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龍飛等四人擡頭一看,只見躍下之人天庭高闊,目光敏銳,面容雖不英俊,卻甚是明亮開朗,身材亦不甚高,甚至微微有些豐滿,但舉手投足之間,卻又顯得無比靈敏與矯健,略帶黝黑的面容上,永遠有一種極明亮而開朗的笑容,令人不可避免地會感覺到,似乎他全身上下,都帶着一種奔放活力與飛揚的熱情。他朗笑着掠入門內,雖是如此冒失與突兀,但不知怎地,屋中的人,卻無一人對他生出敵意。
尤其是龍飛,一眼之下,便直覺地對此人生出好感,因為他深知凡是帶着如此明亮而開朗的笑容之人,心中必定不會存有邪狎的污穢。
朗笑着的少年目光一轉,竟筆直走到龍飛面前,當頭一揖,道:“大哥,你好麽?”語氣神态,竟像龍飛的素識!
郭玉霞、石沉,不禁都為之一愕,詫異地望向龍飛。古倚虹擡眼一望,面色卻突地大變!
龍飛心中,又何嘗不是驚異交集,讷讷道:“還好!還好……”他心地慈厚,別人對他恭敬客氣,總是無法擺下臉來!
明朗少年又自笑道:“大哥,我知道你不認得我……”
龍飛讷讷道:“實在是……不認得!”
少年客哈哈一笑,道:“但我卻認得大哥,我更認得--”他敏銳的目光,突地轉向古倚虹,“這位小妹妹!”
古倚虹面色更加驚惶,身軀竟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道:“你……你……”
石沉面色一沉,大喝道:“你是誰?”
為了古倚虹面上的神色,此刻衆人心裏又起了變化,但這明朗的少年,神色間卻仍是泰然自若。
“我是誰?”他朗笑着道:“這句話卻叫我很難答複!方才這位古家妹子說,他哥哥召集了一群龍老爺子仇人的後代,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也曾參與他們的計劃,計劃來如何複仇。”
石沉暗提一口真氣,踏上一步,沉聲道:“你是否是點蒼門的人?”雙掌提起,平置腰際,神态之間,已是蓄勢待發!
明朗少年哈哈一笑,道:“你問我究竟是誰,我自會詳細地答複你,你若再要打岔,我便不說了!”
石沉面寒如水,凝注着他。
他卻是滿面春風地望着石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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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人年紀雖相仿,但性情、言語、神态,卻是大不相同,一個沉重,一個開朗,一個保守,一個奔放,一個縱有滿腔心事,從不放在面上,一個卻似心中毫無心事,有什麽事都說出來了,正是一柔一剛,一陰一陽,仿佛天生便是對頭!
龍飛幹咳一聲,沉聲道:“朋友既然是敵非友,末此何為,但請明告。”他胸膛一挺:“止郊山莊的弟子,在此恭候朋友劃下道來!”語聲緩慢沉重,一字一句中,都有着相當分量!神态更是莊嚴威猛,隐然已是一派宗主的身份!
“是敵非友!”明朗少年含笑道:“我若是敵,怎會喚你是大哥?我若是敵,怎會為大哥你備下火把,垂下長索?”他神态突然變得十分嚴肅:“我雖然參與了他們的陰謀,但是我未發一言,未出一個--”說到這裏,他又忍不住恢複了本性的奔放,大笑着道:“是以他們都将我看成一無用處,糊糊塗塗,笨頭笨腦的蠢才!”
龍飛微微皺眉道:“火把,長索,都是你……”他目光詢問地一望古倚虹,古倚虹微微颔首,那明朗少年仰天大笑道:“可是我看他們才是蠢才,竟不用頭腦想想,名揚天下、聲震武林的一代劍豪‘九翅飛鷹’狄夢萍,怎會生個糊塗呆笨的蠢才兒子!”
龍飛面容一整,抱拳道:“原來是狄公子,家師每向在下提及,說他老人家生平對手中,武功最高,行事最正,最具英雄肝膽的人物,便是關外一代劍豪‘九翅飛鷹’狄老前輩!”
明朗少年面容亦自一整,躬身道:“家嚴生前……”
龍飛驚道:“狄老前輩已經故去了麽!怎地江湖間沒有傳聞?”
少年又自一笑,笑容卻是黯淡的:“天山路遙,家嚴已隐居十年……唉,江湖中人情最是勢利,怎會有人去注意一個封劍已有十年的人物?”
龍飛不覺亦自黯然一嘆,口中雖不言語,心裏卻知道,“九翅飛鷹”狄夢萍自敗在師傅劍下後,他往昔顯赫聲名,便已蕩然無存。
卻見明朗少年略一瞑目,豪氣便又重生,道:“家嚴生前,亦常提及‘不死神龍’的雄風壯跡,家嚴雖敗在神龍劍下,但他老人家從來毫無怨言。”
龍飛嘆道:“家師常說那一仗應該算是狄老前輩勝的,因為家師先中了狄老前輩一劍!”
少年道:“錯了,家嚴早已将當時情況告訴我了,龍老爺子在狂風大雪下獨上天山,又在天山山巅的天池等了一天一夜,他老人家來自江南,怎慣天山風雪?手足俱已凍僵,家嚴才能在那種情況下占得半分先籌,但家嚴的劍尖方自點到龍老前輩身上,龍老前輩的長劍也已點到了家嚴的胸膛……唉!若不是龍老前輩手下留情……唉!”他又自長嘆一聲,住口不語。
古倚虹突地幽幽一嘆,眉宇間滿是崇敬之意,龍飛伸手一捋虬須,大聲道:“勝則勝,敗則敗,即使不論狄老前輩的劍術武功,就憑這份胸襟氣度,已無愧是當代英雄,龍飛當真欽服得緊!”
古倚虹暗嘆着垂下頭,因為她自覺自己爺爺的胸襟,也未免太狹窄了些,其實她卻不知道,武林中人,對勝負看得最重,愈是高手,愈是斤斤計較着勝負之争,是以胸襟開闊如“九翅飛鷹”者,才愈是顯得可貴,可佩!
只聽這明朗少年又道:“家嚴死前,猶在諄諄告訴我:‘龍老爺子于我有恩無怨,你将來只能報恩。’這句話我時刻不曾忘記,家嚴死後,我便下天山,入五門,到了中原,那時我年輕喜酒……”他微微一笑:“直至現在,我還是愛酒如命的!”
龍飛微微一笑,只聽他接着道:“有一天我在大名府左近的一個小小鄉鎮的一家酒鋪裏,連喝了兩壇店主秘制窖藏的竹葉青,這種酒入口甚淡,但後勁卻強,我喝慣了關外的烈酒,這一次卻上了個大當,只喝得我爛醉如泥,胡言亂語--”
說到這裏,他突地腼腆一笑,道:“到後來我才知道,那時我大醉自誇劍法無敵,就連……就連‘不死神龍’也不是敵手,又說天山劍法,如何了得,中原劍法,不足道哉!”
龍飛了解地微笑一下,對這少年的率真坦白,又加了幾分好感。
“第二天早上醒來!”他接着說下去,“我竟發現有一個英俊秀美的少年,在服侍着我,那便是‘絕情劍’古老前輩的後人,也就是這位古家妹子的大哥古虹,他和我同游三天,又喝下幾壇竹葉青,他将自己計劃告訴了我,說是要聚集所有‘不死神龍’仇人的後人,向無敵的‘第一勇士’索回先人的血債!”
夜深深,珠光更明,竹屋中衆人俱都忘了饑渴疲倦,聽他侃侃而言。
“那時我聽了心中的确有些吃驚,因為我聽他已聚集了的人,俱是昔年叱咤一時、威鎮四方的英雄的後人,‘不死神龍’武功雖高,但這些少年的英雄後人聚在一起的力量亦複不弱!”
他變動了一下站着的姿勢,又道:“那時先父臨死前的話,似乎又在我耳邊響起:“……只能報恩……”于是我就一口答應了他,此後的事情,大哥想必都已聽古大妹說過了,大哥所不知道的,只怕就是這些人怎會與‘丹鳳神龍’的華山較技之會有關,又如何布下這些圈套?”
龍飛長嘆道:“正是,這件事我确實百思不得其解--”他語聲微頓,又道:“但你在告訴我這些事之前,不妨先告訴我你的名字!”
“狄揚。”這明朗的少年雙手一揚,作了個飛揚之勢,笑道:“飛揚的揚,這名字在江湖中雖不響亮,但只是因為這幾年來我都在裝癡扮呆的緣故。”他愉快地大笑數聲。
龍飛不禁莞爾一笑,就連古倚虹目中都有了笑意,只有石沉仍然沉默如水!
郭玉霞秋波閃動,上下瞧了他幾眼,嬌笑道:“狄揚,好名字!”
“大嫂,謝謝你!”狄揚一躬到地,無論是什麽悲哀嚴肅的事,他都能樂觀而幽默地置身其間,無論是什麽陰森而黝黯的地方,只要有他參與,就仿佛平添了許多生氣!
石沉冷眼旁觀,又是一陣氣血上湧,索性負手背過臉去,不再望他一眼。
要知石沉為人,最是木納方正,只有“色”字頭上,他少了幾分定力,方才見到狄揚對古倚虹的神态,心中已覺氣惱,此刻郭玉霞又做出這般模樣,他心裏更是妒忌難堪,卻又發作不得!
只聽狄揚道:“我雖有心為龍老爺子出力,但終究與古虹等人有盟在先,是以不便出頭,只得在暗中盡些綿薄之力。”
龍飛颔首道:“方才火把、長索之助,龍某已拜賜良多,本不知是何方高人暗助我等,卻不想竟是賢弟,如今我見了賢弟你這等人材,便是賢弟顧念舊盟,不再相助于我,我心裏已是高興得很!”
狄揚長嘆一聲,道:“我自入中原,走動江湖,便已聽得武林傳言,說道‘神龍’門下的長門弟子‘鐵漢’龍飛,最是正直仁義,如今見了大哥之面,方知名下無虛!”
龍飛微笑道:“賢弟過獎了。”
狄揚一整容,正色道:“我若不是方才在暗中見了大哥的行事,此刻也絕不會出來與大哥相見。”他轉目望了那具僵卧在地上的屍身一眼,又自嘆道:“此人與我雖無深交,到底相識,如今他身死之後,大哥還是對他十分相敬,并無半分侮慢,我心裏一想,大哥對死者尚且如此,何況生者,如能得到這等俠義英雄為友,也不枉我遠來中原一趟,便忍不住躍了下來……”
龍飛微微一笑,道:“原來狄大弟早就伏在屋頂了,可笑我們這許多人,竟無一人知道。”
郭玉霞道:“我也久聞天山‘三分神劍’、‘七禽身法’,是為武林雙絕,如今見了大弟的輕功,才知道武林傳言,果然是不錯的!”她此刻面上又巧笑嫣然,倩目流波,似乎又已忘卻了方才的心事。
狄揚朗聲笑道:“三分劍術、七禽身法,我只不過練了些皮毛而已,倒是終年在大雪中天山路上奔跑,是以練得身子較人輕些,腳力較人強些,怎堪大嫂如此誇獎!”
龍飛嘆道:“人人都知道‘天山輕功身法’,最是冠絕武林,想來終年在那等險峻的山路上,那等艱苦地鍛煉身法,輕功怎會不比別人強勝幾分?武林中任何一個門派若有成名的絕技,必定有着不凡的道理,絕對不是僥幸可以得來的!”
狄揚道:“正是如此!就拿龍老爺子名震天下的‘神龍劍法’來說,他老人家當年又何嘗不是經歷千般危難,萬般苦痛,方自創下……”
龍飛環顧一眼,黯然嘆道:“只可惜我們這些弟子中,卻無一人能得了他老人家的衣缽絕技……唉,五弟他雖然天資絕頂,又肯下苦,只可惜跟師傅日子較短,也未見已得了他老人家的心法,而跟随師傅日子最久的我,卻又偏偏如此愚笨!”
狄揚雙眉一揚,道:“大哥,你所說的‘五弟’,可就是富可敵國的‘南宮世家’中的後人?”
龍飛颔首道:“正是!”
狄揚道:“我也曾聽人說起,‘南宮財團’當今主人,三房一脈的獨子,自幼好武,不知拜了多少武師,耗費了許多錢財,只可惜所遇都非高手,直到最近,才總算投入了‘神龍’門下,我先前只當富家公子哥兒所謂好武,也不過只是絲竹彈唱,飛雞走狗玩得膩了,才想換個花樣而已,是以設法入了‘神龍’門下,怎會來下苦習武?如今聽大哥說來,卻當真奇怪得很!”
他口才便捷,言語靈敏,這麽長的一段話,一口氣便說完了。
龍飛道:“南宮世家與家師的淵源頗深,卻是說來話長。”
他語聲微頓,濃眉雙挑,豎起一只大拇指,朗聲又道:“但我這五弟,卻端的不是一般普通纨绔子弟可比,不是我替他吹噓,此人不但天資高絕,而且禀性過人,事親大孝,事師大忠,事友大義,見色不亂,臨危不變,雖是生長大富之家,是以學得絲竹彈唱,琴棋書畫,百技精通,卻未有一絲佻達銅臭之氣,而且自幼至今,從未有一日荒廢下武功,投人家師門下後,更是兢兢業業,刻苦自勵,初入門時,挑柴擔水,灑掃庭園不該他做的事,他都搶着來做,練習武功,更是超人一等,別人未起,他先起來練劍,別人睡了,他還在做內功調息,便是我入門練習武功,也沒有這般勤苦,何況他天資更勝我一倍,我敢斷言,日後發揚“神龍”門的,必定就是我這五弟,若假以時日,也不難為武林放一異彩。”
他雖拙于口才,但此刻正說的是心中得意之事,是以也是說得眉飛色舞,滔滔不絕,這麽長的一段話,也是一口氣便說完了。
石沉依然面壁負手而立,郭玉霞面帶微笑凝神而聽。
古倚虹明媚的眼睛,仰望着屋頂,不知是在傾聽,還是在凝思。
狄揚只聽得雙眉軒動,熱血奔騰,龍飛說完了,他猶自呆呆地出了半晌神,然後長嘆一聲道:“大哥如此說,想必是不錯的!”
龍飛軒眉道:“自然是不錯的,否則師傅他老人家也不會那般器重于他。”
狄揚目光一轉,道:“只不知這位南宮大哥此刻在哪裏?”他雖然外貌平易近人,言語風趣和氣,其實卻亦是滿身傲骨,一身傲氣,聽得龍飛如此誇獎南宮平,心中便有些不服。
龍飛嘆道:“我那南宮五弟,此刻本應也在這裏,只因……”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将一切原因,俱都說了。
狄揚怔了半晌,突地轉身大步走向門外。口中道:“各位稍候,我先走一步!”
龍飛奇道:“狄大弟,你要到何處去?”
狄揚回首道:“我聽大哥說那南宮兄如此英雄了得。若不趕到山下見他一面,我心中如何放心得下,只怕覺也睡不着了。”
龍飛笑道:“自古惺惺相惜。你兩人俱是少年英雄,原該相見,只是你要見我那五弟,時日尚多,也不急在一時!何況……”
狄揚道:“時日雖多,我卻等不得了!”
龍飛道:“你縱然等不及了,但此間的事若無你來解釋,怎能明白?家師此刻下落不明,你若不說,大哥我怎放心得下。”
狄揚猶豫半晌,緩緩轉過身來,失笑道:“我只顧想去見那位南宮大哥,卻将這裏的事忘了。”
龍飛暗暗忖道:“如此看來,此人也是個好友如命的熱血漢子,五弟若能得他為友,日後也好多個照應。”
只見狄揚轉過身來,俯首沉吟了半晌.似是在考慮着該從何說起。
龍飛道:“此事說來必定甚長,狄大弟你且莫着急,慢慢……”
話聲未了,狄揚突地擡起頭來,望着屋頂上嵌着的五粒明珠,截口道:“大哥,你久走江湖,可知這五粒明珠的來歷麽?”
龍飛呆了一呆,道:“不知……”
狄揚道:“昔年黃山會後,‘丹鳳’葉秋白,名揚天下,那時她老人家還未遷來華山。而是住在黃山山麓的‘食竹山莊’……”
龍飛道:“這個我也知道!”
狄揚道:“那麽,大哥你可知道約在十年之前,‘食竹山莊’的盛事?”
龍飛道:“你所說的,可是那在武林中一直脍炙人口的‘百鳥朝鳳’之會?”
“正是!”他面上又自綻開一絲笑容,道:“那時我年紀尚輕,身在關外,雖然未曾趕及眼見這場盛會,但卻聽人說起過當時的盛況,衣香鬓影,冠蓋雲集,單是武林中人為了尊敬‘丹鳳’,不敢帶劍入莊,留在莊外門房中的佩劍,就有五百餘柄,別的兵刃,猶不在此數,據聞當日飲去的美酒,若是傾在太湖之中,太湖的水,都可增高一寸!……”
龍飛微笑道:“當時我亦曾在場,只是這‘百鳥朝風’的盛會,盛況雖或可能絕後,卻絕非空前。”
狄揚朗聲一笑,道:“這個小弟自然知道,遠在三十年前,武林中人在仙霞嶺邊為龍老爺子發起的‘賀號大典’,便可與此會相與輝映。”
龍飛雙目微微一合,面容上油然泛起一陣仰慕之色,嘴角卻不禁升起一絲笑容,緩緩道:“那次‘賀號’之典既無莊院,亦無盛筵,武林中人各自帶了酒肉,挾劍上山……”
狄揚仰天大笑道:“各帶酒肉,挾劍上山,這是何等的豪氣,何等的盛會,自古至今千百年來,江湖間只怕再也沒有第二次了,能想出這種方法的人,必定也是個豪氣幹雲的英雄角色,只可惜吾生也晚,未能參與此會。”
龍飛笑道:“此為南七北六一十三省,共同推舉的十三位成名立萬的老英雄發起,主辦此事的卻是昔日名噪天下,以一雙鐵掌、一柄鐵戟,以及料事如神、言無不中的‘鐵口’,威震大河兩岸、長江南北的‘天鴉道人’!”
“天鴉道人!”狄揚驚喟一聲,“果然是個豪氣幹雲的英雄角色!”
龍飛道:“那‘賀號大典’自八月中秋,一直飲到翌日清晨,千百個武林豪士一齊拔出劍來,舉劍高呼:‘不死神龍,神龍不死。’朝陽方升,漫天陽光将這千百道劍光一齊映得閃閃生光,有如一片五色輝騰的光海,震耳的呼聲,也震散了仙霞嶺頭的晨霧,此等盛會,比之‘百鳥朝鳳’又當如何!”
他侃侃而言,狄揚擊節而聽,說的人固是神飛色舞,聽的人更是興高采烈。
只聽龍飛語聲一頓,笑容突斂,沉聲道:“這兩次大會的盛況縱或是異曲同工,難分高下,但性質價值卻不可同日而語。”
狄揚詫聲道:“怎地?”
龍飛道:“這‘賀號大典’,乃是武林中人,為了家師的雄風偉跡,共同為他老人家發起的,家師乃是被邀之人,事前并不知道,而那‘百鳥朝鳳’之會卻是‘丹鳳’葉秋白自己發出帖子,柬邀天下武林中成名的巾帼英雄、女中丈夫前來‘食竹山莊’赴會,這其間或許還有些不願來的人,只是不願得罪‘丹鳳’葉秋白,是以不得不來,此等盛會又怎能與那仙霞嶺上的盛會相提并論!”
狄揚微微一笑,知道昔日齊名的“丹鳳神龍”兩門,如今已有了嫌隙,是以龍飛才會說出這話來。
郭玉霞突地“噗哧”一笑,道:“你兩人方才在說什麽?”
龍—芭怔了怔,失笑道:“本在說那明珠!”
郭玉霞笑道:“你們只顧自己說得投機,此刻說到哪裏去了,我只等着聽這明珠的來歷,叫我等得好着急喲!”
狄揚笑道:“大嫂休怪,如今閑話少說,言歸正傳!”
只聽他故意幹咳兩聲,清了清喉嚨,道:“正如大哥所說,‘丹鳳’葉秋白發出柬帖後,武林中的女劍客、女俠士,無淪願不願意,俱都帶了禮物趕到‘食竹山莊’,這其間有衡山‘靜大師’門下的慕容五姐妹,帶的便是這五粒明珠!”
龍飛“呀”一聲,道:“原來這五粒明珠,是‘衡山五女’送給‘丹鳳’葉秋白的,如此說來,這竹屋亦是葉秋白的居處了。”
狄揚道:“正是!”
郭玉霞柳眉微皺,道:“葉秋白昔年亦是富家千金,對于飲食起居,都講究得很,怎會住在這種粗陋的地方?”
狄揚道:“知道此事的,武林中人可謂少之又少。”
他語聲微頓,長嘆一聲,道:“那‘丹鳳’葉秋白,與龍老爺子,昔年本是一對江湖俠侶……”龍飛幹咳兩聲,狄揚改容道:“小弟無意提起龍老爺子的往事,恕罪恕罪!”
郭玉霞道:“家師雖與葉秋白自幼相識,卻一直沒有結合,十年前更為了一事,鬧得彼此不再相見,還負氣訂下十年比劍之約,這件事武林中誰都知道,你說出來又有什麽關系。”
狄揚道:“那‘丹鳳’葉秋白與龍老爺子訂下十年比劍之約後,一心想勝得龍老爺子,便朝夕勤練一種自西土天竺傳來,叫做‘大乘三論太陽神功’的秘門內功,據聞這種內功本是昔年佛家神僧‘鸠摩羅什’所創,是以叫做‘鸠摩羅什,大乘神功’,端的可稱是武林中的不傳秘技。”
龍飛驚道:“這種功夫我也曾聽家師說過,自從昔年威震群魔的‘太陽禪師’圓寂之後,此功在武林中便成絕響,那‘丹鳳’葉秋白并非禪門中人,怎會修習這等佛家秘功?”
狄揚道:“據我所知,是‘丹鳳’葉秋白在無意中得到一本修練這種內功的秘笈,她自然大喜,一心想藉着這種功夫來勝得十年比劍之會,哪知她求功心切,欲速則不達,自幼所練的內功,又和此功力大異其趣,苦練年餘後,竟然走火人魔--”
龍飛驚“呀”一聲,變色道:“自從‘丹鳳’葉秋白散盡‘食竹山莊’的家財,将‘食竹山莊’的莊院,也讓給神尼‘如夢大師’後,家師亦猜她是去尋一靜地,秘練絕技,卻想不到她竟是走火入魔了。”言下竟然不勝唏噓。
狄揚道:“她老人家走火入魔後,以她那種孤傲的性格,心裏又念着龍老爺子的比劍之約,其痛苦與焦切,自是不言可知,哪知正好她的方外摯友‘如夢大師’到了‘食竹山莊’,見她痛苦中将身下所坐的雲床邊緣,都抓得片片粉碎,侍候她的弟子,也經常受到責罵,便勸導她尋一僻冷的高山,建一座可透風雨的竹屋修練,以高山地底的寒陰之氣,以及天風冷雨的吹襲,來消去體內的心魔心火,這樣也許不到十年,便能修複原身,或者還能藉此練成另一種足以驚世駭俗的內功。”
龍飛嘆道:“是以她便在這華山之巅的粗陋竹屋中,住了十年,且受風雨吹襲之苦,為的只不過要與家師争口氣而已,是麽?”
夜将盡,朝露漸升,竹屋中寒意愈重,衆人雖然有內功護身,卻已有些經受不得,想到“丹鳳”葉秋白卻曾在這竹屋中凄苦地度過将近十年歲月,縱然與她不睦,也不禁為她感嘆。
只聽狄揚嘆道:“葉秋白聽了如夢大師的話,便帶了他新收門牆的弟子,以及四個自幼跟随的貼身丫環,到了華山,孤獨地住在這間竹屋裏,坐在這蒲團上,只有她的弟子每日上來陪伴她幾個時辰,送來一些飲食,也練習一些武功。”
龍飛皺眉道:“如此說來,這圈套竟是葉秋白所做的了!”
狄揚微微搖了搖頭,自管接着說道:“古虹苦心複仇,将古大妹設法送進‘止郊山莊’後,便與我等一起到那自改為‘如夢精舍’的‘食竹山莊’中去求助--”
龍飛濃眉皺得更深,心中更是詫異,忍不住截口道:“那如夢大師,難道與家師有着什麽仇恨麽?”
狄揚又自搖頭道:“那‘如夢大師’雖與龍老爺子沒有仇恨,卻與‘昆侖’門人‘破雲手’卓不凡甚有淵源。”
龍飛詫聲道:“這又奇了--”
狄揚微一擺手,打斷了他的話頭,微笑道:“那如夢大師的來歷,大哥你可知道麽?”
龍飛道:“不知道!”
狄揚道:“大哥你可聽人說過,數十年前,‘昆侖’門下有個叫做‘素手’李萍的女中劍客?”
郭玉霞微微笑道:“這名字我倒聽說過,大哥你可記得,師傅在說起‘孔雀妃子’梅吟雪的時候就說起三十餘年前,有個素手李萍,為人行事,比起江湖著名的‘冷血妃子’還要狠辣些,只是此人在江湖間引起一陣騷動後,又突然失蹤了!”
狄揚微微一笑,道:“武林中人,誰也想不到貌美如花、心冷如鐵的素手李萍,竟會出家做了尼姑,而且成了江湖中有名的得道神尼‘如夢大師’,原來這位素手李萍李老前輩,本是為了躲避仇家而銷聲滅跡,但到了中年,自己也深覺後悔,便落發出家了,她受戒後更是深自忏悔,自覺往事俱都如煙如夢,是以便取名‘如夢’了。”
龍飛嘆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位‘如夢大師’,當真是個慧人,只可惜世上有些人做錯事後,不知悔改,反而一意孤行,索性錯到底了,其實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只要知過能改,又有誰會不原諒他呢!”石沉心頭一凜,忍不住回轉身來。
郭玉霞眼波一轉,暗忖:“他又在說給我聽的麽?”面上的笑容,卻越發甜美,道:“這樣說來,那‘如夢大師’與‘破雲手’本是同門……”
狄揚颔首道:“所以‘如夢大師’就替‘破雲手’出了個主意,教我們一齊到華山來尋‘丹鳳’葉秋白,那時葉秋白心裏正是滿懷怨毒痛苦的時候,她聽了我們的來意,話也不說,揚手就向古虹及卓不凡劈出了一掌!唉!這位名震天下的前輩奇人,雖已走火入魔,身不能動,但掌上的功力,卻仍然驚人已極,我遠遠站在後面,只見她手掌微微一擡,便有兩股強勁的掌風,呼嘯着向古虹及卓不凡擊來。”
他語聲微頓,感嘆着又道:“掌風未到,古虹便已乘勢避開,卓不凡卻動也不動,生生接了她這一掌,只聽‘砰’地一聲,如擊敗革,我見卓不凡身軀仍然挺得筆直,只當他內力果然驚人,竟能與葉秋白淩厲的掌風相抗,哪知我念頭尚未轉完,卓不凡已‘噗’地坐到了地上。”
龍飛道:“這卓不凡想來倒是個硬漢。”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還是我們那位古相公要遠比他聰明得多。”
古倚虹面頰一紅,狄揚道:“原來卓不凡雖然接住了葉秋白這一掌,卻已用盡了全身氣力,連站都站不住了,坐在地上大罵葉秋白:‘縱使你不答應,也不該使出手段來對付我們這些後輩,我們總是與你同仇敵忾,又是如夢大師介紹來的。’他坐在地上罵了半天,語意雖是如此,語聲卻難聽得多,他罵到一半時,我們已在暗中戒備,只怕那葉秋白要猝然出手,哪知他罵完了後,葉秋白只是長嘆了一聲,道:‘就憑這樣的武功,又怎會是龍布詩的敵手?’“她微一揮手,便合上眼睛,不再看我們一眼。”狄揚接道:“于是古虹就站在她身旁緩緩說道:‘我們并非要尋“不死神龍”比武,而僅是要尋他複仇,我們只求達到目的,不計任何手段,是以我們武功火候雖仍差得很遠,但成功的希望卻大得很。’他也不管葉秋白是否在聽,便将我們的計劃說了,又說在‘止郊山莊’已有卧底的人,不但可以知道‘不死神龍’的舉動,還可以知道他新創的武功。”
狄揚微微一笑,又輕輕一嘆,接着道:“我們這位古大哥,武功如何,我雖未親眼看過,但口才卻是好到極點,直說得葉秋白又緩緩睜開眼睛,目中漸漸露出一種奇異的光芒,我在旁一看,就知道事情已經成了!”
龍飛皺眉道:“葉秋白生性孤傲,又極好強,以她平日的作為,唉--我實在想不到她竟然也會想以不正當的手段來達到目的。”
狄揚道:“話雖如此,但葉秋白身坐枯禪,日受日炙風吹之苦,十年比劍之約日漸接近,她身體卻仍毫無複原之望……唉!那時她心裏自然難免有些失常,居然接受了古虹的建議。”
龍飛沉聲道:“什麽建議?”
狄揚道:“我們在華山一呆五年,這五年中,各人輪流下山,去探訪龍老爺子的消息與武功進境,一面也在山上勤練武功……唉!我也想不到那古虹與龍老爺子之間的仇恨,竟是如此深邃,他生存的目的,競似乎全都是為了複仇,以他的年紀與性情,終年在這冷僻的華山忍耐寂寞,難道不覺痛苦?”
“聲名、地位、財富、歡樂、聲色……”狄揚長嘆接道:“這些每一個年輕人都在深切企求着的事,他居然連想也不想,我又不禁暗自驚吓,就憑他這份毅力,做什麽事不會成功?”
古倚虹忍不住幽幽長嘆一聲,輕輕道:“你若生長在我大哥生長的環境裏……”她終于沒有說完她心裏想說的話。
但在座衆人,又有誰不了解她的言下之意,狄揚默默半晌,緩緩道:“五年的時日,便在如此寂寞、痛苦與期待中度過,他們終于籌劃出一個雖非萬無一失、絕對成功,但卻是漏洞最小,失敗的可能也最小的計劃。”
他終于漸漸說到重點,竹屋中的氣氛霎時間也像是變得分外沉重。
只聽他緩緩道:“這計劃詳細說來,可分成六點。第一,先以‘丹鳳’葉秋白的死訊,來激動龍老爺子的心神,削弱他的戒備。”
他語聲微微停了一停,補充着