灰衣少年哈哈笑道:“原來你還是這般狂妄,你難道還不認錯麽?”
南宮平道:“這要看你究竟是誰?究竟是何來意?”他面容沉靜,語聲亦沉靜,既未示弱,亦未逞強,他只是簡單地說出一件事實,他不願在一個來意不明,敵友未分的人面前解釋任何事,就正如他不願在善意的朋友面前隐藏任何事一樣!
灰衣少年目中光芒一閃,瞧了倚在樹上動也未動的梅吟雪一眼,突又仰天大笑起來。“你要知道我究竟是誰?究竟是何來意……”他大笑着道:“先要看你是否認錯!”
南宮平冷“哼”一聲,緩緩道:“你若是想來尋釁,只管拔出你腰間所藏的軟兵刃來便是,大可不必兜這些圈子。”
梅吟雪輕輕一笑,顯然對他此刻的表現十分贊賞。
那灰衣少年的笑聲,卻戛然頓住,他神情呆了一呆,似乎在奇怪這少年怎會在被自己激怒之下,還有這般冷靜的神态、冷靜的言語,又似乎在奇怪這從來未涉江湖的少年,怎會有如此敏銳的目光,一眼便看出自己是特意尋釁而來,一眼便看出自己腰邊的衣服下,藏着一件不輕易動用的軟兵器!
甫一對面,他競似已落在下風,這使他大出意外,也便有些惶然失措,希望能立刻給對方一個霹靂般的還擊!
他心念數轉,冷笑道:“我若不是尋釁而來,你--”話聲未了,突地覺得自己這活不啻又給了對方一個譏笑的機會,不禁惶然住口,哪知南宮平只是沉默地望着他,并沒有如他想像中的譏笑打擊于他,就像是早已猜中了他的心事。
剎那之間,灰衣少年心中又閃過許多種念頭,只聽南宮平緩緩道:“閣下若非有意--”話聲未了,他突地大喝一聲:“就算我是有意尋釁而來好了!”身軀一旋,再次面對南宮平時,他掌中已多了一條光華閃動的軟柄銀槍!
南宮平的長劍,便插在他腰邊的絲縧上,他心情雖然一直沒有平靜,但他對這柄長劍卻是時時刻刻注意着的,因為他不願意在失去劍鞘之後,再失去這柄得自他師傅手中的利劍!
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